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水怀珠
以前在岑家时,他们一起坐在书房的案几前看书,他研读的是一本兵法, 她凑来?,瞥见一则关于诡诈用兵的谋略,手一指, 质疑道:“这不是骗人吗?”
“兵者,诡道者。排兵布阵,唯有以假乱真, 出其不意,方是上策。”
“可是圣贤书里, 却?要人以忠信为先。”
“不错。”他笑起?来?,一袭白衣胜雪,不染尘泥,风清神逸, “‘繁礼君子,不厌忠信;战阵之间, 不厌诈伪。’若是与人交际,自然要以信接人,坦诚相?待,辨善恶、明是非。可若是身为主帅,肩负家国兴亡之责,便当以胜负为先。否则,全军覆没,城破国亡,又有何善恶可言?”
她想了想,说:“可是并非所有的战争都?是为家国百姓,许多战争,不过?是上位者争权夺利的手段。不是吗?”
他沉默。
“若是那样的战争,也能以输赢为先,善恶为后吗?”
“不能。”
可是,在数年后,他先是为效忠一人屠灭村庄,后是为打胜一仗引发瘟疫,他声称并非是所有人都?有磊落做人的资本,狡辩说有的人的人生可以有对错,有的人则只能有输赢。若是输,便一败涂地,永不翻身;唯有赢,方能逆天改命。
他早已不是昔日与她并肩成长的师兄。
又或者说,从一开始,他就并不是。
岑雪胸中郁结,走?回房里,先换下一身行头,接着前往岑元柏的房间。及至房前,却?见窗牖里一片漆黑,岑元柏像是已睡下了。
事关雍州战事,岑雪不欲耽搁,心一横,坚持在房门?上敲了敲,唤道:“爹爹?”
屋里无人回应,夏花道:“姑娘,老爷今日出门?了,看这?情形,像是仍没回来??”
“爹爹出门?了?”岑雪一怔,莫名有不祥的预感冲上来?,“什么时候的事?”
“就是下午,您前脚刚走?,他后脚便跟着出了门?。奴婢还?以为他是跟你一道去的,会一块回来?呢。”
岑雪皱眉,推开房门?,里面?果然空无一人。夏花点燃桌上的灯盏,光一照,桌上放着一封信函,是岑元柏的笔迹。
岑雪心头陡然大跳,快速拆开那封信,跌坐在圆凳上。
※
岐州城外,一辆青布马车从夜色里驶来?,戍守城门?的侍卫精神一凛,交戟喝止。
“来?者何人?!”
车夫刹住马车,哆嗦地看着满目凶光的侍卫,不及作答,车厢里传来?一人镇定而威严的声音:“岑家家主,岑元柏。”
守城侍卫一愣,目目相?觑,交头私语后,一人掉头上马,赶往城里官署通传。另一人手一招,旁侧冲来?数名手握长刀的侍卫,围住马车,拔刀冲着车里人,气氛剑拔弩张。
城楼崔嵬,夜风灌来?,寒芒反射在一柄柄刀刃上,刺得人毛发悚然。车夫攥着缰绳的手开始僵冷,恐惧似利箭穿胸,他略微侧头,压低声音向车厢里的人唤道:“大人……”
“不必害怕,我自会保你无恙。”
车里人淡然依旧,语气不容置喙。车夫咽下一口唾沫,想着此行的目的,眉头往下一压,眼神多了一分坚毅。
不久后,蹄声传来?,那名报信的侍卫下马,与同僚交换了一个?眼神,道:“徐大人有令,请岑家家主入府一叙。”
说完,那侍卫上前,请车里人下车。车夫自知不能驾车入城,先跳下车来?,准备杌凳,接着掀开车帘,扶岑元柏下车。
“例行检查,还?望岑公勿怪。”侍卫拱手,开始搜身。
岑元柏展开双臂,胸膛被?蛮横地压过?,触及旧伤,疼得闷哼。一顿搜身完,他已冷汗涔涔,嘴唇苍白。侍卫亦是惊诧,昔日大名鼎鼎的岑家家主,今日瞧着,竟跟纸片一样,看着并无凌人盛气,身体就更差,搜摸下来?,他都?硌手得慌。
“请。”
岐州城不大,官署就在城楼东北方向,步行一刻钟即抵达。岑元柏领着车夫走?进官署里,及至一间屋舍前,侍卫吩咐二人止住,进去通传后,方走?出来?道:“岑公,请。”
“此人乃是岑某朋友,还?望军爷善待。”
侍卫看那车夫一眼,点头应下:“岑公放心,若无大人的吩咐,这?里没有人敢为难您,以及您的朋友。”
岑元柏看着车夫,拱手一礼后,走?进屋舍。
里头灯火烨烨,书橱满墙,墨香氤氲,是一间书房。槅扇后的地面?铺着毛席,上方有一张红木雕云龙纹书案,徐正则坐在背后,依然是一袭白袍,墨发以羊脂玉簪束起?,眉目黢黑,五官里藏着昔日故人的身影。
但是那人爱笑,徐正则不笑。岑元柏后知后觉,他应该是有许多年没有再看见他笑过?了。
时光仿佛逆流回初次遇见徐映白的那天,那是盛京城里的一个?春日,大雨瓢泼,茶楼窗外的梨花零落成泥。他与朋友坐在席间,望着那残破的景象哀叹,临桌却?传来?一人爽朗的笑声。
他循声侧目,看见一人身着白衣,手肘撑着窗沿,望着楼外笑得抖肩,不迭赞着“痛快,痛快”。
同桌有友人费解,问他梨花至惨,何故嬉笑。他一脸茫然地看过?来?,旋即指一指天。
旁人眼里的是花,他眼里的是雨。旁人所见萧条惨淡,他所见酣畅淋漓。友人被?他弄得尴尬,一脸窘色,匆匆端起?一盏茶来?吹。他唇角微动,多看了他一眼。正巧他也看过?来?,两人的目光第一次在命运里有了交集。
离开茶楼时,他们一前一后,走?至门?外,他忽然大喇喇朝他一笑。
“仁兄为何对我笑?”
“你先对我笑的。”
他走?上来?,展开手里折扇,一袭白衣散发桀骜意气。
后来?,他们相?识,先是做同窗,后是做知己。他是江南人,会说一口吴侬软语,可是脾性刚烈得像个?粗狂的西北武夫。他爱笑,喝茶大笑,饮酒更要大笑,笑声畅快,一如那日倾盆而下的春雨。
他满腹才华,他也是。本来?,一个?自负盛名的人是不不愿意与另一个?能名声大噪的人为伍的,可是,他偏偏愿意看他发光,听他大笑,陪他在山前雨后作画谈心。他为他赋诗,看他在他的诗前手舞足蹈,又或是伤心流泪。他的一切都?那样真切而痛快,不掺杂俗世里的尘垢,像他的画,像被?大雨泼洗后的山水。
有同僚来?府里,看见他挂在书房里的画作,诚心称赞,他骄傲地说:“此乃吾挚友徐映白所作。”
吾挚友——不错,在相?识的那些年里,他发自内心视他为挚友。不是筵席间的觥筹交错,更不是官场上的虚与委蛇。那是他人生里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为一个?光芒万丈的灵魂折服,为能与其并肩而偷偷庆幸,为彼此共有的光景而快意,而欢愉。
可是这?一切,全毁了。全被?他毁了。
徐家被?灭门?的噩耗传来?的时候,他坐在书房里看他写给自己的信。他在信里问他归家否,平安否,弟妹如何,令爱又如何。他说他想念盛京城里的美?酒,想要在秋天来?时前来?喝上一盅。他说他想要他陪他回丘山作画,这?一次,不画天地,不画山水,就画他俩……他的手剧烈地发抖,心更像是被?掰开揉搓,渗下来?的血汁利刃一样地扎进骨头缝里。他依稀听见大脑在轰鸣,那声音尖锐刺耳,却?又像是他遥远的笑声,酣嬉淋漓。
他赶往姑苏,发誓要替他手刃仇敌,报仇雪恨。不久后,升州刺史?勾结外戚谋反一案被?人告发,所有涉案人员一律被?抄家灭族。他看着卷宗上那一行行逆犯的姓名,想起?一幅栩栩如生的夜宴图,晴天霹雳。
原来?,他要手刃的人不在别处,而在眼前。他要杀的,首先应该是自己。
那大概是他这?一生里最痛切、无助的时候,他走?在一片空旷渺茫的荒地,有无数种选择。他恍惚记得,他也下过?要为徐家彻底报仇的决心,想过?要与那一位幕后者割袍,要不惜一切代价。可是,当他回到岑家,看见式微的家族、漫浩的前程,丧失挚友的悲恸忽然像一只飞走?的纸鸢,疾风一卷,他手里的风筝线轴跟着滚落,纸鸢摔下来?,跌跌撞撞,仓仓皇皇——似乎,也不过?如此而已。
岑元柏想,从本质上来?说,他是不配与徐映白为伍的。因为不配,所以拥有的时候才格外庆幸;也因为不配,在失去以后,才不会痛彻心扉。
灯火摇曳,面?前人的脸一次次与记忆深处的故人重合,最后从那片笑声里抽离。岑元柏看着面?无表情的徐正则,开口:“因果有序,轮回有道。我来?还?你徐家的罪债。”
第149章 因果 (一)
亥时三刻, 雍州城楼底下“轰”一声响,城门再次被打开,一辆马车飞驰而出, 奔往前线。
岑雪坐在车里, 手中攥紧岑元柏写下的遗书, 全身僵冷, 似堕冰窖。春草、夏花陪伴在一旁, 屏气噤声, 心悬一发, 不敢相信短短一日内会发生这样的事情。
分明这些天来,岑元柏一直静心养伤,积极康复,来雍州后?, 他也始终关?注着军所里的疫情及前线的动态,多次与岑雪分析局势,商讨战略。为何突然要写?下绝笔信?为何趁着岑雪外出时只身一人赶往岐州?春草、夏花想不明白?, 更不敢细想。岐州城里的人是背叛了岑家的徐正则,上一次,岑元柏已被他折磨得不成人形, 这一次,又会是何结果?
马车在冬夜里飞奔, 众人的心都快要被颠出来,三十多里的路程遥远得仿佛远在天边。及至扎营处,岑雪仓皇下车,凌远扶她一把, 看她头也不回往军营里走,赶紧跟上。
“我乃岑家长女, 危家新妇,今有?急事求见九殿下,望军爷速传!”
此处乃是城外三十里的一座营垒,靠山邻水,视野开阔,王玠刚率领三万人赶来这里扎营,因顾虑被瘟疫波及,对外来人员的盘查甚是严苛。
那人认出岑雪,匆匆赶往营内通传,不久后?,一人披着狐裘疾步赶来,竟然是王玠。岑雪提裙跪下,悲声道:“殿下,恳请你派人赶往岐州城一趟,救我父亲一命!”
王玠大惊,二话不说先扶岑雪:“发生何事?先起来再说!”
岑雪站稳,竭力平复情绪,说道:“今日家父留下一封绝笔信后?,只身赶往岐州,若我没有?猜错,他应是想?以他的性命来与岐州那边做交易,换雍州一线生机。”
王玠震悚,岑、徐两家的恩怨他已有?所耳闻,岑元柏虽然名?义上是徐正则的恩师,但是早已被徐正则憎恨入骨。上次在江州,徐正则杀他不成,积怨于?胸,这次他夜赴虎口?,岂非是自寻死路?
不,不会?,岑元柏何许人也,那样精于?谋略、算无遗策的人,怎可能做出这样损己利人的事?他就算想?要为雍州争取生机,也应该有?别的办法,何必非要以身犯险?王玠心绪杂乱,先安抚岑雪:“弟妹先莫慌,令尊不是冲动之人,这次行事也必有?万全之法。我先派人赶往岐州刺探情况,若有?异样,我们再商议对策!”
“能否请殿下先借我一百兵力,我想?先赶往岐州!”
王玠知她心急如?焚,可越是这种时候,越不能关?心则乱。他道:“若是能顺利将岑大人救回来,别说是一百兵力,就是一千、一万我都义不容辞。可是弟妹可有?想?过?,令尊此番为何偏要一人独行?你率领一百人马抵达岐州城后?,又该如?何施救?若是徐正则对令尊有?杀心,你率人前往,不过?是自投罗网。可若是他并无弑师之意,令尊自然有?办法平安回来!”
岑雪心神不定,知道不能贸然行事,可是父亲危在旦夕,信上的遗言刺痛心扉,她如?何能安然等待?
“殿下,我……”
“姑娘。”岑雪泫然欲泣,凌远看在眼里,痛在胸中,他拱手,“殿下所言在理。卑职愿意先赶往岐州,待天亮以后?,乔装成村民混入城里,打探大人的情况。若是需要援救,卑职会?第一时间向您传信。”
王玠点头?。岑雪心乱如?麻,可是事已至此,别无他法,她闭上眼睛,用力呼吸一口?气,应道:“好。”
当下,王玠派人与凌远一起赶往岐州,并请岑雪入营,先稍事休息。岑雪根本不能入眠,躺在行军床上,心燎意急,捱到天明,不及等来岐州的消息,外面?突然传来一则凶讯——军所里的疫情再次恶化,今日竟然激增一万多名?感染者?,因病亡故者?三千多人,上下惶恐,军心再次动荡。
王玠容色极差,询问来人危怀风等将领的情况如?何,来人答道:“危将军的病情也很不理想?,原本昨日便已退烧,结果后?半夜时,突然又发起高热来,如?今人在昏迷当中,已无法指挥军所里的事务了!”
军所里留下的将士众多,基本都是已感染或涉嫌感染疫疾的人群,就目前来看,确诊的已有?三万多人,病亡的超过?四千人,重症的少说也有?上万,更不必提被隔离在大帐里的其他将士。若是没有?人主持大局,稳住军心,后?果不堪设想?!
王玠愁眉不展,召来一名?主将,把营垒里的防御重责交付与他后?,决定赶回军所一趟。甫一离开大帐,前方迎面?走来一人,肩披斗篷,步履匆匆,正是岑雪。
“殿下,我跟你一起去!”岑雪已从旁人口?中听?说军所里发生的变故,毅然道。
王玠看着她,见她脸色亦是极差,眼睑底下一圈青黑,一看就是没有?休息好。岑元柏那儿尚无音讯,危怀风跟着重病不醒,她如?今背负的压力可想?而知。王玠于?心不忍,更不能把她带入另一个险境,说道:“岐州那边随时可能发兵过?来,如?今岑大人不能为我筹谋,若是能有?你在这里坐镇,我离开后?也能安心一些。弟妹,如?今风雨来袭,我们各尽其责,方可共渡难关?!”
岑雪屏息,噙泪点头?。
王玠召来扈从,上马离开。岑雪站在风里目送,眼泪被吹落在脸颊上,她抬手抹开,仰头?望向东方旭日,眼神逐渐坚毅,走回大营。
※
却说王玠快马加鞭,往军所飞奔,途中已想?过?那里的情况会?有?多糟糕,待得抵达,发现?眼前所见的一切依然超乎他的想?象。
山脚黑烟滚滚,恶臭弥漫,是士卒在焚烧病亡的那三千多名?病患。军所里人声鼎沸,不时传来将领的喝叱,认真一听?,竟是在发令捉拿逃跑的士卒。
王玠心寒胆战,疾步走进校场,众人见他赶来,慌忙行礼。王玠向喝令捉人的那名?将领道:“不必管我,派人捉回逃兵!务必要快!”
“是!”
为严防瘟疫扩散,南营聚集着数万名?疑似感染者?,今日疫情恶化的消息传开后?,不少人趁乱潜逃,其中包括一批刚感染不久,病情不严重的患者?。大战前夕,士卒逃脱本便是杀头?大罪,何况那些人感染了疫疾,离开军所后?,必然会?导致瘟疫更大范围的扩散,首当其冲的便是无辜的村民。
王玠气急攻心,走进大帐后?,攥紧拳头?,下令道:“从今日起,凡是不遵军令者?,一律格杀!”
众将士色变,一人心有?顾虑,道:“殿下,瘟疫凶猛如?虎,若是不能及时治愈大家所患的疫疾,就算军纪再严,恐怕也难以制服人心。”
“是呀,前日便已经处决了一批犯事者?,可是今日死人的消息传开后?,逃脱一事屡禁不止,根本已不是严明军纪就足以解决的!”
大帐里响起咳嗽声,原是参会?的将领里也有?人感染了疫病,咳出来后?,慌忙离开。众人更无异色,王玠看在眼里,更感悲怆,自也顾不得被感染与否,重申:“无论情势如?何,都不可让瘟疫往外扩散,务必想?尽一切办法,稳住同?袍。”
众人愁眉苦脸,已是无计可施,便在这时,忽有?人冲进来:“报!启禀殿下,军所外有?人求见,自称是奉岑家家主之命!”
众人怔忪,王玠精神一振:“速传!”
很快,来访的人被侍卫带进大帐里,其人身着灰蓝棉袄,头?戴毡帽,年纪三十上下,正是那天夜里驾车陪同?岑元柏前往岐州的车夫。
见着王玠,车夫目有?热泪,下跪行礼:“殿下万安,草民奉岑大人之命,前来奉送药方!”
“药方?什么药方?!”
众人听?得关?键信息,交头?接耳,激动难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