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楮绪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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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德海近日苦不堪言,最近呈上的折子多了,皇上一人分身乏术,批阅完奏折,已过了亥时,这个时候,后?宫的主子们都歇了。
他几次瞧见?皇上余光盯着漏刻,又不紧不慢地收回来,面上若无其事,转着玉扳指的手指却?多有烦躁。
没法子,近日朝政忙,皇上就是想去贵妃娘娘那?儿也?脱不开身,偏偏贵妃娘娘是个不懂事的,皇上不过去,竟也?在昭阳宫坐得住,连个羹汤都不知道送。像以往的宁贵妃、应嫔,三天两头到皇上跟前晃,他就没见?过后?宫里哪个宠妃能?像泠贵妃这般沉得住气的。
大抵泠贵妃就是这福气,送到眼前的人皇上不要,偏偏要那?个爱搭不理的,也?不知皇上究竟是什么?个心思。但这心思陈德海不敢乱猜,一不小心就是掉脑袋了。
御案上“砰”的声响,吓得陈德海脖颈一抖,哆哆嗦嗦地跪下身,听皇上怒斥,“宁致行这个老匹夫!广岳一役立主求和,毫无羞耻,不过苟且求生之徒,朕放过他是看在先祖颜面,而今竟敢插手于立储之事,朕看他是活腻了!”
“皇上息怒!皇上息怒!皇上莫气坏了身子!”陈德海头磕到地上,只差埋进地缝里。
立储之事在小皇子下生时就有了苗头,眼下皇上专宠贵妃娘娘,又迟迟不给小皇子取名,那?些拥护嫡长子的老臣不着急才怪。
旁人不知,陈德海这个御前的人却?是知道,两个皇子中,皇上更为?钟意的,确实是小皇子。
先帝宠爱梅妃才要废了祖宗规矩,立幺子为?储君,皇上御极后?,克勤克俭,夙兴夜寐,怕是谁都不会想到,这样的帝王,也?会因女?色而误祖宗家法。
婉芙甫一踏进殿,鞋面就被甩了两张奏折,她抿了抿唇,俯身把那?张写了一半朱笔的折子捡到手中。
听见?殿门外的动静,陈德海抬头,瞧见?是贵妃娘娘,简直如蒙大赦,福过礼,又觑了眼皇上的脸色,悄无声息退出了正殿。
一袭月白流光的织锦云缎拂过金砖御阶,李玄胤掀起眼皮,看清进来的女?子,微顿了下,怒意稍稍敛去。
他靠到龙椅上,抬手压了压眉心,耳边听见?那?人徐徐走过的脚步声,紧接着,一双柔荑搭到了他的额头,柔软的指腹按捏着额角,鼻下浮动缕缕的暗香,沁入心脾,舒缓了朝政的疲倦。
“看来臣妾来的不是时候,又成了皇上的出气包了。”
女?子娇娇柔柔的话?中透着干净的无辜,有意打趣哄他。
李玄胤不轻不重地嗤一声,“你也?知道。”
这句话?意味颇深,男人合着眼,婉芙看不清他心中所想,抿唇不语。
稍许,搭着的右手被一只大掌握住,略带薄茧的指腹摩挲着她的手背,玉扳指温润地划过手心,像是无意识地把玩。
两人都没说?话?,殿内静悄悄的,槅窗的外一缕金灿的光打到御案的奏折。
婉芙敛眸,其实她看清了那?张折子上面的字,她生下小皇子,又独得专宠,让前朝那?些拥护大皇子的朝臣感到了危机。
立嫡立长,是老祖宗传下来的规矩,自?古以来,始终如此。嫡长子才是民心所向,而她的福儿,不论是嫡庶长幼,皆不如大皇子敬祯。
良久,李玄胤将身后?站着的女?子揽入怀里,婉芙抬起眸,卷翘的长睫似一排蒲扇,掩盖下那?双秋水的眼,顾盼流光。
“皇上忙成这样,好久没来看臣妾了。”婉芙娇娇柔柔地依偎到男人胸怀,鼓起脸蛋,颇有赌气不满的意思。
李玄胤觉得这女?子是故意胡搅蛮缠,他拨开婉芙颊边微乱的青丝,“你都知道朕忙成这样,还要朕去看你,讲不讲道理。”
“臣妾不讲道理,臣妾跟自?己的丈夫讲什么?道理。”婉芙理直气壮地抱住那?人的腰身,那?双眸子亮亮的,眼里满满装着的,只有眼前的男人。
李玄胤微怔,捏紧了拇指的扳指,喉骨轻滚,“你说?什么??”
婉芙仿若未觉地重复:“臣妾说?,跟皇上不必讲道理呀。”
李玄胤额头凸跳,钳住了这人的小脸,眼底沉沉,“不是这句,你把方才那?句再跟朕说?一遍。”
婉芙眸子转了下,模糊不清地嗫嚅,“臣妾已经?说?过了,臣妾不说?第二遍。”
李玄胤哑然,指腹无奈地揉了揉眉心,他听清了那?句话?,所以眼底沁上一抹柔意,却?没放过这个惯会花言巧语的女?子。
这女?子总能?又勾着他,又气着他,偏生,他竟喜欢极了她这般。
李玄胤眸色微敛,屈指掐住了婉芙那?张雪白的脸颊,声音蛊惑,威逼利诱,“今夜留在这,朕要你一直在朕的耳边说?这句话?。”
最好,跟他说?一辈子。
第110章
到?了十五那日, 宫人端着炭盆圆凳进进出出,在梅园摆好了茶水糕点,这时后?宫嫔妃们陆陆续续, 各自落了座。
婉芙来得不早不晚, 前夜是?她侍寝,将近到?子时才歇下,落座便懒懒地捏了捏眉心, 进来的嫔妃无?不恭敬地朝婉芙做礼福身。
皇上独宠泠贵妃, 旁人就是?眼红,也改变不得皇上的心思。谁叫她们没有泠贵妃的容色, 能哄得皇上欢心。
待皇后?进园, 该到场的嫔妃已经到了。
婉芙扶着千黛的手起身,与众嫔妃一起给皇后?福礼。
皇后?微笑着落座,打量婉芙一眼,如今泠贵妃独得盛宠,在后?宫风头愈大,连日侍寝,眼尾的媚态倦意, 补再多?的脂粉也遮掩不住。可?这又如何?,妾是?妾,妻是?妻,只要她坐在这个位子, 泠贵妃再讨皇上欢心也越不过她。
亭中帷幔随风徐徐卷起,皇后?抬手让众嫔妃落座。
“今儿这日子好,瞧这天?儿, 晴得人心情都好了呢!”下首的嫔妃先?开口到?了句,帕子遮掩住唇角, 娇娇一笑,好一番含羞带怯的媚色。
婉芙慢条斯理地饮着茶水,不接那嫔妃的话,静静看?着今儿倒底要唱一出什?么戏码。
有人附和了那嫔妃的话,“皇后?娘娘亲自挑的日子,天?公怎能不作美?”
便?是?这两句,皇后?眼底笑意愈浓,“你们二人会哄本宫开心。”
“嫔妾只是?实?话实?说罢了。”
说了会儿话,珠帘挑开,小太监先?声通禀,“娘娘,圣驾朝这面过来了。”
这话方落,在座的嫔妃眼里都冒出了亮光,尤其是?入宫的新妃,进宫这么久,别说是?伺候皇上,就是?见皇上一面都难,听闻皇上过来,哪里不欣喜的。
不止新妃,宫里的老人听了圣驾过来,也压制不住心中的喜悦,自从泠贵妃入宫,便?能与宁贵妃、应嫔平分秋色,以往她们这些人尚能半年有几日侍寝,可?泠贵妃入了皇上眼后?,不必说半年,这么快两年过去,皇上连看?都不曾看?她们。
终于能见到?皇上,嫔妃们下意识整理衣襟,抚过碎发,娇羞地垂下眼,只盼皇上能注意一二。
皇后?将众人的神色收入眼底,嘴边微微一笑,皇上偏宠泠贵妃早就人尽皆知,不仅引得后?宫嫔妃和太后?不满,前朝的大臣闻到?皇上意欲废嫡立庶,册封小皇子为太子的事,也已坐不住了。
皇上是?帝王,江山之主,不是?寻常的男子,后?宫可?以有宠妃,但不能有独宠,更?不能坏了老祖宗的规矩,她不信,皇上真的会为了江婉芙,而不再宠幸旁人。
李玄胤步入长亭,一眼过去,就看?见了满亭子的花花绿绿,莺莺燕燕,他微拧眉心,摩挲了两下拇指的扳指。
“后?宫姐妹许久没聚一聚了,臣妾就自作主张,置办了赏梅宴。”皇后?温笑着交代。
李玄胤点了点头,“冬日冷,泠贵妃吹不得风,赏过梅就早些散了吧。”
听了皇上这句话,皇后?脸色没变,倒是?旁人,听皇上如此宠爱泠贵妃,如此给泠贵妃体面,不禁捏紧了娟帕,心中又是?酸涩又是?嫉妒。
李玄胤越过众人,直接走到?婉芙面前,握住了婉芙的手,触到?女子手心的冰凉,略皱眉峰,“炭火烧得不够?”
婉芙眨了眨眸子,指尖在男人掌中悄悄勾了两下,惹得男人不耐,牢牢握住了她那只乱动的小手。
李玄胤吩咐人取来热乎的汤婆子,塞到?婉芙怀里,陈德海伺候皇上坐了高位,宫人在一旁多?添了圆凳,左边是?皇后?,右边是?泠贵妃。皇后?雍容端庄,却不及泠贵妃娇媚美艳,最惹人眼。
这一番情形落在了后?宫嫔妃的眼中,外人看?来,皇后?位居六宫主位,大权在握,风光无?限,可?后?宫最得宠的却是?泠贵妃,膝下养着小皇子,日日又能侍奉君侧,这才真真是?厉害。
嫔妃席位中,忽站出一人,穿着月白的流光织锦,眉心点一株金钿梨花,模样在后?宫里是?上乘,仔细去看?,那眉眼姿态有几分熟悉。
这人一站出来,嫔妃们的目光下意识落到?婉芙身上,不为别的,那嫔妃穿着的月白织锦和眉心的梨花金钿,都与泠贵妃平日的妆容服饰相像至极。
婉芙仔细打量两眼,这嫔妃确实?会梳妆打扮,原本五分的姿色画出七分,样样都是?仿照她的来。
那嫔妃是?竹香苑的明才人,是?宫中旧人了,婉芙未进宫时,除却宁贵妃和江贵嫔,明才人也能分得一两分宠爱,皇上想起她来,一月竹香苑能得几次侍寝。可?这一切,都在婉芙入宫后?变了模样。
明才人不甘心,但她改变不了什?么,皇上喜欢就是?喜欢,不喜欢就是?不喜欢,她一直等着皇上厌倦了入宫的新人,再借机复宠。
谁知这么一等,江贵嫔、应嫔、宁贵妃……曾经圣宠一时的嫔妃接连下位,反倒是?江婉芙,坐到?了如今的贵妃位份,快过去两年,皇上待她不止一如往昔,甚至愈发偏宠。
“嫔妾今儿给皇上,皇后?娘娘和后?宫的姐姐妹妹们助兴,特意学了一首琴曲。”
皇后?看?去一眼,含笑让她起身,“本宫正愁无?曲无?乐,皇上乏闷,你倒是?有心。”
明才人敛唇,看?着高位的男人欲语还休,“嫔妾久不碰琴,稍有生疏,献丑了。”
宫人抱了古琴进来,明才人拂过衣袖,盈盈如水的眸子怯怯瞄向帝王,纤细的指尖拨动琴弦,随着月声,女子启唇清唱,清越的歌喉犹如黄鹂入谷,给她的容色徒添了七八分耀目。
听去这歌声,那些旁坐的嫔妃暗暗咬牙嫉恨,这歌喉,这容色,就是?她们也听痴了去,原本要借此入圣眼,谁料半路出了个明才人。
明才人眼神太过明显,傻子都看?得出来,她就是?为了皇上,才放下这嫔妃的身段,做起了伶人的活计。
婉芙眼眸轻轻描着,又觑向高位,见皇上看?着明才人出神,直接捏紧了帕子,不等明才人歌声落下,指尖一勾,似是?不经意般,案上装着茶水的瓷盏就被?扫去了地上。
“噼啪”两声,直接打断了明才人的唱出的小调儿。众人视线都朝她看?来,嫔妃们眼中惊愕,这泠贵妃究竟有多?放肆,敢在皇上听曲儿时打扰,皇后?轻眯起眼,拂过手指的护甲。
陈德海站在婉芙对面,贵妃娘娘方才的小动作被?他看?得一清二楚,贵妃娘娘一向知晓分寸,不该出错的时候从不会出半分错处,方才分明就是?故意的。
他小心翼翼地觑了眼皇上脸色,不见震怒,反而有些漫不经心,甚至他竟从皇上脸上看?到?了一闪而过的讶异,紧接着这抹讶异被?愉悦取代,虽是?漫不经心,但肉眼可?见的心情甚好,他不禁摸不着头脑。
“贵妃娘娘这是?怎么了?是?嫔妾唱得不好听?”明才人极为委屈无?辜般,眼眶里滚出泪水,害怕畏惧地看?着婉芙,稍许,又怯生生看?向高位,像是?在跟皇上求助。
装委屈都是?婉芙玩剩下的,倒是?她小看?了后?宫的嫔妃,还有这般多?才多?艺的。
婉芙捏着帕子擦了擦指尖的水渍,眼眸微转,盈盈起身,走去了李玄胤身侧。她一手勾住了男人手掌,轻拉了下,“才人妹妹唱得真好听,皇上说是?也不是??”
她这番行径引得众嫔妃侧目,旁人都看?得傻了眼,泠贵妃竟这般大胆,众目睽睽之下,下位与皇上拉扯,皇后?娘娘还在这,泠贵妃真当这是?在她昭阳宫了?皇上怎会给她脸面!
李玄胤掀了掀眼皮,视线看?到?明才人身上,又若无?其事地收回来,回了婉芙两字,“尚可?。”
明才人闻言,只见那含羞带怯的脸蛋渐渐泛白,被?后?宫嫔妃围着听曲,已经让她屈辱,更?加屈辱的是?,皇上送她的尚可?二字。
她抛下颜面,如伶人般低三下四,不是?要听尚可?的。
明才人羞愧难当,婉芙依旧不满,不依不饶道:“皇上觉得尚可?,方才还一直盯着才人妹妹,眼珠子都要掉下来了,皇上想宠幸旁人了大可?直说,何?必当着臣妾的面与旁的女子暗送秋波……”
“放肆!”李玄胤冷睨过去,惊得亭内的主子奴才,不管与自己有没有牵连,纷纷仓惶跪地,生怕被?泠贵妃迁怒。
婉芙没跪,她瘪起嘴,仿佛极为委屈,眼尾憋得发红,吧嗒一下,泪珠子便?掉了下来,美人落泪,风情万种,不知比方才明才人的含怯落泪美上多?少。
李玄胤叫这人气得头疼,她这时候倒想起肚子里学的墨水了,他今日给她的脸面尊贵还不够多?,这女子就是?被?他宠得,愈发无?法无?天?!
“行了,当娘的人了,还日日哭,知不知羞。”
虽是?斥责,话中的宠溺却叫人忽视不去,泠贵妃再没规矩,皇上也是?愿意宠着。意识到?这一点,嫔妃们眼中不禁黯然。
陈德海识趣地搬过圆凳,悄悄放到?婉芙身后?,婉芙落了座。李玄胤摩挲着婉芙的柔荑,扫了眼亭中央跪着的女子,“朕多?看?她,是?觉得她这身衣裳有些眼熟。”
跪着的嫔妃中,秦采女忽然开口,“回皇上,嫔妾也觉得熟识,今日看?到?贵妃娘娘,记起明才人好似不知何?时,就开始学起了贵妃娘娘的妆容打扮。”
李玄胤视线落到?她身上,稍许收回来,对众人道:“都起来吧。”
嫔妃们这才敢起身,唯有明才人,听过那句话,脊背僵硬,脸上完全退了血色。
她没敢起来,“皇上明鉴,贵妃娘娘明鉴,嫔妾穿着打扮素来如此,没有冒犯贵妃娘娘的意思。”
婉芙借故拭泪,不动声色地朝明才人看?了眼,又掠向皇后?,看?来她没料错,皇后?想借着这次机会向皇上献人,可?惜算盘打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