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衣披雪 第109章

作者:水怀珠 标签: 破镜重圆 天作之合 青梅竹马 市井生活 古代言情

  众人见他们父女如?此,歆羡赞美?之余,前来相劝。岑元柏毕竟不便在内宅多留,交代?袁氏等?人多加看顾岑雪后,赶往前厅迎客。

  岑元柏走后,岑雪与袁氏等?人留在房里,接着绾发、梳妆、开面,妇人们有说有笑,或是聊自家趣事,或是传授治夫之术,间或也有泼辣爽利的,来问岑雪压箱底的物件都看过没有。岑雪知晓压箱底的嫁妆便是那一摞画册,羞着说看过了,被考起细节,则支支吾吾。那夫人一看,便断定是没学透,吩咐春草找画册,要亲自来教,岑雪大窘。

  袁氏替她解围,笑骂那泼辣夫人:“人家有不懂的地方,自然会与夫婿琢磨,谁要你来教?”

  “就是,没得坏了人家小夫妻的恩爱情趣,月老怪罪下?来,担待不起的。”

  众人笑成一团,岑雪脸颊越发烫,想起这一次乃是正儿八经地与危怀风成亲,夜里便是洞房花烛,心似擂鼓。

  婚礼接亲的时辰是申时,众人等?在屋里,一切准备就绪后,迟迟不见外面有迎亲的锣鼓声传来。袁氏叫春草先往前厅去探一探,安抚岑雪:“时辰才刚到,不急,姑娘与危将军的良缘是月老亲牵,误不了的。”

  岑雪笑应,却不知为?何?,蓦地有一丝不安从心头掠过。雍州战事刚结束,危怀风连日赶来,来不及提前入城,原计划是今日率人来接亲,接完便回雍州的。莫不是路程计算有误,是以?耽搁了?

  不久,春草回来,说是前厅里宾客齐座,也在翘首以?盼,岑元柏已派了人出城,想是姑爷被什么事情绊住,是以?有些迟了。

  众人点头,皆表示理?解,因?怕岑雪多想,又说说笑笑的,聊起各家的欢乐事来。

  这一等?,日头西下?,天色极慢地被一层层的灰黑侵染,在这期间,春草、夏花轮流着往外走,每一次回来,都是一脸黯然。屋里的欢笑声终于彻底冷淡下?来,像是一捧燃烧完的灰烬,跟着落日一并沉入西山。

  岑雪再也坐不住,从绣墩上站起,云髻凤冠上的流苏晃动,她开口,嘴唇有些克制不住地颤抖:“我去前厅看看。”

  “那不成的!”有夫人前来拉她,仍是存有希望,劝她再等?一等?。宾客都在前头等?着新郎来接亲,哪有新郎不出场,新娘便自个跑到人前的道理??

  岑雪被拉着坐下?,一颗心像是被攫走,扔在油锅里,上蹿下?跳。如?此煎熬了一个时辰后,屋外有丫鬟前来传话,说是岑元柏下?令送客,等?在前厅里的宾客准备走了。

  众人无?不讶然,目目相觑,各自都揣着一肚子话,不敢出口。袁氏意?外道:“怎么回事?今日乃是接亲的日子,新郎都没来,客人走什么?”

  来传话那丫鬟道:“回袁夫人,先前岑大人与宾客们等?在前厅,始终不见新郎人影,接二连三派人往城外去打探,也没寻着半点踪迹,回来报信的人说,新郎今日像是根本没来接亲。一刻钟前,有人送信进行辕来,指明说交给岑大人,岑大人看完以?后,便说婚礼取消,叫客人们先走了。”

  众人更是惊诧,各种可怕的猜想占据脑海,说话间,又不断有丫鬟赶来,催促自家夫人回府。袁氏走前,握着岑雪双手,殷切道:“姑娘莫要慌,你与危将军青梅竹马,情意?相投,他不会无?缘无?故抛下?你不管,必是有什么事情耽误了。但是吉人自有天相,他能征善战,一定能逢凶化?吉,遇难成祥,你也莫要担心!”

  岑雪不记得是如?何?送走众人的,赶往前厅时,夜色漆黑,光影纷乱的大红灯笼像一根根针刺进眼睛里,她跑进厅堂,看见岑元柏一人独坐在上首,身上那一袭天青软绸阔袖滚回字纹长袍蒙着层灰败的阴影,那颜色成为?一种极其不祥的预兆,冲着她压来。

  “爹爹……”

  岑雪走上前,胭脂抹过的面颊苍白。

  岑元柏收紧手上的信,道:“怀风今日来不了,你回屋换下?嫁衣,先休息吧。”

  岑雪声音发颤:“为?什么?”

  “有些私事。”

  “什么私事,可以?连成亲都不顾?”

  岑元柏不语,岑雪情绪激动,冲上前夺走他手里的信,打开一看,里面竟是空空如?也,什么都没有。

  岑雪愕然。

  “信是我吩咐仆从送进来的,”岑元柏声音平直,道,“不然下?不来台。”

  岑雪呆住,更大的恐惧与不安席卷而来,她抬头,道:“怀风哥哥不可能无?故缺席婚礼,必然是发生了变故,我出城去找他。”

  “亥时至,城门已关,今夜他不会再来,你也出不去,听为?父的话,先回房休息。”岑元柏语气倏然不容置喙。

  岑雪更感窒息,像是被拽进水底,不敢往深处吸一口气,她竭力站稳,道:“爹爹可否告诉我,前线是否又有战事?”

  若非是前线突发警情,岑雪想象不出,危怀风为?什么抛下?婚礼不顾,让她与父亲在众目睽睽下?苦等?一日,备受煎熬。

  “雍州并没有。”岑元柏坐在上首,沉声道,“但西边有。”

  岑雪瞳孔骤然收缩。

  便在这时,外面传来急促脚步声,一名仆从领着位身着甲胄的士兵匆匆赶来,说是城门落下?前一刻,从外冲进来一名铁甲军,有要信要传与岑元柏、岑雪。

  父女二人听得来人是铁甲军,眼里皆放出光亮,那士兵单膝跪地行礼,面色凝重,致歉后,说明来意?。

  岑雪听完,脑袋里轰然鸣叫,难以?置信。

第109章 狼烟 (一)

  太兴二年, 五月,西羌趁着中?原内乱,大?举进犯。六月, 西陵城破, 铁甲军副帅樊云兴身负重伤。

  十余万铁甲军在短短一个月里溃不成军, 危怀风几乎没有反应的时间?, 战报一封接一封送到他手上, 前一刻是西羌兵临城下, 意图占领天岩县, 下一刻,便成了西陵城沦陷,数十万百姓沦为战俘,危在旦夕。

  不止是?危怀风, 任何一个听见这些战报的人都会瞠目结舌,岑雪被夜风卷裹,满身是?砭骨钻心的利刺, 她听见自己开口:“不可能……短短一个月,樊将军怎么可能在短短一个月内败给羌人?!”

  “羌人休戈十一年,养精蓄锐, 兵力早已不同以往,此次进犯, 主帅蒙多率有骑兵三十万,步兵十五万,大?军压境,樊将军寡不敌众, 势必难支。而且,十一年前西羌一败, 雁山一带的地形图尽在羌人手里,樊将军纵然费心提防,也难再发挥昔日优势,三捷关往内一路埋伏,皆被羌人连根拔起,就连重新布防在普安、天岩、百丰等地的哨卡、营垒,也全在羌人的掌握当中?,这一仗,羌人来势汹汹,如履平地,樊将军根本没有胜算!”

  岑雪、岑元柏皆是?色变,昔年一战,雁山的地形图缘何落入羌人手里,在场的人心知肚明?。那时,不仅是?雁山,西陵城沿三捷关、积石山一带数以百里的行军舆图皆已被盗,致使危廷、襄王身陷龙涸城,命丧疆场。危怀风夺回西陵城后,为防止被羌人暗算,特地下令重新修建防御工事,调整驻所。在过去一年里,雁山里外两界相安无事,为何偏偏在这种时候,羌人大?举进犯,并对整改后的军事布防了如指掌?

  “什?么意思?又?有人泄露了军中?机密,让羌人拿到了新的军舆图?”岑雪声音发冷。

  “关城战况十万火急,将军眼下暂时不能彻查此事,但若非是?军情泄露,羌人不可能那么快攻下西陵城!”

  岑雪心胆更寒,颤声道:“你家将军如今人在何处?”

  “昨夜收到急报后,将军便已全力赶回西陵城,现在人应该在川西境内了。”

  “我回屋稍事休整,便与你一起启程。”岑雪说完,踅身往后院,嫁衣拖曳在冷硬的地砖上,勾开一抹殷红。

  岑元柏勃然道:“你要做什?么?!”

  岑雪道:“爹爹听见了,我要去找怀风哥哥。”

  “西陵城危机四伏,水深火热,你手无寸铁,找到他后,又?能做什?么?!”

  岑雪一震,不甘心道:“上兵伐谋,我赤手空拳,一样可以与他并肩应敌!”

  岑元柏板着脸孔,手一招,示意厅堂外的扈从拦住岑雪的去路。岑雪忿然回头:“爹爹!”

  “你今夜胆敢走出行辕一步,便不要再认我这个父亲。”岑元柏语气决然,不留余地,更令岑雪错愕难当,满眼皆是?沉痛。

  “西陵战事,自有他危家应对,你与他尚未成亲,无需为他赴汤蹈火。”岑元柏放缓语气,克制道,“听为父的话,先回屋休息,后面?的事,我自有决断。”

  “决断?”岑雪倏然失笑,“不论是?非,成王败寇,这样的决断吗?”

  岑元柏脸色一刹铁青。

  岑雪含泪道:“我知道在爹爹心里,怀风哥哥从来不是?能赢的那个人,您也从来没有发自内心拿他当准女?婿看过,但是?在女?儿心里,他赤诚勇敢,有情有义,是?这世上我唯一会?倾心爱慕的郎君。莫说是?我与他尚未完婚,就算是?没有婚约,形同陌路,我也一样会?为他赴汤蹈火。赢不赢不重要,成王成寇也不重要。天地有眼,人心有义,爹爹心中?的是?输赢,而我心中?是?是?非,是?道义!”

  岑雪说完,视野模糊,热泪已顺着脸颊滚落,她毅然转身,走向夜色深处,那两名?扈从要拦,被岑雪推开,茫然地看向厅堂里。

  “家主……”

  岑元柏直愣愣瞪着岑雪的背影,沙哑道:“我说了,城门已关,你走不了。”

  “不劳爹爹费心,我自有办法出城。”

  岑雪脚步不停顿,不回头,走回房里后,换下嫁衣,吩咐春草、夏花以最快的速度收拾行囊,离开前?,她翻开箱箧,拿走了那一盒装满危怀风来信的木匣。

  郢州城南毗山,因为多次北伐,饱受战火摧残,山脚某处城墙已坍塌失修,岑雪这些时日在城中?游逛,见过那一处残垣,告知那名?铁甲军士兵后,一行人顺利躲开戍守的士卒,潜入山林,离开郢州。

  岑雪负气而走,所携仅春草、夏花两个亲信,加上那名?士兵,四人一骑一车,下山以后,往西方疾赶。

  天色熹微时,后方突然传来一阵隆隆蹄声,四人警觉,回头一看,来的是?一队声势浩大?的骑兵,约莫百人,当首那人一袭戎装,气质沉厉,竟是?凌远。

  “卑职奉岑大?人之命,前?来护送姑娘入西陵!”

  岑雪一怔,思及岑元柏,眼圈蓦地洇湿。凌远单膝跪地,行完礼后,接着道:“危将军遇险,大?人从无坐视不理之意,挽留姑娘,是?为姑娘安全考虑。”

  岑雪想起夜里与岑元柏争执的情形,先前?的孤勇、偏执被风吹散,悔恨、惭愧席卷胸腔。岑元柏为何非要留下她,并不是?权衡,更不是?算计,不过是?父亲对于女?儿最诚挚热切的拳拳之情,可是?那一刻,她满脑海里全是?私怨,不惜以最恶劣的方式揣度父亲的用意,刺痛父亲的心。

  岑雪抹泪,道:“待我回来,再向父亲赔不是?。”

  凌远抬头看她,见她流泪,道:“大?人理解,姑娘不必自责。”

  岑雪深吸一气,不敢耽搁,吩咐那名?铁甲军士兵带路,众人重新出发,奔赴西陵城。

  半个月后,众人抵达濮城,被告知前?方战火纷飞,若无要事,不必出城。众人一打?听,得知危怀风已在八日前?赶回来,如今正在与羌人交战,战火主要集中?在西陵城外的九龙坡,以及雁山东麓一带的村镇、县城。

  岑雪打?算先赶往九龙坡与危怀风会?合,次日一早,领着众人离开客栈,预备出城,甫一走上大?街,一人策马狂奔而过,旋即飞来漫天碎纸,纷纷洒洒,仿佛大?雪飘落。

  “这是?什?么?”夏花接住一张,茫然问道。

  岑雪拿过来,打?开一看,见纸上笔迹缭乱,写着“普安”、“山坳”、“其广十里”等字,看起来像是?一篇游记。

  岑雪莫名?,转眼去看那撕书乱扔的人,已寻不着踪迹。凌远跟着捡起几张,略看一眼后,交给岑雪,岑雪看完,发现都是?一些没头没尾的记录。

  “姑娘,可看出什?么了?”夏花探头来问,一脸疑惑。

  岑雪暂时看不明?白,因记挂着与危怀风会?合一事,不再多想,收起碎纸后,吩咐众人即刻出城。

  濮城位于西陵、川西交界处,往西行一百二十里则是?铁甲军与羌人交火的前?线,需要跨越一座大?山,山脚村庄零落,残破不堪,上方飘着青烟,走近一看,竟是?满目疮痍,土房篱笆各处都是?被战火侵袭的痕迹,树角甚至堆放着发出腐臭的尸体。

  众人触目惊心,凌远低头分辨泥地上的蹄印,沉声道:“羌人不久前?来过。”

  岑雪坐在车里,看见此情此景,悲愤填膺。凌远示意放慢速度,率先进村,及至村口大?槐树下,虚空里突然激射来数道寒芒。

  凌远拔刀,“铿铿”几声,那些暗器被弹落,滚入草丛。

  “戒备!”凌远厉喝,身后众人绷起精神?,提刀勒马,护住马车。凌远定?睛往前?分辨情势,脸色一变。

  从墙垣探出头来的,赫然是?一群半大?的孩子。

  ※

  薄暮笼罩村落,一面?残垣底下,数个灰头土脸的孩子聚在一起,打?头的是?个十三岁左右的少年,抠着手里的弹弓,含恨说道:“羌人是?大?前?天夜里来的,先是?烧杀抢虐,然后看见女?人便拖走。大?牛的阿姐、花妞的阿娘……还有月梅、英儿,没有一个能从他们?手里逃脱。我嫂嫂大?着肚子,被大?哥藏在柴堆里,原本可以逃过一劫,结果羌人冲进来,一刀便砍掉了大?哥的脑袋,嫂嫂尖叫出声,被羌人从柴堆里拽出来,按在灶台上□□,嫂嫂不从,羌人便一刀一刀捅在她肚子上,捅得她浑身是?血,淌得灶口到处都是?……那些畜生……”

  说及此处,少年再发不出声音,瘦弱的喉咙里发出疯兽似的呜鸣,身体不住发抖。凌远按住他的肩膀,脸色铁青,墙角另蹲着个六岁大?的女?孩,仰起头来,似想说什?么,最后又?垂下脑袋。

  “羌人走后,村里所有的女?人都没了,钱粮也没了,村里三百多口人,活下来的,不到七十个。成伯说,这里不能待了,要大?家逃进濮城里避难,可是?他们?才刚一走,便被羌人杀死在了村外的水沟旁。西陵城破了,这里到处都是?羌人,他们?见财便劫,见人便杀,我们?根本无处可去……”

  少年说完,墙垣底下的孩童们?鼻头一酸,低头抹泪。众人胆寒心痛,满目不忍,岑雪吩咐凌远先取些干粮来,让孩子们?充饥。想是?饿坏了,一闻着馕饼的香气,孩子们?各个两眼放光,接住馕饼,便开始狼吞虎咽。

  岑雪叫他们?慢些吃,别咽着,然后下决定?道:“前?方是?普安县,你们?先跟我们?一起进城。危家铁甲军主帅已率领大?军回来,正在前?方与羌人交战,他们?一定?会?叫羌人血债血偿,将羌人驱出关外!”

  孩子们?听她承诺,噙泪点头,一个八岁大?的男孩嚅嗫道:“那羌人走了,我们?的阿娘、阿姐可以回来吗?”

  岑雪一怔,思及那些被掳走的女?郎,心痛如锥。羌人自私残暴,掳走成年的女?郎,是?为何用?那答案再清楚不过——重则发泄欲望,□□虐杀;轻则养成营妓,旷日磋磨。那是?世上最卑劣、最歹毒的恶行,能从其中?忍受坚持下来的,堪有几个?

  可是?这一刻,岑雪不忍说破,她回答说“会?”,竭力安抚众人后,转头与凌远商议,今日先在村庄里歇下,等夜半时,再悄悄上山,带着大?家一块赶往普安县。

  凌远应下,招呼众人就地休整,春草、夏花则负责继续给滞留在村里的人发放干粮。岑雪环视周遭,发现墙角蹲着个六岁大?的小女?孩,破衣烂衫,一脸茫然,无论旁人如何走动,她都蜷缩在原地,一动不动。

  岑雪从春草那里拿来一张馕饼,上前?递给女?孩,女?孩接来便一顿猛啃,快要吃完,才羞涩地抬起眼睛,冲岑雪说“谢谢”。

  岑雪替她拂开挡在眼睛前?的头发,温柔道:“夜里风大?,先回家里休息吧,等要离开了,我会?叫人来接你的。”

  女?孩欲言又?止,别扭道:“我就坐在这里。”

  岑雪费解,以为她是?怕黑,便道:“我送你回家。”

  女?孩不好意思,挣扎着站起来,刚走一步,蹙紧眉低嘶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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