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水怀珠
危、岑两家结亲,世人非议更多的自然是当初悔婚在前的岑家。虽说是假成亲,可一旦消息传开,岑雪必然声誉受损。庆王乃皇亲贵胄,不可能接受一个和他人成过亲的儿媳,如此一来,岑家和庆王府的这一桩婚事八成就要告吹了。
樊云兴看向林况,恍然道:“你是想让怀风用这种方式报复岑家?”
林况“呃”一声,笑道:“可以这么说,当然,最主要的还是赚钱。”
樊云兴皱眉,沉声道:“不可。这么做报复的不止是岑元柏,还有岑家女。用一个女娃娃的声誉来做报复的筹码,非君子所为!”
林况头大如斗。樊云兴便是如此,又记仇,又重义,又执拗。譬如现在,记恨着当年的岑家,又拉不下脸借岑雪打击报复,于是既不肯做好人,又不愿做坏人。简直令人头疼。
“那……二哥的意思是?”
樊云兴看着座上的危怀风,放话道:“救人可以,成亲不行!”
林况挑眉,先前竟没想着还有这样一招。不过这样的话,岑雪那一箱黄金可能兑现?
危怀风以手支颐,目光落在手里的茶杯上,认真道:“要成亲。”
樊云兴瞪目:“发什么疯!”
危怀风转着茶杯:“不成亲不给钱。”
樊云兴匪夷所思:“这是什么破规矩?她究竟是来找人帮忙的,还是成心来跟你成亲的?!”
林况也多了一丝狐疑:“她亲口说,必须要假成亲才愿给钱?”
危怀风“嗯”一声,道:“契书已签,劳驾两位叔叔帮忙筹备,婚礼越快越好,一应费用,由岑氏承担。”
“等会儿。”樊云兴疑心渐起,“莫名其妙上门找人成亲,你不觉得这里面有些蹊跷?”
“有啊,”危怀风笑笑,“人人都有私心,不往前走一步,谁又知道那蹊跷在哪儿?”
林况靠近樊云兴,以扇挡在唇前,私语:“看怀风这态度,是另有打算啊。”
樊云兴哪里会不知道危怀风,屁大点的臭小子,心眼比马蜂窝还多,越长大越叫人看不破。危家的当家人,心有城府是好事,可成亲这样的大事绝不是拿来开玩笑的,尤其是在这个节骨眼上。万一这里面藏着什么阴谋,危怀风可有能力算赢那人?别最后心眼没使成,反被人家算计得命都不剩!
“你确定来的这女郎当真是岑家女?”
危怀风没接话。
樊云兴严肃道:“倘若她根本不是岑家人,而是个来路不明,心怀不轨的,你可知‘娶’进寨里来后,会有什么后果?”
气氛顿时变得有些凝重,林况想起寨里这半年来筹谋的事,脸色跟着一变。樊云兴担心的不假,要来的这姑娘的确是岑家那位,成不成亲都不是问题;可如果不是,那背后藏着的问题可就大了。
“她说了,岑家女,岑雪。”危怀风开口应,态度里仍带点敷衍。
樊云兴声音更冷:“呵,她说是便是?那万一是假的呢?”
危怀风沉默,想起先前看见的那张脸,保证道:“真的。”
第6章 议亲 (二)
危怀风从榴花院里出来时,已是戌时。
夜色深浓,婆娑树影落在墙垣上,沙沙作响,危怀风走进松涛院,看见屋舍前的那棵松树,脚步慢下来,想起今日所见的岑雪。
“少爷!”角天突然从角落里蹿出来。
“……”危怀风眉头一拧。
角天隐约觉得自己出来得不是时候,可又有点摸不着头脑,讪笑道:“少爷怎么这么晚才回来?用过晚饭不曾?先前我已给准少夫人送了膳食,安排人在厢房歇下了。”
危怀风目光往西,厢房窗后一片漆黑,人应该是睡下了。
“进屋帮我收一床被褥。”危怀风吩咐。
角天一愣:“少爷不回屋里住?”
危怀风懒得回答。
角天反应过来,对哦,准少夫人住在院里,少爷跟着住下,多少有损准少夫人声誉。再说,两人没几日便要“成亲”了,按照习俗,新人婚前是不能见面的,更不用提住在一个院里了。
角天忙夸“还是少爷想得周到”,踅回主屋里收拾被褥,走回来后,顺便神秘地道:“少爷,同您说个秘密。”
危怀风耷眼。
角天偷笑:“准少夫人还记得小时候您送她吃过的月亮粑呢。”
危怀风眼神明显一变。
角天点到为止,抱着被褥,乐呵呵地往院外走了。
※
次日,天色熹微,一声鸡鸣打破村寨的寂静。
夏花从外面领着早膳回来,汇报道:“姑娘,昨天晚上危大当家没回来住,那叫角天的小厮也跟着走了。”
岑雪昨天休息得早,一是数日奔波,疲惫难捱;二是初来乍到,不宜打草惊蛇,是以没有选择在昨天夜里派人搜寻那东西。
听得夏花的汇报,岑雪道:“如今院里都有哪些人?”
“除了咱们以外,一个寨里的人都没有。角天所言不假,危大当家跟前是没有丫鬟伺候的。”夏花放下膳食,道,“不过用膳的时候,角天会亲自过来一趟。”
岑雪点头。
春草开始布菜,提议道:“姑娘可要先搜一搜主屋?”
“再等等。”岑雪不急。危怀风搬离松涛院,应该是为顾全她的声誉,可这里面并不能排除“引蛇出洞”的可能。万一人家潜伏在暗处,等着她们自露马脚,那先前筹谋的一切可就前功尽弃了。
岑雪道:“用完膳后,叫角天来一趟。”
“是。”
角天来时,天色已大亮,松涛院里依旧静悄悄的,主屋房门紧闭,厢房那边则有些不一样的生机。
听说岑雪想要在寨里转一转,角天笑道:“那有何难?我领着准少夫人逛一圈便是,只是我这人向来话多,您一会儿可别嫌我聒噪!”
岑雪笑说“有劳”,领了春草、夏花二人外出。
上山前,岑雪派人打听过危家寨的情况,得知整座村寨建在雁山西南角的一座山头上,虽然面积不大,但是地形复杂,防备森严,随处可见用以操练的广场,或是囤积兵器的仓库。说是村寨,其实跟个营地差不多。据说,有大概五百人居住在寨里,其中至少有六成以上的人是原本效忠于危廷的铁甲军旧部。
昨天进寨时,岑雪已领教过岗楼后的圆形广场以及宏伟的门楼。圆形广场上摆放有六排兵器架,分别放着长戟、砍刀、弓箭、铁棍等兵器,似是平日里集中操练的地方。门楼后,是一条长而狭窄的夹道,尽头处屋舍俨然,乍一看和寻常村寨差不多,但每座院子、屋舍的布局明显有讲究。岑雪猜测,那些房屋或许并不是寨里人的住处,而是轮值人员休息的值班房,类似于军营里的哨所。
这样算的话,寨里便还会有其他的地盘。
离开松涛院后,角天一路往南走,沿途向岑雪介绍了寨里的会客厅、粮仓、库房、膳堂以及樊云兴、林况二人的住所。
其中,粮仓、库房皆有专人看守。樊云兴、林况的住所分别叫榴花院、停云院,位于松涛院的东、西两侧。会客厅、膳堂在寨里的中心位置,前者主要用来接待外客和商议大事,后者负责为没有成家的人提供膳食。此外,寨里并没有什么多余的空地,并非传言里的“随处可见用以操练的广场”。
岑雪向春草示意,春草一下领会,疑惑道:“听说寨里住着五百多人,可这一圈逛下来,地方并不大,这么多人住着,会不会有些挤了?”
这是在拐弯抹角地问危家寨里是不是还有别的去处。角天一脸憨厚笑容,说道:“寨里住着的多是些大老爷们,没什么讲究,挤一挤不碍事。不过这边只是前院,后头还有一块山地,底下用来耕种,上头用来练武。”说着看向岑雪,“准少夫人可要去看看?”
岑雪道:“远吗?”
角天道:“不远,从这边走,就半里路!”
岑雪道:“那便去看看吧。”
于是,一行人朝着后山走,角天热情地介绍起后山的地形,顺势夸一夸一年四季寨里各处的美景。岑雪认真听着,不动声色问:“后山的耕地可多?”
“马马虎虎,后山底下全都是,夏收小麦,秋收大豆,一年下来能有不少收成。”角天眉头一撇,总算有点低落,“可咱寨里人多,个个又五大三粗,牛高马壮的,光那一点粮食不怎么够吃。今年年关前,裴家寨那大当家趁着少爷不在,领了一帮人来寨里闹事,打着比武的由头,抢了寨里不少余粮,所以今年寨里就更艰难了。”
“裴大磊来过危家寨?”岑雪意外。
角天“昂”一声,语气难掩愤恨:“那裴大磊以前就是个臭瘪三,被我家少爷踩在天岩县城门底下,屁都不敢放一个。今年不知是发了什么疯,三番两次欺到少爷头上来,照我看,就是茅坑里打灯笼——找屎!回头有喊天的时候!”
春草、夏花二人听得那句“茅坑里打灯笼——找屎”,低低咳一声,角天后知后觉话太粗鄙,赶紧找补。岑雪倒是不以为意,应和道:“那裴大磊打家劫舍,目中无人,以后早晚会自食恶果。倒是危家寨,从不欺压良民,跟裴家寨那样的贼窝是不一样的。”
“那是自然!”角天仿佛寻得知音,接话道,“寨里难成这样,少爷也没想过要下山抢什么。前两天,三当家算了一下寨里的余粮,眼看就要揭不开锅,少爷昨儿便偷偷下山,把老爷留下来的一块老物件给当了。”
岑雪蛾眉一蹙。
角天诚恳道:“这一次,多亏有准少夫人雪中送炭,不然的话,寨里一帮人挨饿不说,老爷夫人留给少爷的那一点念想八成也要保不住了。”
岑雪垂眉不语,走了两步,才又道:“他在山下当了很多危家旧物?”
角天点头:“当初老爷夫人走得突然,危家说没就没了,少爷留着的东西本就不多,这些年折腾下来,自然是不剩几件了。”
那年危家遭难,先是危廷战死沙场,后是先皇降罪危家,再往后,危夫人在灵堂里殉情,撇下十一岁大的危怀风,那个家,可谓是垮得彻彻底底。要是没有樊云兴、林况这些旧人的扶持,这世上怕是不会再有危家后人了。
岑雪想起父亲昔日的抉择,心头隐隐发闷。
二人说着,后山已到,展眼看去,果然是一座绿蓊蓊的山头。挨着院墙的是一片树林,林前摆放着一排排兵器架,把整块空地划分为大小不一的六块区域。有人在练枪,有人在比武,有人在当教头,训练众人打拳。
岑雪目光从各排兵器架搜寻过去,并无所获,便欲再看一看众人手里所持的兵器,忽听得“铮”一声动静从斜方传来,乃是由兵器交接时发出。岑雪心头一动,循声转头,见最边角的练武场上,正有二人在挥刀对打。
那二人一高一矮,背对这边的是个身着黑衣的成年男子,与他对打的则是个身形瘦弱的少年,看模样大概十四岁大,脸色苍白,一头冷汗,左手攥着一把八寸多长的匕首,卯力挥刺,右侧袖管一甩一甩的,里头竟是空空荡荡。
“那……”夏花讶然。在外人看来,只以为是被那断臂的少年所惊,熟不知,令夏花差点失言的另有其物。
岑雪盯着那少年手里所拿的匕首,按捺内心激动,阔步上前。角天不知所以,闷头跟上,便琢磨着该不该提醒一下岑雪那断臂少年情况特殊,并不喜欢被人围观,场上突然传来一声痛哼,伴以无比刺耳的嗡鸣。
角天抬头,惊见一把匕首在交锋时脱飞,因被内力灌注,杀伤力堪比弩箭,所射方向,正是岑雪!
“准少夫人!”角天大惊。
岑雪亦是震骇,刹住脚步时,那一把匕首已挟以劲风冲来,眼看便要刺在面门上,手腕突然被人从后扣住,一股力量牵着她往后疾转,撞上一个坚硬宽厚的胸膛。
“刀剑不长眼,下次记得换个地方逛。”
岑雪撞在那胸膛上,听见来人开口,声音有些慵懒,仿佛从胸腔里发出,又似乎贴在耳侧。
岑雪心头莫名一振,抬头时,看见危怀风被日光映亮的眉眼,呼吸微窒。
“少爷!”
“姑娘!”
众人簇拥过来,危怀风松开手,不着痕迹退开一步,看一眼截获在手里的匕首后,往前一抛,被赶下来的断臂少年接住。
“我没事。”岑雪心知春草、夏花二人担忧,目光从被危怀风扔走的匕首撤回,看向人群。
危怀风今日仍是扎着马尾,束发用的是镂花的银发冠,一头黑发散在肩后,更衬得他人劲瘦挺拔,英气风发。似察觉了她的视线,他偏眼看过来,眸底明亮。岑雪耳根莫名一热,垂下眼行礼:“多谢大当家。”
危怀风不说什么,抱着胸,示意她一块走:“劳驾,会客厅一叙。”
“何事?”岑雪疑惑。
似没想到她会问,危怀风挑唇,又是那副似是而非的笑容:“你我婚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