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衣披雪 第2章

作者:水怀珠 标签: 破镜重圆 天作之合 青梅竹马 市井生活 古代言情

  早在危廷一家入京前,岑元柏便已为爱女相中夫家,对方乃是当时极得圣眷的庆王府。庆王器重岑元柏,更想借岑家壮大自己的势力,自然也有意和岑家结为秦晋。两人不谋而合,心照不宣,就等着子女们稍大些后便把婚事提上议程,谁知道会被庆功宴上的赐婚打乱所有计划。

  眼看原本要入庆王府里做世子夫人的爱女突然变成危家新妇,既于家族无所增益,又要背井离乡,岑元柏安能甘心?

  果然,两年后,危家蒙难,岑元柏从始至终没有出一份力,更在获悉危廷夫妇遇难后,迫不及待地解除了这一桩婚约。

  那是元晟十八年,冬,危廷奉旨出战西羌,意外大败,本人在战中阵亡不算,更致使督战的襄王被羌人所杀。消息传回盛京,先皇当场晕厥。次日,弹劾危廷贪污军饷,痛斥其指挥不力、涉嫌勾结羌人的奏折堆满御案。

  从“铁衣战神”到“卖国叛徒”,不过是一夜间的事,可是树倒猢狲散,墙倒众人推,一夜的时间,已足够昔日的政敌完成对危廷的抨击。

  面对“卖国”的指控,先皇自然是怀疑的,可是想想葬身在战火里的襄王,一切怀疑、悲悯全都被痛恨取代。

  于是,危家铁甲军兵权被夺,一切荫封被废。有人为危家奔走,结果触犯天颜,惨遭贬黜;有人幸灾乐祸,落井下石;有人贯彻着“明哲保身”的处事原则,不伸手,不拍掌,就那么静静地看着昔日为大邺出生入死的危家塌陷。

  岑元柏,无疑便是这最后一类的代表人物。

  大概是从来没有拿危廷当做亲家看待,危家的这一场灾难在岑元柏眼里,仿佛就是一场隔岸的大火。他静观火势,静候火熄,当在烟灰里看见危夫人为危廷殉情,危家就剩一根十一岁大的独苗后,便转身入宫,恳请圣人废除了两家的婚事。

  从那以后,危、岑两家再无来往。

  念及此,樊云兴心底涌起一股久违的悲酸和愤懑。

  当年危家一难,疑点重重,但凡先皇多一分思量,便可知危廷的惨败背后另有玄机。岑元柏贵为岑家家主、当朝礼部尚书,竟然能不为危家争取一丁点发声的机会,这样的狠绝,无异于一根无比锋利的倒刺,狠狠地扎进了危家人心里。

  世人都说,岑元柏身份尴尬,当时所为,也是无奈之举。可是在樊云兴看来,所有软弱的伪装背后不过是一颗自私无情的心。

  今日那报信的匪兵说,寨外自称危怀风未婚妻的女郎乃是一口正宗的盛京口音,不知为何,樊云兴本能便想起了当年的岑家,心里怄得发慌。

  据说,去年年底梁王夺下皇位以后,盛京城便一直乱着,不少豪族被连根拔起。莫非,岑家便是遭殃的家族之一?

  如果是这样,那可真是老天开眼,报应轮回。可即便是,岑家女又何至于跑来西陵城外的雁山?要是想借着以前的那层关系来寻求庇护,脸皮该有多厚?

  樊云兴猜不准,心烦意乱地走至岗楼前,展眼一看,果然见槐树底下停着一行马车,前头站着一群人。最打眼的乃是个头戴帷帽的女郎,大概六尺高,衣袂微动,秀发飘飘,光是站在那儿,便自有一股端方静美、不惊烟尘的气度。

  林况在旁边不合时宜地夸赞:“呀,果然是仙姿玉骨,气质惊人!我就说,敢登门来给怀风做压寨夫人的,绝对不是一般的桃花!”

  樊云兴白他一眼。

  守在岗楼底下的一众哨匪见他二人走来,纷纷行礼,让开一条大道。樊云兴板着脸孔,拿出二当家的气势,目光攫着那头戴帷帽的女郎,严肃道:“便是你在此处自称我危家寨的准少夫人?”

  女郎面庞前的绢纱微动,盈盈施了一礼,道:“晚辈岑氏,见过樊参将。”

  樊云兴面色大变:“你果然是岑家女?!”

  “是。”女郎声音软糯,然而相较樊云兴的震愕,清脆镇定,竟更有一股波澜不惊的气势。

  樊云兴越发怄得心惊,咬牙道:“若是我没记错,岑家早就跟危家割袍断义,你今日登门,竟还敢以危家准少夫人的身份自居,究竟意欲何为?!”

  女郎听得樊云兴言辞激烈,微微沉默,才道:“晚辈有要事求见贵寨大当家一面。”

  樊云兴断然道:“亲事早断,恩义已绝,你二人有什么可见的?!”

  女郎坚持道:“事发突然,情势紧急,还望樊参将通融!”

  “你紧不紧急与我何干?我侄儿没工夫见你!”

  樊云兴越说越怒,便要撵人,林况抬起折扇打断,深看女郎一眼,微笑道:“大当家今日外出,并不在山上,岑姑娘有什么要紧事,与我二人说也是一样的。”

  林况为人温雅,笑起来更和煦如春风,女郎收紧在袖里的手缓缓放松,道:“不知大当家何时能回?”

  “这个说不准,”林况仍是笑,“大当家向来贪玩,不爱拘在寨子里,在山下混个十天半月、一年半载也是有的。”

  众人哂笑,自然已听出林况的言外之意。别看林况温文尔雅,其实话里话外的态度和樊云兴一样,有屁就放,没屁就滚。不过是绕着弯罢了。

  岑家仆从果然一愣,脸上愈发挂不住。隔着绢纱,林况看不清女郎的脸,却也能感觉她不再似先前从容,笑道:“所以,有什么事,岑姑娘还是跟我等说吧。”

  众人盯着女郎,目光简直要捅破那层绢纱,乌七八糟的议论声更网似的,兜头把人罩着。女郎拢在袖里的手再次收紧,良久后,嫣唇微动。

  樊云兴听完,虎目一瞪,便要发作,林况再次把他拦住,朝身旁匪兵吩咐道:“下山,请大当家回来一趟!”

第2章 贵客 (二)

  雁山山脚底下有个叫“天岩”的小县城,城西的榆柳巷口开着家当铺,当铺铺面不大,但内里门路极广。

  日头跌在树梢,被密叶筛过的春光落在刷着桐油漆的梨花木柜面上,掌柜的仔细端详着手里的一块白玉螭龙镇纸,挑起眼皮,朝靠窗那处看去。

  “这东西,是你危家的老物件吧?”

  这里是当铺里头的隔间,靠窗的透雕靠圈椅一样是用黄花梨木打造,旁侧摆放着茶几,一人翘着腿坐在圈椅上,手指微曲,敲打着漆光铮亮的茶几,戴在腕上的一枚银镯跟着一跳一跳的,浅浅一圈阴影落在手背上,压着青筋。

  听得掌柜发问,这人懒洋洋“嗯”一声,春光从他脑后的槛窗渗漏进来,照得他轮廓似镀着圈光,本就出挑的眉眼在暗影里更明亮逼人,便是微微垂着,神光也能从那浓密乌黑的睫扇底下漏出来,像鞘里收不住锋芒的刀。

  掌柜的收回视线,反复打量了手里的镇纸两眼,才感慨:“羊脂白玉,螭龙雕纹,想必是大将军昔日的心仪旧物。你当真舍得?”

  那人点头。

  掌柜的啧一声:“堂堂危家寨,竟沦落到要你一个大当家变卖家产来支撑的地步,这消息要是传到四方八寨里,大当家这‘雁山第一匪’的名号只怕是要保不住!”

  那人不应,唇角挑着,似有微笑。在博古架前打量的小厮接话:“保不住就保不住,我家少爷英俊潇洒,文韬武略,本来也不是块当土匪的料。”

  这话不假,危家寨大当家乃是昔日战神危廷的独苗儿,方圆百里谁人不知?要是没十年前的那档事,人家可不屑于盘在雁山上干那上不来台面的勾当。

  掌柜的心里感慨,道:“这样吧,这块镇纸虽然雕纹精致,但白玉成色一般,论理说,不值什么价。但既然是危大当家手头紧,我便卖个人情,以五十两的高价购下吧。”

  小厮转头请示窗前那人,那人开口:“五百两。”

  掌柜的有意压价,自然知晓这人会抬,你来我往的,差个几十两都不算什么,可一抬便翻着十倍的价走,不免太荒唐。

  “五百两?”掌柜的皮笑肉不笑,“这般狮子大开口,大当家怎的不去抢?”

  那人但笑不语。

  小厮挪过来,在柜面上一敲:“余掌柜这是逼我家少爷做一个称职的土匪啊。”

  掌柜的差点被自个的口水呛死。竟然忘了,再是战神的独苗儿,眼下也是个板上钉钉的匪头子。叫人家来抢,可真真是蠢到家了!

  “说笑说笑,危家寨可不同于那些贼窝,养着一帮穷凶极恶的混账,整日里就知道欺压良民,为非作歹。再说危大当家,也不是裴大磊那等丧尽天良的人啊!”

  说完众人呵笑,窗底那人也笑着,唇角弯成漂亮的弧度:“我若是呢?”

  掌柜的一下笑不动了。

  “大当家,大少爷!”掌柜的眼看忽悠不住,开始卖惨服软,“原先是我眼拙,有眼不识荆山玉,辱没了您这宝物。可咱扪着良心说句实在话,您这块镇纸做工不俗,但材质委实平平,边角底下还磕了一道,满打满算,最多也就二百两。便是退一万步,以您危大当家的身份添光,这块宝贝真值了五百两,我这破店也拿不出这么大一笔银两啊!您看是不是?”

  那人仍是笑,但显然不是应允的意思。小厮接嘴:“余掌柜,要照我家少爷看,只怕不是呢。”

  那人搭腔:“余掌柜不如再自个儿仔细看看?”

  掌柜的脸上打霜,心说还看个屁,这明当暗抢的做派,真真是个匪头子!可嘴上毕竟不敢这么说,眉头捺着:“不是我成心跟大当家叫穷,前两天那裴大磊下山来,在咱天岩县里好一通折腾。我先前买进来的那三块翡翠坠,下家都找着了,硬被他抢了去,临了还被撂一跟头,老腰到现在都疼着!眼下店里着实是元气大伤,除架上这些死物外,就只剩下二百两现银了!”

  那人听得“裴大磊”姓名,神光锐亮的眸底似有什么掠过。小厮浓黑的眉头一拧:“天岩县有我危家寨罩着,他裴大磊居然敢来放肆?”

  “可不!”掌柜的点头,模样要多委屈多委屈,话朝小厮说,余光朝窗底那人瞟,“这帮人老奸巨猾,欺软怕硬,以往知晓天岩县是危家寨的地盘,不敢来造次,那天也不知是抽了哪门子风,凶眉瞪眼,横刀揭斧的,差点就把半条街掀了!”

  有人的地方便有江湖,雁山各大匪寨盘踞,各有各的势力和地头。天岩县紧挨危家寨,打从危怀风在山上立下门户那天起,便属于危家寨的势力范围,四方八寨的人胆敢来骚扰,必然是没好果子吃。那裴家寨的当家裴大磊以前就给危怀风打得在城头大街上满地找牙,三指对天、鬼哭狼嚎地发誓,说再不敢踏入天岩县一步,合着发誓是拿屁/眼发的?

  窗底下那人听完,看向小厮。小厮忙嚷道:“少爷,寨里没听说有这回事儿!”

  天岩县里安排有危家寨的哨兵,发生大事,会有人上山报信儿,小厮矢口否认寨里知情,要么是消息被人压了,要么就是这大掌柜夸大其词,生怕人家听不出来裴大磊“重振旗鼓”,想要在危家寨头上动土了。

  那人唇角一挑,笑意漫进眼底,更浓也更冷。掌柜的见小厮一副像极赖账的嘴脸,忙也嚷:“大当家,我老余说话从不掺假!您要不信,出了门便揪人来问,是真是假,一问便知!”

  那人从圈椅上站起来,淡淡道:“二百两。”

  掌柜的一听,如释重负,心知今天这一劫算是暂时避过了,掉头朝槅门外喊“桃桃”:“快给大当家备银!二百两!”

  很快,一少女打帘而入,头梳百合髻,年龄约莫十五六岁,娇娇嫩嫩、漂漂亮亮,手里捧着的漆盘里放着用彩线绣福禄吉祥图的钱袋。

  “大当家,给!”进来后,少女看都不看掌柜的,奔着危怀风便送钱。

  危怀风拿起钱袋在手里掂了一下,扔给小厮,对少女回以一笑:“有劳。”

  他本就长得俊美无俦,笑起来更风流倜傥,那叫“桃桃”的少女脸上飞霞,杏眼含情,目送着他走了。

  掌柜的接着往外送,及至大门口,按捺着内心的庆幸,恭谨道:“大当家慢走。”

  危怀风眯眼瞅一眼日头:“过两日再来。”

  掌柜的一时没反应过来:“大当家还有宝贝要当?”

  危怀风:“拿剩下的三百两。”

  “……”掌柜的脸一下拉到胸口,“不是,这……”

  小厮把钱袋揣进怀里,回头拍一拍掌柜的肩膀,低声说道:“我瞧余掌柜家这位千金对我家少爷很上心,您留点儿神,我家少爷对娇娇软软的小姑娘不感兴趣,回头辜负了令爱的一片痴心,可就不好了。”

  掌柜的两眼发黑,待二人走后,只管在地上跺脚。

  ※

  却说危怀风、角天主仆二人离开余家当铺后,揪人来一问,裴大磊带人来天岩县里折腾一事果然不假。

  角天道:“听说裴家寨去年从一家镖局的车队里抢了本武功秘籍,叫什么《六神狗爪》,听着像是有些厉害。莫非那狗东西练成了神功,打算来跟少爷叫板了?”

  两年前,裴大磊被危怀风踩在城头大街上,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脸是丢了个十万八千里。都说“有仇不报非君子”,这半年来,裴大磊先是趁着危怀风不在上门挑衅,打残了寨里的人,后是明目张胆地领人来天岩县里扫荡,看来是想彻底激怒危怀风,来一场“一雪前耻”了。

  “两天前,城里轮值的人是谁?”

  角天挠头,正要答,忽然反应过来危怀风这是在兴师问罪——裴大磊进城来骚扰的事既然不假,那本该及时向寨里报信的那人可就是失职了。

  “呃……寨里那么多人,除三位当家外,每人都要来城里轮值一天。少爷突然问,我有些答不上来,待回了寨里,立马就给少爷查一查!”

  危怀风乜来一眼。角天哆嗦,岔开话题:“那个,少爷,咱们现在拿着这笔钱,是先去干大事,还是先帮三当家给寨里买些米粮呢?”

  危怀风反问:“我是他的喽啰吗?”

  角天便知这次外出和改善伙食是无缘了,瓮声道:“不是,少爷是要干大事的人,我跟着少爷出来赚钱,自然也是要干大事去的。”

  二人正说着,忽听得一阵蹄声从街后传来,掉头一看,来的竟是寨里的金鳞,一脸惶急的神色。

  “少爷!”金鳞勒马,不及下来便道,“可算是找着您了,快回寨里看看,您前未婚妻来了!”

  “前前、前未婚妻?!”角天舌头直打结,看向危怀风,满脸的震惊。

  危怀风难得地皱起眉头。

  金鳞看他俩果然是一副呆愣的模样,翻身下马,语速极快地叙说寨里的情况,说完把马鞭交进危怀风手里。

  “八百年前,先皇不是给您赐过一桩婚事?”

  “?”

  危怀风眉头更紧,少顷后,接了马鞭:“哦,那是有八百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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