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水怀珠
“婉婉命苦,那回发完烧后,嗓子废了,人也傻了。”李氏听见动静,回头看来,哀戚道,“少夫人就别逗她了。”
岑雪似被触动,抬起膝盖,露出裙琚底下那颗沾满灰尘的陶响球。婉婉粲然一笑,弯腰去捡,被岑雪一把拽入怀中。
李氏色变。
岑雪捂住婉婉的嘴,微抖的右手攥紧一支发钗抵在婉婉脖子上,怒目威胁:“你胆敢出声,我便杀了她!”
第19章 变故 (三)
何建右手残疾,岑雪身上的绳索应该是李氏绑的。因此,那些麻绳捆得并不算紧,岑雪用头撞木柱,使发钗掉落下来后,便一直攥着发钗,试图戳开绑在手腕上的绳结。
原本是尝试,不敢寄以全部希望,没承想,待和李氏交谈完后,手腕上的麻绳半松半断,岑雪手极细,悄悄一挣,竟然便挣脱开了。
成功抓住婉婉后,岑雪心跳剧烈,一则是怕惊动外面的何建,二则是有生以来,从来没有做过用孩童的性命威胁旁人的事,铆足一口气狠力撑着,才不至于手足无措。
李氏显然也无比吃惊,惊愕后便是恼怒,可她毕竟不敢声张,便压着那哭哑的喉咙叱道:“少夫人……我一心要救你,你怎么能这样对我?!”
想是先前哭得太厉害,又或是平日里哭太多,李氏的脸像一块被暴晒后的树皮,干巴巴的细纹里撑满惊恐和怨愤,令她看起来面目狰狞。
“我也曾一心要救你,你却是如何待我的?”岑雪手里的发钗紧抵着婉婉,声音低颤,但不失狠劲。
“你……”李氏哑口,看着那根戳在婉婉脖子上的尖利钗杆,胆战心惊,“不要……我没有骗你,你快放开婉婉,你究竟要做什么?”
“危家寨走水,危怀风第一个怀疑的便是你们。你若照我说的做,获救以后,我可以保你们平安富贵,否则,我便让你的女儿给我陪葬!”
李氏遽然抬头,惊见岑雪那双秋波潺潺、柔和水亮的眼睛里满是狠戾,全然不似平日里那个娇美温柔的人,刹那间,她后背不住发寒,似被利刃抵住一般。
“好,你说,你要我怎么做……”
“你先把火熄掉,就对何建说,危怀风发现我失踪后,一定会来找人。庙里有火,会被他发现的。”
岑雪压低声音交代。何建在这里燃火,多半是先前和裴大磊约定的暗号,有火光,固然也方便危怀风寻来,但不利于自己稍后逃跑。
她必须跑,不能把希望全部寄托在危怀风身上,否则裴大磊的人一来,她就彻底完了!
“好。”李氏答应,左右看看,正要用脚踢散火堆,再找东西来灭火,岑雪又道:“等等。”
李氏抬头。
岑雪脸色越发冷静:“你再跟他说,你发现我身上的香囊掉了,怕就是掉在这附近,让他赶紧去找,否则被危家寨的人捡到,这地方多半就要暴露了。”
李氏似懂非懂,点头后,匆匆把火堆灭了。
破庙虽然破旧,到底是有些大的,本来就微弱的火光一灭,整片断壁残垣彻底陷入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里。何建发现蹊跷,在庙门外问道:“怎么回事?!”
“你千万不可以伤害婉婉。”李氏颤着声音叮嘱。
岑雪承诺:“你放心,我绝不食言。”
李氏含泪,在何建的问斥声里匆匆忙忙往外:“官人别恼,我怕里面燃着火,会被大当家瞧见,所以灭了……”
何建没说话。
李氏想起岑雪交代的事情,又支吾道:“还有,我刚刚发现少夫人身上的香囊不见了,你说,是不是要去外面找找?万一落在这附近,被……被大当家捡到,他会不会找过来?”
何建起先色变,认为李氏所言在理,转念又一想,向来蠢笨的李氏何时有过这样细的心思?想起先前李氏和岑雪在里头的窃窃私语声,何建心中生疑,踅身往庙里走。
李氏一惊,抓住何建胳膊。何建恼道:“你干什么?”
李氏紧张不已:“官……官人不去找找少夫人丢的香囊吗?”
何建疑心更重,沉着脸撂开李氏,冲进庙内一看,黑黢黢的破庙里仅剩几根熄灭的柴火散发着微弱火光。他赶紧拿出火折子,吹开亮光后,见一人抱膝坐在残缺的墙根底下,正是婉婉,木柱旁散落着一堆麻绳,四下已无岑雪的身影。
“婉婉!”李氏心慌地跟进来,扑过去要抱女儿,被何建一脚踹在地上。
“谁让你放走她的?!”何建怒吼。
“我没有要放走她,是她挟持了婉婉,要我照她所说的去做,否则就……”
“你这蠢货!”
何建怒目切齿,已然猜到李氏被岑雪所骗,又在李氏身上狠踹了一脚发泄,这才冲出庙外追人。
※
阴云低压,山里半点月光都没有,远处的群山像一把把插入天幕的剑戟,岑雪奔跑在及膝高的荒草丛里,不多时,便听得身后传来窸窸窣窣的脚步声。
那声音极快,像蟒蛇从草丛里蹿来,岑雪回头一看,果然见黑森森的夜幕里映出一张凶恶的脸。
是何建!
岑雪毛发悚然,竭力往前奔逃,可她身形娇小,纵使全力以赴,又哪里是何建这样的七尺男儿的对手?不出一射远,身后那脚步声迫至耳根,岑雪的肩膀被一只大手擒住。
“贱人!”
何建抓住人后,反手就是一巴掌,岑雪吃痛,滚倒在草丛里,脸颊辣如火烧,不及回神,脖颈猛地被掐住。
“还想跑?”何建压在岑雪身上,恶臭的灼热气息喷在岑雪脸庞。岑雪奋力挣扎,扭开头,嫣唇因要呼吸而张开,何建恶狠狠盯着,蓦然生出一股歹念!
裙琚突然被人掀开,岑雪不寒而栗,拼命挣扎,被何建用右手胳膊压住肩胛。疼痛和恐惧似洪流湮没口鼻,岑雪万念欲灰,从怀里揣出一物。
何建拽开岑雪裙琚,正要侵犯,胸腹突然一痛,低头看时,竟见身上插着一把宝光闪烁的匕首。
岑雪握着鸳鸯刀,双手抖似筛糠。
“你……”何建瞪视岑雪,怒火燃烧在眼眸里,他拽开岑雪的手,便要掐断那截脖颈,岑雪卯足力气,又刺来一刀!
热血喷溅而出,何建震惊地捂住肩侧,不及反击,身下的人突然发疯一般,爆发出无比强大的力量,那把匕首更猛似飞矢,一刀又一刀地刺在他身上!
何建声音哽咽,上身似被剥开壳的马蜂窝,汩汩地往外冒着血,他目瞪口呆,舞动着两只不一样长的手,一时竟不知道要捂住哪个窟窿。
底下人又一刀捅来,正中胸口,何建浑身震颤,终于瘫倒下去。
有风刮过,“呼呼”地吹动草丛,岑雪劫后余生,瞪着漆黑的夜空,剧烈地喘着粗气。
不知多久后,风声骤止,岑雪逐渐回神,由求生本能带来的勇气则一下消失,她触电一样扔开手里的鸳鸯刀,抖着两只血淋淋的手,再一摸被溅满鲜血的脸,胆寒发竖。
何建的尸体匍匐在草丛一侧,脸庞苍白,直瞪瞪地看着她,岑雪惊恐地往后退,看着一地血泊,大脑里一片空白。
她……杀人了?!
岑雪呆看着何建阴鸷的脸,再回想起先前被钳制的那一幕,心有余悸。便在这时,远处突然传来一阵马蹄声,岑雪抬头,辨认出那正是破庙的方向。
莫非……是裴大磊一行人来了?!
岑雪心头剧震,慌忙收拾衣裳,从草丛里捡起鸳鸯刀,掉头往树林里跑。远处那阵蹄声似有感应,消停一阵后,掉头朝这边赶来。
岑雪不敢回头,在树林里发足狂奔,猛地惨叫一声,摔倒在黑魆魆的灌木丛里,手掌被尖利的石头划破。她顾不得痛,想要爬起来再跑,身上却再也使不出一点力气。
搏斗后的疲惫裹挟着疼痛袭满全身,岑雪心知已没有体力再跑,爬入树后的灌木丛躲藏起来,期盼能够逃过一劫。
马蹄声由远及近,似在草丛里逗留了一会儿,接着毫不迟疑地冲进树林。岑雪屏住呼吸,埋首抱膝,听见那马蹄声从身后驰过,便要松一口气,那声音又去而复返。
“吁”一声,有人从马上跳下来,静默数息后,几乎是看破岑雪所藏身形一般,径直朝着树后走来。
岑雪倒吸一口冷气,攥紧手里的鸳鸯刀,待那脚步声抵达后,扭身一刀刺出,手腕却被一只温热的大手握住,来人沉声道:“是我!”
岑雪抬头,看见一张英俊坚毅的脸,灿似星辰一样的眼睛灼灼地看着她,满是忧心焦急。
“危……危怀风?”岑雪声音颤抖,鼻头莫名发酸,泪落下来时,人已扑进他怀里。
第20章 变故 (四)
在危怀风的印象里, 岑雪是不大爱哭的,尽管这小丫头生?着一副一捏就要掉金豆子的模样。
离开盛京城的前三日,父亲在危家别业设宴, 一大帮为?笼络父亲的人坐在席间, 推杯换盏, 提前恭贺父亲大捷。
花园满是同龄的小孩, 一些是小厮丫鬟, 一些是父亲同僚的儿女, 有两个年纪稍长的围在一块, 议论着朝廷下令要铁甲军攻打西羌的事。
“危怀风要跟他爹去打仗了,打仗可是真刀真枪的事情,弄不好,是要死人的!”
“可他爹不是大邺战神, 从来都不打败仗的吗?”
“那是以前的战神,现在都十年没打仗了,谁知道还能不能赢?再说了, 哪有打仗不死人的,打赢也要死人呀!”
“啊,那危怀风还能活着回来吗?”
“嘘!”
“……”
二人不及住口, 危怀风已走过来,忙赔上笑脸亲切唤道:“怀风!”
“嘴不会使, 可以缝上。”危怀风看也不看来一眼?,在唇前做了个手?势。
“你怎么说话的?”一人急道。
危怀风这才回头,慷慨般送来一眼?,笑道:“看来还是不大会使, 怎么,要我帮忙吗?”
二人想起这人平日里一言不合便开打的行事风格, 后怕地捂住了嘴,掉头便走。
危怀风在花园里找了一圈,才在假山后找到那一抹熟悉的身影。
八岁大的岑雪仍是软乎乎、白嫩嫩的一团,总是让危怀风想起中秋节花灯灯罩上画着的玉兔儿,此刻,“玉兔儿”正抱膝坐在假山旁,埋着头,耷着耳,肩膀一抖一抖的,不知是在做什么。
危怀风弯下?腰来,拨起岑雪的下?巴,看见一张花猫一样的哭脸,错愕道:“你哭什么?”
那是危怀风第一次看见岑雪哭。
“怀风哥哥……你是不是要跟你阿爹去打仗了?”岑雪哭着,脸上是一种稚气的、固执的悲伤。
危怀风想起先前那些人议论的话,欲言又?止,蹲下?来,解释道:“我爹打,我又?不打。”
他倒是想,可惜还没够格儿的。
岑雪泪眼?婆娑:“……那你去做什么?”
“陪我爹娘呗,我总不能一个人留在这儿吧?”
“为?什么不能?”
“你想要我留下??”
岑雪认真点头。
危怀风笑,笑完也认真道:“不行,我得去陪我爹,看我爹怎么打仗。长大以后,我也要上战场的。”
岑雪眼?里又?涌出泪光:“你也要打仗?”
“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