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水怀珠
岑家事?发后,岑府被封,徐正?则被迫搬出?来,暂居在城东一座两进的老旧宅院里。
城西街道破旧,房屋大多是几十?年?前建起来,鳞次栉比,垣墙□□,各处古树葳蕤茂盛,动辄参天,风一吹时,满耳是此起彼伏的唰然声。
这日,徐正?则提着药箱出?门?,忽然看?见院外石阶底下用石头压着一封信。他下意识往四周看?,没发现什么蹊跷,弯腰取出?那封信,打开一看?,是岑雪的笔迹。
果然还?是来了。
徐正?则说不清内心的感触,静默片刻后,收信入怀,踅身?关上院门?。门?板后弹出?来一颗脑袋,满头银饰晃动,大眼扑闪,灵秀娇憨。
“不许出?来。”
“我知道。”云桑嘟囔,视线缠在他身?上,不舍得挪开半分。
徐正?则身?形也不再动,凝视着眼前的少女,良久道:“他们找过来了。”
“来就来呀,我不怕。”
“是约我见面的,他们未必知道你在这儿。”徐正?则说完,依旧交代,“今日应有?变故,若是他们寻来,你自行离开,不必管我。”
云桑一下萎靡,不甘道:“我不可以离开你的。”
徐正?则眼神微痛,走上前一步,低头在她额心吻落:“听话。”
云桑眼圈一湿。
徐正?则关上院门?,径自离开。
天气逐渐转寒,原先?在院落各处玩耍的一群青蛇开始往竹篁底下的洞口钻,呈现要冬眠的兆头,云桑拎起一条来摸了会儿,放下后,走进屋里看?养在瓷皿里的蛊虫。
蛊虫以下蛊人的精血来养,成双成对,一只在中蛊者体内,一只存活于器皿里,听候下蛊人的差遣。
徐正?则最?近在为庆王“诊治”,要求庆王每日至少苏醒三个时辰,然而醒时不能恢复全部的神智,要能尽量听从徐正?则的安排。
这对云桑来说不算难事?,她检查完瓷皿里的蛊虫,确认无误后,走去院外帮青蛇挖洞。
墙角有?大片的花圃,土壤干燥,冬日里最?能储蓄能量,云桑握着锄头,一连挖了三个,抹抹额头的汗,走回屋里喝水休息。
喝完后,顺势揭开瓷盖,看?一眼瓷皿里的蛊虫,不看?不要紧,一看?完,目定口呆。
指甲片大的一只黑虫躺在瓷皿里,外壳皲裂,俨然烟灰,一动不动。
云桑大惊,捉来细看?,蛊虫确已死亡。
蛊虫一母一子,生死同体,若是子虫无恙,母虫不可能无故死亡。
眼下情形唯一的解释是——有?人取走并杀死了庆王体内的子虫。
云桑瞠目,双手发起抖来,气愤与震恐交织胸口。她的用蛊之术已足够高明,若非是夜郎国里造诣极高的巫女,或者王族人员,谁能那么快解决她下在庆王身?体里的蛊?
是谁,会是谁?
云桑惊疑难定,想起外出?的徐正?则,心知他凶多吉少,冲出?房外,不及开门?,院墙那头闪进来一抹矫健身?影。
云桑撤步,与来人交手,认出?竟是危怀风身?边的一名扈从。
金鳞出?招擒拿,云桑反击,两人扭打间,院门?“轰”一声被人从外推开,一名身?着蓝布裙,头戴银饰的老妇走进来,手里拄着拐杖,另一只手虚拢,不知握着什么。
云桑震惊:“阿娅奶奶?!”
阿娅大步往前,扬手一洒,漫天硫黄飘落,潜伏在各处的青蛇如避猛虎,躲入土洞。
金鳞一招制敌,押住云桑。
第134章 反杀 (二)
徐正则今日原本是要前往王府为庆王“复诊”的, 在门外收到那封信后?,略加思索,决定还是?赴约一次。
城楼各处都在搜捕岑家人, 岑雪能混进城里?来, 应该费了很大一番功夫。徐正则按照约定的时间前往聚茗轩, 进楼时, 抬头往楼上望了一眼, 想起上一次走进这里?也是?为见?岑雪, 那时她受困于联姻一事, 他前来宽慰,有意?劝她借助危怀风的力量离开这是?非之地。如今,她本该走了,偏偏又再一次陷回这滩泥水里?来。
雅间?在二楼, 仍是?尽头靠窗的那一间?,徐正则走进去,不?出?意?外地看见案前坐着两个人, 一个是?女扮男装的岑雪,另一个自然是危怀风。
数月不?见?,两人并?肩坐在一起, 似乎更亲密,也更默契了。那是种外人一眼便可窥见?的般配, 像是?拆不?散的正缘,徐正则忽然间竟有些羡慕。
坐下后?,两厢一时无话,对面没开口, 徐正则也无意?做率先打破沉默的人。最后?,是?岑雪先有了反应, 她手掌在桌案上摊开,放下一样泛着淡紫色光泽的什物,底下坠着流苏,是?一枚用紫色珍珠做成的香囊吊坠。
“师兄,你还记得这颗珍珠吗?”
徐正则看在眼里?,一些相关的画面像冰层破开裂痕,从那些缝隙里?挣扎而?出?。那一年,岑元柏从南海回来,送给他二人一人一颗珍贵的紫色珍珠,那是?他们第一次知道原来珍珠还有这样奇异的颜色。她欣喜不?已,让春草做成香囊吊坠,日日佩戴在腰间?,自个戴不?够,隔了两日,又来诓他佩戴。
他无论如何都不?肯,以沉默来对抗她的撒娇与?抱怨。那大概是?他们相伴以来的第一次分歧。以前,他从来都是?扮演着温柔的兄长身份,对她百依百顺,事必躬亲。
那是?唯一一次,他没有妥协。
“为何你当年始终不?肯佩戴在身上,我如今知道了。”
岑雪黯然开口,清澈的眼里?蒙着霾,太?多复杂的情感挣扎在其间?。徐正则内心反而?松了口气,像是?临刑的囚犯省掉了被拷打的环节,他淡淡笑一笑,道:“既然知道,又何必再回来?岑家人我已放出?江州,唯独他,我不?能罢休。就算你回来,也劝不?了我。”
“为什么?!”岑雪的眼睛被泪染成红色。
徐正则被刺痛,隐忍道:“若是?当年徐家之事发生在你身上,你会罢休吗?”
“爹爹不?可能谋害徐伯伯!”
“他不?杀伯仁,可是?伯仁因他而?死?。”
岑雪一震。
徐正则目光发直,目眦被泪洇着,也慢慢泛起红。
那一年开春,姑苏城里?的桃花开得特别好,寒山寺底下泊着画舫,游春的人群一拨接着一拨。
徐映白满心激动,往盛京城里?的岑家写了一封厚厚的邀请信,总算在暮春以前,盼来风尘仆仆的岑元柏。
那天,徐映白领着母亲与?他一起前往码头接人,杏花烟雨里?,一艘船从碧波上飘来,船头站着的人一袭雪白色银丝边圆领锦袍,衣袂飞扬,身姿似摹在水天相接处的一抹流云,不?惊烟尘,风神潇洒。
那是?他第一次见?到这位被父亲整日挂在嘴边思慕的友人,与?他平日所夸赞的一样,风清骨秀,令人在一晃神里?想起话本里?描述的谪仙人。
他第一次见?到这样俊美的人物,夺目的外形背后?,比父亲更多一种超然世俗的泰然自若。他多次在背后?偷窥,被他发现,回以温润一笑,伸手来揉他的头。
“正则模样像你,但你没那么聒噪。”
徐映白是?泼辣人,说起话来像打锣,听完这评价,非但不?恼,反而?哈哈大笑:“能模样像我,可见?日后?是?个美男子,很不?错啦!”
他性情像母亲,皮薄,一下闹了个大红脸。岑元柏忍俊不?禁,在他绯红的肉脸上捏了一下。
岑元柏在徐家住下,开始替代母亲,与?徐映白形影不?离。天气晴朗时,徐映白领着他漫山遍野地跑;下雨了,两人便窝在书房里?,满院是?徐映白爽朗的笑。
徐映白爱说话,一人顶三百只鸭子,唯有在作画时才能静下来。风清月朗的夜晚,他们两人一壶酒,坐在庭院里?吹风。徐映白作画,岑元柏看他,看完后?,在画上洋洋洒洒题诗一首。
那时候,徐映白间?或大笑,间?或呆立在画前,久久不?语,最后?落下泪来。
一天夜晚,他奉母亲之命往书房里?送宵食,看见?他们并?肩坐在案前赏画。画是?徐映白半年前作的,所绘是?升州刺史在府上举办宴会的情形。那次宴会规模并?不?大,但是?盛况非凡,受邀的都是?名?流,他身份卑微,能够入席,也是?误打误撞。
想是?倍感荣幸,回来以后?,徐映白把宴会上的情形详尽地描绘了下来。他作画造诣极高,认人更有过目不?忘的本领,于是?,那夜的歌舞升平、觥筹交错皆被定格在徐映白的笔触下,席间?每一人的相貌、神态,也都栩栩如生,成为永恒。
岑元柏看着画中一处,倏地僵住,许久没有移开眼。
三日后?,岑元柏离开姑苏。徐映白携着妻儿相送,在相逢的码头上,他与?母亲一个劲儿往船上搬礼物,压得船头不?断吃水,差一点要栽进江水里?。
船出?发后?,岑元柏在船头挥手,徐映白累得满头大汗,抬手一抹,还以为是?自己?哭了,本来很悲伤的,顿时被逗笑起来,放声?大喊:“记得你说的话,今年要请我去盛京城里?喝美酒!”
可是?,徐映白没有等来盛京城的邀约。
两个月后?,徐家被灭门,徐映白成为倒在血泊里?的一具尸体?,毕生所有画作被毁于一场大火。
半个月后?,升州刺史勾结外戚谋反一案被人捅至御前,圣上震怒,着金吾卫彻查,罪证确凿,相关涉案人员一律诛杀。
“知道徐家祸从何起吗?”
岑雪心口震动,艰难道:“那一幅画?”
“对。父亲并?不?知道那一夜的宴会是?他们的密谋之会,更不?会想到他用尽心血画下的一切,会成为谋反的铁证之一,为徐家招来灭门之祸。”徐正则眼波冰冷,声?音无情,“可是?,那幅画父亲从来没有向?外人展示过,看过那幅画的人只有我们,只有他。”
“不?可能……”岑雪摇头,眼里?泪珠滚落。
徐正则漠然不?语。
岑雪竭力?反驳:“谋反是?大罪,爹爹不?可能为包庇一个逆臣出?卖徐伯伯!”
“可若那个逆臣是?庆王呢?”
岑雪一刹失声?。
那夜在徐家书房,岑元柏一眼从画上认出?庆王。区别于平日的尊贵装束,庆王一袭文士袍衫,飘飘然坐于席间?,含笑与?众人推杯换盏。起初,岑元柏以为是?认错,毕竟天下相像的人何其之多。再者,庆王那时候应是?在盛京才对,若没记错,那会儿他正养病居家,不?见?外人,怎么会突然间?出?现在升州刺史府里??
揣着满腹疑窦,岑元柏离开姑苏,回了盛京。一次偶然,他与?庆王聊起此事,说是?在一位友人的画作上看见?过一位与?其酷似之人,不?及说完,忽然发现庆王脸色大变。
他是?那样聪明的一个人,当然应该知道庆王变脸背后?藏有秘密,可是?,他没有及时将?这一份关系着徐家安危的秘密告知友人。
庆王派出?的暗卫像从地狱里?赶来的修罗,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抹杀了与?那幅画相关的一切。不?久后?,升州刺史东窗事发,他金蝉脱壳,把自己?摘得干干净净,跻身在一群忠臣里?,高喊着要彻查叛贼,肃清朝堂。
那个时候,岑元柏在做什么呢?
据说,他赶往姑苏,亲自为徐家人收尸下葬,在寒山寺外的桃花树下长跪不?起;据说,他几经辗转,费尽心力?,从一名?老妇那里?寻回徐映白的一点血脉,不?惜代价把人带回岑家,亲自教养,视如己?出?;据说,他为给徐家人报仇雪恨,多次想向?朝廷上书请缨,最后?总算争取来彻查徐家一案的权利,诛杀了当天夜里?作案的一群暴徒……
他似乎做了一名?挚友应做的、能做的一切。可是?,最后?呢?
“最后?,他依然是?庆王身旁的幕僚,依然在拼尽所有,助庆王夺取皇位,成就大业。”徐正则满眼讽刺,“可分明他从一开始就知道,灭了徐家的人不?是?别人,就是?庆王。”
岑雪毛发悚立:“不?,不?会……”
“不?会?”徐正则苦笑,眼底冷意?不?散,瞄向?危怀风,“人有千面。阿雪,你眼里?的他,与?旁人眼里?他并?不?一样。”
危怀风从这句话里?听出?弦外之音,眉头一锁,知道他是?在含沙射影,讥讽当年岑元柏对危家袖手旁观,转头与?庆王联姻一事。
“所以,你后?来投靠了梁王?”危怀风开口。
“对。”徐正则坦然承认。
那是?他从云谷老人那儿游学回来的一个月后?。前三年的时光,他借口游学,背地调查徐家及升州刺史谋反一案,开始发现藏匿在那一案背后?的蛛丝马迹,并?收集线索,窥见?了岑元柏虚伪的内心。
梁王似乎是?特意?在前方等着他的。那个雨夜,他冒雨登门,梁王坐在莺歌燕舞的厅堂里?饮酒,看见?他来,畅快大笑。
不?知道为什么,那一刻,他竟然想起了记忆深处的父亲。大概是?因为徐映白也是?爱笑的人吧。他想。湿漉漉的脚往前一伸,从此踏进了另一滩永不?能脱身的泥潭里?。
“关于徐家一案的线索,是?梁王放给你的吧?”
“谁放的不?重要。”徐正则眉目不?动,“我要的是?真相。”
“要到真相,然后?呢?”危怀风难以苟同,话声?不?藏批判,“做他的走狗,帮他牟利,替他杀人。从小一起长大的师妹你说骗就骗,赵家村里?八十多口人你说烧就烧。徐正则,庆王为一己?之私灭你全家,你为一雪心头之恨,又杀了多少无辜之人?你与?他,不?过是?一丘之貉。”
徐正则腮帮收紧,脸色阴鸷下来,良久道:“对。”
他应得坦荡,没有一句辩解与?开脱;也应得悲切,没有一点可以倾诉的余地。危怀风喉结滚动,几次欲言又止,眼里?的恨与?鄙薄淡下来,道:“放了伯父,徐家的仇,我们与?你一起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