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浅浅浅可
.......
眼下的这双瞳眸和记忆中有了重叠。
“是,还活着,但尚在昏迷。”白盛清缓缓道,“他还不能死。”
楚引歌的提心吊胆在这一瞬顷刻松解,没有哪一句话比这更值得庆幸了,牧之尚未死。
她也听明白了侯爷的话中意,牧之不能死,盛世未到,侯爷不会让阁主死。
她喉间一哽,话语也说得断断续续,气息不稳:“幸事......幸事......至矣尽矣。”
“幸事?谢棠,你知不知道自己犯了弑君之罪,将在五日后斩首示众?”
楚引歌这才醒神,侯爷这身素袍是为国丧所穿,是她刚刚意乱心慌,误以为是......
她轻笑了声,语气已是彻底松懈了下来:“我这条贱命早在十一年前就该随父母亲去了,尚不足惜,能替他们杀了狗皇帝,我已是心满意足。”
她又想到了什么:“不对,父亲曾被世子救,又多活了三年零八个月......”
楚引歌看了看眼前人,不再说下去,可手却不自知地握紧了拳。
“你父亲是我杀的,你家满门,七十八条生命都是我亲眼看着斩于麾下的。”
侯爷望向她,眸色无波,语气也没见起伏,坦荡到让楚引歌失语。
白日青天,她抬眸越过他的肩头,可以看到墙外的阳光明媚,是个好天啊。
可墙内的囚房里却布满死亡的沉闷气息。
楚引歌从得知自己的父亲是谢昌那日开始,就不知该怎么面对这个曾教导她处世为官之道,告诉她女儿家不必拘泥于深闺之中,夸赞她日后必有所作为的人。
他那么像一个父亲,可却亲手杀死了她真正的父亲。
明明该是他羞愧的,可他却那么坦荡,反倒是她看着他在灰地上从容的影子,举手无措。
半晌,才听侯爷问道:“你不想杀了我么?”
楚引歌沉思,她正视了自己的内心,抬头笑了笑,眸底划过一丝悲凉,“我恨你,但.....并不想杀你。”
这是实话。
“狗皇帝要我父亲死,即便不是你奉命去杀,也是旁人。你若不从,跟着被毁的是侯府上下几百条人命,我恨你害我家破人亡,但我不想杀你。”
许是她的眸色过忧刺伤了白盛清,让他生平第一次想解释,这解释或许不仅仅是对于谢棠,还有那双趴在脚边的秀眸。
“当初杀你父亲,是娴贵妃给我出的主意。”
“什么?”
“先皇没那么蠢,他对我防了一手,在灭了你家满门后,他第二日就去找人寻谢昌的尸体,他当时就已猜忌娴贵妃会派人去救你父亲,顺藤摸瓜,发现了牧之。但他没有在第一时间杀了谢昌,而是让牧之养着,另一边,他又开始着手建揽月楼。”
楚引歌惊骇,她猛然想起那揽月楼四处皆是死窗,她第一回进入时就觉怪异,为何极尽豪奢华靡的揽月楼却无通风之口,原来竟是宣康帝为父亲准备的囚牢。
父亲活了三年零八个月,而她记得宋誉说过,揽月楼花三年所建,老师傅又用八个月绘制了《采莲图》,全部完工也刚好是三年零八个月......
她不由地靠到墙边抱膝,好让自己不那么身寒,可双肩还是控制不住地发抖,疼痛绕盈。
听侯爷续道:“直到揽月楼建成那日,宣康帝才让我去将谢昌带来,我这才知他还活着一事。刚走到宫门,娴贵妃就密派送来一份文册,里面尽数是先皇要对你父亲在揽月楼行的酷刑。”
白盛清没有具体提文册上的酷刑是何,但他想到时已然眸色发冷,其中有一条竟是每逢月圆之日,带娴贵妃去二楼卧榻承鱼水之欢,命谢昌坐于一楼听之。
纵使时隔多年,他依然感到睚眦欲裂。
一念至此,他的双拳不自知地握紧,缓了缓不平的心绪,良久才道:“娴贵妃在文册的最后写了个一字,我知她是何意,她不想让你父亲再受折磨了,让我一刀给他个痛快。”
楚引歌没想到真相竟是这样,心中一时百感交集。
“你父亲是个好儿郎,也是个好官,骨子里有傲气,一生清清白白,是我等仰望追及之人。”
他的声色微起波澜,言词恳切,已年近六十,但双眸依然神采奕奕,一身素袍,衬得风骨孤立。
楚引歌鼻头一酸,含泪问道:“那皇上没对您和牧之.......”
她察觉到方才侯爷提到酷刑时,脖颈青筋暴突,他虽没说是哪些,但楚引歌已能想到七七八八,这样的手段卑劣的狗皇帝,怎么会轻易放过他们?
“皇上本是想将我和牧之关押至慎刑司,但被娴贵妃以死相逼,”白盛清的眸色柔缓,“说来也巧,娴贵妃在那日被查出有孕,也就是后来的昌乐公主,谢昌已死,这事也就不了了之。”
昌乐公主.....就是传闻中在宣康帝抱着长大最得宠的小姑娘,楚引歌的羽睫轻颤,但还未活过三岁就死了,这宫中龌龊,最是可怜幼儿命。
“只不过皇上怀疑牧之会有不臣之心,一直暗中派人监视着他,见他长宿于青楼寻花问柳,游手好闲,扶不起来了,就渐渐放过他了。”
日光渐渐拢进,洒在方桌上,窗上的道道栅栏斜影,斑驳了楚引歌的眼。
“所以您动不动打他,也是为了做给狗皇帝看是么?”
白盛清望向她,所处囚狱之中,却不见丝毫胆怯惊慌,他的面上不动声色,心中暗叹果然是谢昌之女,这才智灵性恐是连男子都不及。
他没有回她的话。
但这在楚引歌眼中就是默认了,她双肩展平:“那侯爷为何不同世子爷解释?他如此恨你......”
“这个竖子小儿不也没同我说他是阁主一事么!”
白盛清向来语气平缓,凡事宠辱不惊,唯有说到白川舟时才气急,猛拍方桌,又怒骂了句,“不知轻重。”
楚引歌看着那栅栏之影都随之震颤跳动,不知怎么,就莫名笑了,冤家父子。
她微微仰着脸,眼眉弯弯,藏着释然的笑意,似染了一方晨光的秋水,潋滟生姿。
不怪乎侯夫人天天在他耳边说自己的儿媳多么可人,牧之多么有福,两人郎才女貌,生出来的小娃娃还不定多么好看呢。
白盛清敛容,寒声道:“你和那个逆子一样,命在旦夕,怎还能笑得出来?”
楚引歌跪地,双手加额:“谢侯爷告知我真相,谢棠死而无憾。唯......唯愿二老身体康健,保重安康。”
光斜照在她弯着的脊梁之上,身骨铿然,不惧头破血流。
那瘦弱的腕间皮.肉翻卷,都快看得到骨了,白盛清不忍再看。
他从来做何事都不为人道,今日已是多说太多了。
撩袍起身,迈步而去:“你母亲还给你带了些药,记得抹。”
楚引歌听到脚步声渐行渐远,她再也受不住,膝行抱住牢栏,声泪俱下:“父亲。”
白盛清的身形一顿,驻步垂立。
“父亲,同我跟母亲说,谢棠不孝,今生恐难以报答她对我的好,愿来世能做母女还恩。”
她跪伏,重重地磕了三个响头。
一声,一声在走廊回荡,似古寺钟鸣,伴着颤动的铁镣之音,声声催人泪。
白川衍不忍心,正欲开口,却听边上的父亲对狱吏说道:“将她的铁链解了。”
“可新帝那儿......”
“就说是我允的。”
话落,白盛清就大步走出慎刑司。
-
在这五天内,来过宋誉,也来过阿妍。
他们不是一同来的。
宋誉的腿脚在那个雪天跪伤了,走路一瘸一拐的,可身姿倒是比之前更挺拔了。
他带来了一幅热闹不俗的画,是她和世子爷大婚之日的场景,宋誉背着她走在红绒地毯上,世子爷一袭绯罗蹙金双团喜吉服,嘴角含笑,清朗独绝,可多情的眉目却柔溺地紧盯着宋誉背上之人。
“我就说这人看什么都深情,你看他瞅个红盖头都温情脉脉。”
楚引歌细细地摩挲着他的眉目,说着说着就红了眼眶,比画上的红绸布还要红艳上几分。
那是因为红盖头底下是她啊,宋誉拿出帕子递给楚引歌,故作嫌弃:“楚编修这眼睛都肿得跟青桃似的,再哭怕是要瞎了。”
“这可是你师父给你画的。”
楚引歌忙抹了眼泪去:“想不到死前还能见到师父大作,也算死而无憾了。”
她笑道:“我要将它带到刑场上,死前再看最后一眼,刀落下来也不觉疼了。”
声色很平静,像是在说一件极其寻常的小事。
可这是斩首啊。
宋誉想安慰却是无从下口。
他没坐多久就走了,可一到慎刑司门口就凄哀地恸哭,哀声遍司。
楚引歌自是听到了,喉间哽咽,但却摇了摇头笑着自语:“这个胆小的宋编修,都不敢当着我的面哭.......”
楚诗妍是在行刑的前一日来的。
形销骨立,楚引歌差点都没认出来。
“棠棠......”
但一开口的语气还是未变,上来就扑抱住了她。
楚引歌缓缓抬起手回抱,正欲开口,却听她在耳边轻柔说道,“棠棠,我已买通狱吏离开一盏茶,我们赶紧将衣裳对换,你逃出去后找个地方好好替我活着。”
楚引歌一愣,将她拥紧了。
“傻阿妍,明天是你哥送我上刑场,他怎会连你我都分不出来?”
楚诗妍摇头:“他知我计划,默认了,不然怎么准我来看你?”
“你哥要你替我上刑场?”
“也是我自愿的,这日子我是一天也过不下去了,母亲成这样还要将我塞进高门大户去,哥哥也不人不鬼的,我好痛苦啊棠棠。”
楚引歌娇额微蹙。
一把将她推开,轻斥道:“别跟着你哥一起发疯,人活着才有希望。你不是有那些银票?从楚府逃出去,活下去。”
“你痛苦是因为周围都是让你痛苦的人,远离他们,替我那一份日子有声有色地过着,多尝几串糖葫芦,多看几场烟火,看到喜欢的男子就写情诗,遇到恶劣之人就骂他臭烂白菜......”
楚诗妍掩面痛哭,明明年初的时候她们还相拥一团,叽喳笑闹,怎么到了年尾就分崩离析了。
“再有三日就是除夕了罢?纵使今年不顺意,那阿姐就祝你明年顺意,后年遂心,往后的年年都称心快意。”
“阿姐,可我一个人怕......”
“我希望我做鬼也来找你啊,”楚引歌轻笑,“那你不是更怕了。”
楚诗妍破涕,但却笑不出来,她一想到棠棠明天就要被斩首,眼泪就跟决了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