作者:蓬莱客
那指引他来此的恬淡香气,便是发散于此。
她背对着他,正坐在香球囊下方的一张坐榻上。
原来方才他在耳房中更衣系带之时,她亦是换下了那一身赘饰颇多的裙裳。此刻她改穿了一件宽松的常服,系素色罗裙,对着一面牡丹莲花镜,自己正在拆拔着头上的金簪。身上衣衫的云袖随她举臂拔簪的动作垂落了下来,乱堆在肘上,露出整一段凝雪似的粉臂。
这一幕,实在是裴萧元所不曾料想到的。恍惚间,他又觉得自己此前仿佛在哪里见到过这一幕,然而一时却又想不起来。他不由停了脚步,目光仓促离开她的背影,带着几分一时不知该看往何处的局促之感。
“你来帮我。”
忽然,他听她发了声。
“簪子勾住我头发了,我看不见,扯得有点痛。”她的语气好似还带了几分抱怨。
原来是那金簪盘结繁复,竟勾缠住她的发髻,她自己摘不下来,还扯痛了头皮。
裴萧元犹豫不决。
她放下了手,转颈,回眸,不再说话,只静静地望向他。
在对上她眸光的那一刹那,裴萧元便知容不下他再有别的思考了。
思考也是无用。
她已经在等着他了,不过是要他为她取下缠在发上的钗而已。从前比这亲密得多的事,他都对她做过。此刻怎么可能拒绝她如此一个小小的要求。
他默默地走了过去,来到她的身后,俯身弯腰下去,靠向她的头顶,低下头,为她解起那一缕缠绕在发钗上的发丝。
他的指腹粗糙,会磨蹭到她柔软如绸的青丝,但动作却平稳而轻柔,半点也没有扯到她的发,顺利帮她将钗子除了下来。
“多谢裴郎君。”絮雨微笑,“一点儿也不疼。”
“公主,阿史那说的,是真的?”
他没有应答来自她的嘉许,只在将手中那一枚金钗慢慢放到她的面前时,抬起目,望着对面镜中映出的她的双眼,沉声问道。
絮雨和镜中身后的男子对望了片刻,唇边的笑意也慢慢消失。
“是。”她点了点头。
“我在赌。我赌最后,若贺都是赢家,你一定不会无动于衷。你会站出来阻止,并保全我的颜面。”
“我赌赢了。”
她凝视着他的眼,说道。
那一道俯在她头顶上的身影在凝固了片刻后,挺腰,缓缓站直身,后退了几步。
“我裴萧元何德何能,叫公主为我如此费心!”
他的神情不复方才为她解发时的温柔和耐心了,语气虽然听去依旧克制,但目光已是多了几分愠意。
絮雨在榻上转过身,向着他。
“裴郎君,你值得我花这么大的精力。”
“这么说吧,只要能争取到你,而代价是我给得起的,我便愿意去试。”
裴萧元一顿。
“公主,你到底想做什么?”
仿佛有无数话,此刻正在他的喉下争涌,然而到了最后,他却只如此问了一句,口气里带着几分无奈。
“我知道你的心情如何。没有人会喜欢被别人逼迫着去接受一件自己不愿受的事,更不用说,你是以如此的方式做了我的驸马。我将你请来这里,就是为了和你解释。”
“来都来了,何妨听听我的话。”
她示意他入座,声音平稳地说道。
第91章
裴萧元望她片刻,端坐在了设在她对面的一张窄榻之上。
“确实,如阿史那所言,此次大射礼,就是为你而设。”
待他入座后,絮雨说道。
“是他们的求婚,启发了我。阿史那是第一个知道我想法的人。我告诉他,你是最适合做我驸马的人。他是个爽快人,和他议事很愉快,他没有任何犹豫,答应帮我。”
“兰泰是打不过承平的,所以不必担心意外。”
“宇文世子那里,可能会对我的计划造成影响,为避免不必要的意外,减少当日变数,我在再三考虑过后,还是决定请他退出。”
“在我的计划里,贺都王子是最关键的一个人。所以他这里,我考虑得最多。”
“人人都知大射礼实际是在为我择选驸马,万一我赌输,你不来,西蕃又坚持要我阿耶履约的话,固然可以借口推脱,但终归是理亏在先。贺都是将来的西蕃王,此人性情莽直,倘若因此结下暗怨,自然不美。”
“大约也是上天助我,就在我为此犹豫之时,袁值送来一个消息,贺都国中的一个堂兄趁贺都来长安的机会,企图刺杀贺都父亲,发动叛乱自立为王。”
“数年前西蕃战败称臣后,国中数股势力争权,贺都父亲上位。但阿耶并未完全放心,派宣慰使常驻西蕃国都,除履常职,亦安插耳目监视动向。此事便是宣慰使提前察知告知西蕃王,并协助平叛。西蕃王年迈,虽躲过一劫,但却为此染病,因而召贺都回国,以稳定局面。这消息很快应当也能送到贺都这里了。所以即便我最后赌输,你不愿站出来,也是无妨。等贺都得知此事,对朝廷只会剩下感恩。”
“我考虑妥当,也求得了阿耶的许可。这便是此次大射礼的由来。”
裴萧元久久地望着她,带着几分迷惘。
“你在想什么?”
就在他恍惚时,耳边忽然传来了她的声音。
他回神,抬目,便对上了一双正凝望着自己的漆黑睛眸。
“我在听公主言。”他恭声应。
絮雨沉默了片刻。
“不瞒你说,定你做驸马,这件事,我已经考虑了很久。”她继续说道。
“选定你,是因为我知道你是怎样的一个人,我可以完全地信任你。而你伯父的到来,则是促使我下定决心的契机。”
“不过,这些都是次要。在我决定做回公主的第一天起,我就知道,我要做什么,我必须去做什么。”
她看着裴萧元。
“其实方才你不说,我从你看着我的目光里,也大约能猜到你在想什么。”
“裴郎君,方才你在想,我不是你从前认识的那个叶小娘子了。”
裴萧元心中顿生一种隐秘被人窥破的不自在的感觉。
他原本一直凝然端坐,此刻不由地动了动肩,勉强镇定地道:“公主想多了。”说完,却见她笑了笑。
“你如何想我,都没关系。其实便是我自己,有时也觉如今一切仿佛是梦。”
她环顾寝阁周围。
“在我回忆起全部的旧事后,除非我一开始便决定不回长安,继续做从前那个的叶絮雨。只要我回来,我便不可能再是以前的我了。”
“我对我阿耶的感情,很复杂。即便是到了现在,我也依然无法完全接受他的自私和无情。在他的心里,第一位永远是天下,是圣朝的大业,别的什么都可以让位。所以,他可以一边缅怀着我的母亲,一边却又容忍着谋害了她的人。何其虚伪而矛盾!但是,我又不得不承认,至少,在为君这件事上,他是无可指摘的。朝廷因为景升末的变乱,险些倾覆,他虽力挽狂澜,登基后励精图治,换来了如今的局面,看起来,四海升平,盛世再现,然而实际如何,裴郎君你必定比我更清楚。藩镇方伯盘根错节,尾大不掉,朝堂内外,更是不乏野心家的存在。不久前陈思达兄弟的兵变,不过是其中的冰山一角而已。”
“我阿耶再如何神武,他也不是真正的神人。历代数朝先皇治下发育出来的隐患,终于在景升末爆发,如今不过也就只是靠着我阿耶的强力手腕镇压下去,令野心家们暂时不敢再贸然出头而已。在看不见的许多地方,隐患依旧未除,谁也不知,哪天说不定就会因一个什么样的契机,天下再次大乱。而我阿耶已经老了。就算他仍有万丈雄心,也是敌不过人世间生老病死的轮回,他看似坐拥天下,实际却是孤家寡人。他认定你为大材,心里盼望你能做圣朝的国家重器,在将来,倘若万一天下再起波澜,你能像当年你的伯父、父亲一样,站出来,成中流砥柱。”
“裴郎君!”
她叫他一声,凝视着他。
“你莫误会。我的意思,并不是这天下一定要由我李姓人所有,你合该保我李家皇朝。我再无知,也懂朝代更替天下兴亡的道理。便是天下朝宗的姬周,也不过八百年国祚而已。”
“我幼时因那场战乱,失去了母亲,命运也被改变。一百年后,天下将会如何,我看不见,那也不是我关心的事。我只希望在我还活着的时候,这天下再不要有任何变乱。跟阿公在外行走的十几年里,除去一些怀有不可告人之目的的野心家,我是再也不曾见过哪个普通百姓会盼望战乱。”
“渭水日日过长安,白发永不见刀兵。”
“这才是世上千千万万普通之人的心愿。能活在一个从不曾有刀兵的世代,更是一种幸运。”
“倘若如今这个我阿耶苦心维持着的朝廷遭到颠覆,秩序坍塌,那将导向一个怎样的乱局,我不能想象。所以,即便我阿耶自私无情,我也认可他做帝王的一面。作为他的女儿,我愿意尽力帮他。”
“而我,自然也需要帮手。或者说,一个我完全信任的同袍。驸马的身份,不但能为我的这位同袍提供最大的便利,更能断绝某些想要拉拢他的人的念想。”
“裴郎君,这就是我要你做驸马的原因。”
随着她从容而坦诚的讲述,裴萧元望着她的目光也在不停变化,从一开始的恼怒、不自在,到微微的惊异,再到专注。及至听完她最后那话,他用一种复杂的目光看着她,久久地沉默着。
絮雨此时自坐榻起身,来到案前,取了只茶盏,端起煨在小炉上的银瓶,倒出一盏温热的蜜水,捧着,走到他的面前,双手奉上。
“裴郎君,请饮。”她含笑道。
裴萧元醒神,慌忙双手接过,放到身旁,随即便要下榻还礼,却被她伸手过来,轻轻压了下肩,示意不必起身。
裴萧元一顿,慢慢地,顺从地坐了回去。
絮雨收回手,继续道:“朝廷如今的现状,你是清楚的。我阿耶身体不好,一旦倒下,朝堂必会生乱。我也不瞒你,对他将来继承人一事,他到底作何打算,至今也没和我提过。太子和康王,都不是我的所愿。不过,他给过我承诺。所以我相信,等到了那一天,他一定会做出最恰当的抉择。”
“裴郎君,是我对不起你在先。”
她停在他的面前,凝视着他。
“我利用了你我从前的交情,利用你对我的好,逼迫你今日在万人面前上场表态,叫你做了我的驸马。所以,你无论如何愤怒,或者怪我,都是应当的。”
“公主——”
裴萧元对着她近在咫尺的那一双凝望来的眼眸,终只是苦笑了下。
“我怎敢对公主如此无礼?公主误会了。方才只是……”
他一时又说不出来,见她一直瞧着自己,只得垂目,以避开她的注视。忽然此时,耳中又钻入她的一句话。
“裴郎君,你若以为我在强迫你娶我,大可不必担心。”
裴萧元一怔,倏然抬目,望向了她。
絮雨道:“你后来因何而与我疏远,以为我不知道?”
裴萧元顿了一下,目光又变得游移不定,仿佛想说话,然而,终究再一次,他还是什么也没有说。
“裴郎君你是清正君子,被迫娶一个可能是仇人的女儿,就算她是公主,能给你带去无上的荣华和富贵,你又怎可能甘心接受?”
“你放心,我也不会迫你至此地步。”
“成婚不过一道仪式而已,我不会强迫你和我做真夫妇。我也无需夫郎。这不是我要你做我驸马的原因。”
“等到将来,有一天,我们各自报得大仇,也完成心愿,长安事了,到了那个时候,如果证明我的阿耶他确是你不能原谅的北渊之变的元凶,不用你,我自己便无颜见你。到时去留随君,你我再无相干。我绝不会叫你用余生来背负如此的羞辱。”
“如今这驸马的身份,你当是官职便可。”
裴萧元显已完全被她的话所惊呆了。
他的面上浮出惊异不已的神色,定定地望着她,直到她又唤他一声裴郎君,方彻底醒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