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浅浅浅可
她看向窗外,天还未明,灰蒙蒙的,和梦中的景倒有些像,她懵懵问道:“牧之,你刚刚听到打雷声了么?”
白川舟拿来温帕,擦着涕泗横流,她的长睫还挂着泪,睡眼惺忪,更觉娇柔,一寸秋波,千斛明珠觉未多。
他将楚引歌揽入怀中,眼睫低垂,低语道:“未曾,是棠棠的梦中罢。”
她轻呼了口气,是啊,都秋日了,怎还会有雷,是做梦罢,姨娘昨日都光鲜亮丽,精气神也尚好,都是自己过思罢了。
“担心姨娘的话,接她过来小住几天。”
白川舟话音刚落,一声撼天动地的闷雷直劈而下,屋外也是乌云滚滚。
他一愣,秋打雷冬半收,遍地是贼,这并不是个好兆头。
楚引歌忙抱紧了他,颤着音道:“牧之,你听到了么?”
白川舟还未答,就听立冬疾速奔来:“世子爷,世子夫人,楚府有个叫如春的婢女求见。”
如春?姨娘不是说她回家了么......楚引歌心下已觉不妙,脸色瞬间惨白,仓皇失措,连鞋都顾不得就要往外跑。
白川舟将她刚触地的玉足拢于怀中,对外扬声道:“将如春带进来!”
“冷静些,”他将一件件的衣衫替她穿戴齐整,语气轻缓安抚,“姨娘不会有事的。”
楚引歌点点头,可眼泪就像泄洪般,不自主地往下淌,眼眶很快就泛了红,她很少有这般失态的时候,她素来能将情绪掩得极好。
可她就是知道,她是不会无缘无故做这般荒诞的梦的。
待如春满身褴褛,一脸泥泞,跌跌撞撞跑进屋时,楚引歌彻底决堤。
她佯装镇定,可声色呜咽,身体都是抖颤的:“如春,你母亲的病好些了么?”
“二姑娘,我娘十年前就走了......”
如春拼命摇头,跪在楚引歌面前,嘴唇似旱了一夏的田地那般干裂,成串的泪珠簌簌往下滚落,“赵姨娘她.....她......自缢了!”
滂沱大雨,汹涌地,轰然地,从苍穹青冥之上滔滔灌下来。
第56章 她的愿
玄色骨伞, 一身缟素。
楚引歌隔着雨帘,看楚府檐牙下那两盏晃动的白灯笼,目露清寒。
在奔来的路上, 她已经听如春痛哭中讲述了姨娘这几天到底过得是什么日子。
她大婚那日, 楚翎失了子孙根, 楚府没了后, 王氏又已上了年纪,极难怀上,可楚府不能绝嗣, 王氏和楚老爷便把主意落在赵姨娘身上。
姨娘满心欢喜地从宋宅回到楚府, 却被彻底当成了传宗接代的工具。
姨娘不从,他们便下药灌她,让她失了心智。
她本就是被辱才被迫嫁入楚府, 未曾料到,在十几年后,还是被用同样的方式被欺, 被凌, 将她彻头彻尾地撕裂。
第二日,姨娘让如春准备避子汤, 却不想被王氏发现, 一碗摔碎不说, 还将如春打入柴房, 放下狠话:赵氏一日无子, 如春就一日不能放出。
第三日, 楚引歌回门。当晚姨娘以月信在身为由, 避开了楚老爷, 在房中以一根白绫自缢, 直到清晨才被发现,楚府大乱,如春趁机破了柴房,跑了出来。
......
楚引歌牙齿龃龉,十指握拳。
远处天佑寺的钟声悲悯撞响,一声,一声,从滂沱大雨中推过来,她的心也被撞得七零八碎,胀痛地不堪言状。
难怪姨娘昨日打扮得如此光鲜,她是想让楚引歌看到自己最好的姿态离世。
也难怪,那日的楚老爷几乎寸步不离姨娘,怕她说错话罢。
楚熹实在太不了解姨娘了。骄傲如她,她已是心灰意冷,一心赴死之状,就不会再告诉楚引歌任何她的遭遇。
这是她的不耻,不耻于旁人道。
她活着受非人折磨,万般欺辱,唯有一死,体面离世,这是姨娘的果敢和无畏。
在这个囚了她一辈子的牢笼里,以一人骨枯的杀伐,无声地,抵挡着她被遭受的□□。
姨娘也曾巧笑倩盼,到如今,却春华落尽,满怀萧瑟。
楚引歌缓步自灵棚,她要将姨娘带回家,她的魂魄不该桎梏在这肮脏不堪的地方。
姨娘托梦于她,也是这样想的吧?
这临时搭的灵棚就在小偏厅门口,丧幡翻飞,被大雨淋得污迹斑斑,看得出来很是仓促,连香烛都极少,袅袅缕缕,似稍大一点的风就要将它吹灭了。
楚引歌眸底闪过冷寒,抬眸就瞧到了那个大大的“奠”字,顿时眼眶发涨,全身如坠冰窖,一层层黑白将她覆盖。
她越过贡品,一把就将姨娘的牌位捧于怀中。
对着身侧的白川舟说道:“牧之,麻烦你.......麻烦你,帮我将姨娘的棺木送去蔷薇居,在那里给她设个灵堂。”
她的声色出奇地冷静,镇定自若地吩咐着,甚至都没有流泪,可白川舟却看到她的面色惨白至极,全身在不住地抖颤。
白川舟揽过她的肩时,才惊觉她的身体寒得彻骨,咂得人寒从心起。
他嘱咐如春去拿件薄氅来,又命立冬去找些稳重的人,尽快将姨娘抬走。
“棠棠......”一声哀转女音从边上传来。
楚引歌偏头,这才发现楚诗妍一直跪在旁烧着纸钱元宝,烟气呛得人眉眼发涨。
她怔怔地看着那簇烟团燃尽,没有任何情绪:“是阿妍啊。”
“棠棠.....”楚诗妍跪膝扑到她的脚底,痛哭流涕,“父亲请的吹班哀乐马上就到了,这下着大雨,就别挪姨娘了。”
“别和我提那个畜生!”
楚引歌的眼眶愈来愈红,连眼白都泛着红血丝,听得出来她在尽量克制,“他是你的父亲,不是我的,于我而言,他就是杀母仇人。”
“阿妍,我知道你和楚熹,王氏并非同类,但眼下我实在没法镇静,我实在做不到将你和他们割舍开来,我做不到那么无私。”
“我知道,我知道,”楚诗妍猛然抱住她,泪水串串往下落,浸透了她的素白丧衣,“棠棠,你恨我吧!恨我吧,这让我心里能好受些,是我们楚府对不起你和姨娘,棠棠.......对不起......”
楚引歌无力地闭上了双眼,她想将阿妍推开,可手抬到一半,就垂下了,她又有何错……
“往这儿走,就在前面。”
听到楚老爷的声音,楚引歌蓦然睁开眼,将楚诗妍拉至一旁,目光似刃如秋霜的刀锋,直直地看着楚熹,恨不得将他片片凌迟。
一帮奏哀乐的人跟在他的身后,穿着黑色袍衫,像是末路上镣响的呜咽。
明明是他将姨娘逼死的,他还要为她奏乐,可笑,可笑啊。
“棠棠,世子爷,你们怎么来.....”
话还未说完,如春就拿着薄氅过来,楚老爷面色一变,指着她喝道:“是你去通风报信的?!”
楚引歌往前一步,冷笑道:“你打算瞒我到何时?安灵七日后?姨娘下葬?还是想瞒一世?”
她的眉眼冷峭:“楚熹!是你将姨娘害死的!是你!这帮吹班留着给你自己吹吧!”
“住口!”
楚熹怒道,“妾室自缢本是晦气,我还顾念旧情,好心设了灵棚,换做旁人,早是一席草篾卷着丢出去了!你有何资格指摘我!”
“无耻!你无耻!”楚引歌的呼吸不可抑制的越来越急促,“楚熹,你这个龌龊小人,今日我就要将姨娘带走,我和你们楚府势不两立!”
“楚引歌,你有没有良心!她是我的二夫人,凭何能将她带走!我养你这个不知从何而来的杂种十几年.....”
话还没说完,“砰”一声,楚熹就被脚力狠劲地踹飞在一旁。
白川舟半眯着眼,周身尽是冷冽之气,声色极冰:“说谁杂种呢!”
他捋了捋自己的白袍,看到立冬正带着数个壮汉堵在那帮吹班后头,喝道:“磨蹭什么!搬!”
“你们要干什么!”
楚熹捂着胸口,被楚诗妍搀扶起身,一看那些壮汉阖上棺木,裹上层层白布,就要往外抬,他怒声道:“楚引歌,你好大的胆子!”
“我好大的胆子?”楚引歌走到他的面前,“我胆子再大哪有你的大,楚熹!你将姨娘活活逼死了!”
“逼死?”王氏从拐角走来,哂笑道,“生儿育女是她的本分,她的职责,好吃好喝地待她,是她自己自寻死路,我们何错之有!”
“你们将棺木搬走,置楚府的颜面何在!赵婧进了楚府的门,就是楚府的人,做鬼也得给我呆在楚.....”
“啪”的一声,王氏的脸上被扇了一耳光。
楚引歌的手停在空中,满脸嫌恶,咬牙切齿道:“你不配叫姨娘的名!你不配!”
她浑身发抖,怀中的牌位也跟着颤,她怕摔了,给了白川舟,声色尽哑:“牧之,我的手脏了,你接着娘。”
言罢,她就大步走进暴雨中,如注的雨水劈头盖脸地落了下来,她也跟着白幡在空中摇摇晃晃。
身后王氏的声音骂骂咧咧,但她知道白川舟会替她做好一切,便丝毫未犹豫往外走,步伐扯得极大,穿过重重叠叠的人,她怕自己再多呆一刻,就要吐出鲜血。
这些令人作呕的嘴脸,她实在不想再多看一眼。
还未到楚府门口,楚引歌的头顶上就多了一把伞。
她以为是牧之,但看衣角却是一身玄色,她的脑袋已是昏沉,但也知道牧之今日穿的是一身素白,而且他还得顾全姨娘的棺椁,恐不会这么快跟上。
她抬首,冷漠地看着那双狭眸,咽喉涌上一股腥甜,嗓声嘶哑:“你也要来教训我?”
是楚翎。
“我现在没力气同你周旋,你如果想杀了我,就动手好了,我也是贱命一条,没了姨娘,也早没有我。”
大颗大颗的雨珠从她的脸上落下,泛着刺骨的寒意。
她见他未语,面色极淡地绕过他身边,径直往前走去。
楚翎却握住她的藕臂,将伞塞入她的手中:“楚引歌,姨娘已逝,节哀顺变。”
可未曾想他一碰上她,楚引歌就如惊弓之鸟,一把就将玄伞挥甩在雨中,挪得极远,冷目灼灼地看着他:“你现在来当什么好人!”
她的衣衫湿透,在雨中显得十分单薄,仿若一阵风就能吹散了。
惊雷滚,顷风震。
她在雨中有些站不稳,呕出一大抔鲜血来,猩红得骇目惊心,顺着雨水蜿蜒逶迤转到他的脚下。
楚翎踏着血水,往前走了两步,又听楚引歌冷冷续道:“别过来!你们每个人都让我觉得恶心!特别是你,特别是你!楚翎,我恨透你了!”
他顿了脚步,她的眸色恨不得将他,将楚府碎尸万段。
那血水将他牢牢禁锢在地,他移不了步,看她踉踉跄跄地走向世子爷的马车,他的心如刀绞般搅疼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