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水怀珠
人群里,不?知是谁喊出?这?一句,庭院里紧跟着响起兵器掉落, 匍匐叩拜的声音。
“姑姑!”
仰曼莎看见来人,发红的眼眶泪意潸然,桑乌紧急喝令扈从拿下仰曼莎, 被一名亲卫拼死格开。冲杀进来的一大群人蜂拥上来,护住仰曼莎, 拔刀对准桑乌及其府兵。
桑乌面色铁青,握紧的拳头发出?嚓嚓声响,狠瞪一眼仰曼莎后,转头与来人对视上:“你竟然回来了?!”
他声音里既有愤怒, 亦有惶惑与不?甘,因为来人不?是旁人, 正?是他早先派杀手前往刺杀的夜郎国主!
为今日的这?一场政变,他从半年前便开始策划,为此不?惜把爱女云桑当做棋子,执意要在这?一日举办一场能够把仰曼莎引来的婚礼。本以?为万事俱备,派往关城那边刺杀国主的人也不?会出?错,谁知道终究是错算一成!
“十年前孤能杀回来,十年后自然也可以?,难不?成你以?为,就凭你派出?的那些杂碎,也能把孤拦在王都外?”
国主一步步走出?火光,神色傲然。桑乌听?她提起十年前的往事,心?如刀绞,愈发怒愤填膺:“呵,十年前……你竟还有脸与我提十年前!”
众人微震,国主神色在一瞬间凝滞,桑乌满眼痛色,含恨道:“十年前,若非是我瞎了?眼,错杀阿央殿下与卡波夯,就凭你,也能夺下这?一国之位?十年前,若非是我儿瞎了?眼,为你冲锋陷阵,沦为万箭之下的一具残尸,就凭你,早便在宫墙外死了?千万回!我桑乌一族赤胆忠心?,为你拼尽一切,为夜郎国披肝沥胆!而?你,又有什么资格在这?里跟我提十年前?!”
“桑乌,你在满口胡言些什么?!”护在国主身?旁的一名头领厉声喝道。
桑乌冷笑:“看来,你的这?些亲信都还不?知道这?些年里你都干了?什么好事啊!”
众人色变,国主眼神冷肃,一错不?错锁着桑乌,不?等他再次开口,回以?一笑:“所以?,孤干了?什么好事,可以?成为你在这?里为所欲为的理由?”
桑乌想起这?两年查获的那些真相,厌恶至极:“奸狡叛徒,卖国狗贼!”
“卖国?”国主啼笑皆非,“孤乃夜郎之王,若无孤十年之心?血,便无夜郎今日之昌盛!照孤看,你不?是十年前瞎了?眼,而?是今日瞎了?眼,才会口出?狂言,说孤卖国!”
“呵,你若问心?无愧,那不?妨说说你当年究竟从何而?来,为何而?夺王位,夺下王位以?后,你又都利用我夜郎国做了?些什么!”
“孤从云诏而?来,为王权而?夺王位,夺下王位后,孤励精图治,革故鼎新?,让夜郎国从十年前的民不?聊生变为了?如今的民康物阜!”
“厚颜无耻!”
“是你血口喷人。”
“你根本不?配做夜郎国主!”
“孤不?配,难道你配?”国主怒极反笑,眼神狠厉尖锐,“你若配,便该知道何为义,何为忠。仰曼莎为夜郎浴血奋战,杀南越狗贼,驱云诏奸人,捍卫关城,寸土必争,你不?肃然起敬,反而?三番五次谋害于她,此为不?义!孤念你从龙有功,赐你国相之位,赏豪宅,赠珠宝,许你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你不?心?存感?恩,反而?派人对孤屡行?刺杀,此为不?忠!一个不?义不?忠的狗东西,有什么资格配跟孤提国主之位?!”
“你——”
“你今日设下此局,不?就是想故技重施,从孤手里夺走王位吗?孤今日就让你知道,这?王位,孤究竟是凭什么拿下,又是凭什么坐稳的!”国主昂然下令,“来人,给孤把这?个狗贼拿下!”
冲杀进来的一大群侍卫应声而?动,顷刻间围拢住庭院里的府兵,桑乌原本势在必得,既有院里的府兵相护,又有埋伏在外的援兵相佐,然而?国主率人攻进来后,外面又岂还有与他策应的援兵?!
这?一刻,他俨然成了?先前的仰曼莎,孤立寡与,退无可退,眼看护在身?前的府兵一个接一个地倒下,霎时悲恨交集,怒声骂道:“木莎,你背叛族人,忘恩负义!早晚会被先祖咒杀!”
夜风肃杀,国主身?上的银饰泠然作响,藏在银色面具底下的琥珀色眼睛冷漠而?坚毅,蒙着一层隐忍的泪光。
约莫半个时辰后,发生在庭院里的政变得以?收场,桑乌及相关所有叛党被押往天牢,仰曼莎身?负重伤,与那六名同样负伤的亲卫一起被送回王宫医治。
木莎独自一人站在空荡荡的庭院里,脚踩着脏污的血泊,久久没有离去。先前喝叱桑乌的那名首领从夜色里走来,望着她茕茕孑立的背影,心?酸地唤道:“陛下……”
木莎不?应,良久后,忽然问道:“孤是背叛族人的卖国贼吗?”
那人一愣,忙道:“当然不?是,陛下所为问心?无愧,千万不?要被桑乌那厮的胡言所惑!”
木莎不?说话,目光凝在昏惑的夜色里,整个人又开始如入定一般,便在这?时,又一人从后走来,向她行?礼后,禀告道:“陛下,行?宫那边来消息了?!”
“如何?”木莎转头,凝固的眼神有了?波动。
“仰曼莎殿下今日离开前,特意嘱咐过?那名危公子不?要外出?,然而?下午时,危公子便与同行?的徐氏兄妹一起离开了?行?宫,说是想带徐公子在山里散散心?,可是直到现在,三人都没有任何消息。”
“可派人去查了??”
“去了?,听?行?宫里的人说,他们三人恐怕是去了?禁地。”
“禁地?!”
“是,半个月前,他们也去过?一次禁地,那次还被桑乌派人抓获了?,是仰曼莎殿下力保,才让他们留宿在了?行?宫里。”
正?说着,又有一人从外匆匆赶来,汇报道:“启禀陛下,全府都搜过?了?,没有云桑小姐的下落!”
木莎眼神瞬息万变,想起一种可能,内心?掀起滔天巨浪,毅然转身?往外。
“陛下,您这?是去哪儿?!”
“禁地!”木莎说出?这?两个字,不?同往常,声音微微发抖。
※
古墓里,气氛萧森,伴随“轰”一声石棺开启声,爬在石棺四周的蛊虫四下逃遁,莫名的杀气从石棺里冲散出?来,四人呼吸一窒,往里看时,赫然瞪大了?眼。
躺在石棺里的,并非是一人的尸骨,而?是一件寒光凛冽、血迹斑驳的战甲,以?及一把收尽锋芒、古朴无华的宝剑。而?在这?一身?战甲及宝剑旁,空着一人的位置,乍一眼看,便像是一位沉睡多年的战将在等待着与他入穴的夫人。
“这?是……”
“衣冠冢,合葬墓。”徐正?则出?声。
“衣冠冢?合葬墓?”云桑大惑不?解,“谁的冢?又是谁和谁的墓?难不?成是……”
若先前四人的猜测没错,这?座古墓乃是国主派人所修,那么石棺里空着的那个位置,十有八九便是国主自己了?。换而?言之,这?乃是国主与这?一身?战甲主人的合葬墓。
念及此,云桑惊心?动魄,竟不?敢再往下猜测。徐正?则眼神复杂,想起十年前震动朝野的那一场败仗,恍然道:“铁甲衣,皓月剑,灵堂大火……原来如此。”
岑雪看着眼前的这?一幕,亦是胆战心?惊,莫名的悲恸像是无形的利爪磋磨着她的心?脏,她转头去看,看见危怀风握在石棺上的指节已开始发白,手背绷着一根根青筋,鲜血从裂开的掌肉伤口里不?断往石棺内流淌。
像是发了?狠要证明什么,危怀风突然伸手往棺里,似要去取那一把冷冰冰的宝剑,便在这?时,一支利箭从暗处飞射而?来!
“当心?!”
危怀风反应不?及,手臂被箭刺中,掀开眼皮朝前方看去,眼神竟阴鸷无比。
“怀风哥哥!”岑雪心?惊呼唤,被徐正?则按住肩膀往下一蹲,藏在石棺背后,云桑想要查看情况,也被徐正?则用一只手狠狠按住了?肩膀。
“大胆狂贼,竟敢擅闯我夜郎禁地,再敢妄动,必叫你万箭穿心?——”
原本阴森死寂的古墓里突然传来乱糟糟的脚步声,一大群手持火把、肩挂弓弩的侍卫冲了?进来,火光照亮墓室,一支支寒芒流转的利箭则齐刷刷瞄准了?杵在石棺前的危怀风。
不?久后,队伍分开一条道,一位脸戴银色面具、身?着黑红骑装的尊贵妇人走上前来,看见杵在石棺前、手臂中箭的危怀风时,她冷漠的眼睛里闪过?震痛与羞愧。
“孤还当是什么人,竟敢闯入禁地来冒犯孤的王陵,原来,是个不?知天高地厚的中原人啊。”木莎竭力平复着胸口里狂澜,看着石棺前的年轻男人,哑声道,“拿下。”
藏在石棺后的三人听?闻此言,俱是震悚,不?及反抗,身?侧已有侍卫冲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押住四人。
危怀风没有反应,整个过?程里,他一言不?发,全无反抗。
※
四人被押入了?天刑司牢狱,俗称“天牢”,牢房各不?相同。岑雪、徐正?则二人被关押在相邻的牢房里,云桑在另一排尽头,危怀风则在另外一层的最?里侧,牢房不?大,墙角堆着干枯的稻草,天窗漏下一束束微光。
不?久后,有狱卒打扮的人打开牢房,进来给危怀风包扎处理伤口。危怀风坐在墙角,面色漠然,任由来人动作,全程一动不?动。
约莫黎明时,牢房外又传来脚步声,是狱卒领着另一人来了?。想是来的这?人太尊贵,狱卒开锁的动作认真轻缓,比先前不?知谨慎多少。
“陛下,请。”
待牢门打开后,那人步入牢室,狱卒很有眼力见地离开,牢房里外皆再无一个外人。
“伤都处理过?了??”静默一会儿后,木莎开口。
危怀风屈膝坐在墙角,眼皮耷拉着,一言不?语,年轻英俊的脸上是前所未有的冷漠与倔强。木莎看着这?一张脸,试图寻找出?一些自己熟悉的痕迹,很快便发现这?张脸的五官并没有大改,变的,不?过?是气质与神色。
木莎声音放柔:“那支箭并非是我下令所射,格鲁事先并不?知你身?份,以?为你要破坏棺中遗物,情急之下,才发射此箭。他也是为尽忠,望你谅解。”
危怀风神色不?动。
木莎便又看向他,这?还是她第?一次在他脸上看见如此漠然的反应。记得小时候,他是最?爱笑的,一天到晚咧着嘴角,要么大笑,要么坏笑,便是生气了?,唇角也要一勾,来一个少年老?成的冷笑。像这?样面色无波、一声不?吭的模样,实在是令人陌生。
木莎心?里发苦,偏以?一笑化解尴尬:“怎么一直不?说话,哑巴了??”
危怀风果然还是一言不?发,下颌绷着,搭在膝盖上的手节骨发白。
木莎说道:“为何要跑去那个地方,又是谁告诉你那儿藏有石棺的,你若不?肯回答,不?愿开口,恐怕就要一辈子待在这?儿了?。”
“是吗,”危怀风总算开口,声音沙哑,眉眼抬起来,“那危夫人的心?,可真是够狠的啊。”
第61章 真相 (一)
木莎站在牢房里, 听?见这一声熟悉又?陌生的“危夫人”,心?痛如锥,藏在面具里的双眼一瞬间被泪水洇红。
危怀风仰头看着她, 眼眦亦是通红的, 然?那双眼睛里并无一点泪, 充斥着的全是嘲讽与怨恨。
木莎自知他在怨什么、恨什么, 她不怪他, 她没有资格指摘他, 她只能竭力压下哭泣的冲动, 抬手揭开?戴在鼻梁上的银面具。面具底下的脸与十年前相比并无大改,最大的不同是,左侧脸颊上有一片烧伤的痕迹。
危怀风盯着这一张被火烧过的脸,直至这一刻, 眼里才盈满悲愤的泪,开?封的记忆像是从裂缝里挣出来?的手,再一次把他拽入十年前的那场巨变里。
冬夜漫长, 大雪覆压着整座死?气?沉沉的危宅,他独自一人,披麻戴孝地坐在屋里, 抱着双膝,把脸埋在黑暗中, 逼迫自己一点点吞下失去父亲的痛苦。屋外?突然?传来?惊叫声,有人在喊着“灵堂走水”,有人在喊着“夫人”,他仿佛被五雷轰顶, 发?疯似的跑去灵堂,看见烛天的烈火在黑夜里熊熊燃烧。
那片大火里, 不止有他战败身亡、停尸七日的父亲,还有他逐日憔悴、形销骨立的母亲。
他大概是真疯了?,像一只失控的豹子,发?狠地往灵堂里冲,用尽一切的力量呼唤着“阿娘”。他已经失去了?父亲,不能再连母亲的手也握不到,可是无数的人冲上来?,拽着他,绑着他,不准他再靠近父亲、母亲一步。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大火究竟是如何把父亲、母亲一点点吞噬成灰烬的。
后来?,他又?开?始为母亲披麻戴孝,他以前嫌危家老宅太大太空,现在,那里更大更空,只剩下一个他了?。
二叔樊云兴与三叔林况为父亲、母亲料理完了?后事,来?看他时,挠他的头,说:“十一岁大的娃,不小了?,危家以后的重任,全压在你一人身上,你要振作起来?,有点你爹的模样!”
他坐在大火后的那片废墟前,也像今日一样,漠着脸,不肯说话。林况用折扇拍一拍樊云兴的手,数落他说:“十一岁大的娃也是娃,娃难受了?,你就让他哭一哭,莫要吓唬他!”
可是他也不哭,他就是整日地坐在那片废墟前,再后来?,崔越之走马上任,西陵城里风向大转,他连那个又?大又?空的家都没有了?。
崔越之公报私仇,指控父亲生前贪赃枉法、勾结外?贼,他从昔日的战神之子,变成了?任人宰割、受尽屈辱的丧家犬。官差冲进危宅来?抄家的那一天,他忍无可忍,在盛怒中失手杀死?了?一名官差,樊云兴、林况二人连夜把他送出城外?。
在逃离西陵城的那辆马车里,他凝望着在黑夜里一点点消失的城楼轮廓,泪水糊了?满脸。
那是父母去后,他第一次哭,第一次旁若无人地哽咽抽泣,他第一次感受到了?失去父母庇佑的无助与绝望,第一次真切地认识到,他是真的没有了?家,变成一个孤儿?了?。
世人皆说,母亲是因为对父亲用情太深,所以才要自焚殉情。他也花了?很长的一段时间来?接受这个理由,让被母亲抛弃的自己显得没有那么狼狈。
每年清明,以及父母的祭日,他会在香炉里点燃三炷香,祝他们?在那边白头偕老,要是可以,多生一两个弟弟妹妹也无妨。他在后来?的十年里,慢慢地接受母亲的抉择,接受自己成为孤儿?的事实。可是,又?在后来?的某一天里,他发?现自己挣扎着熬过来?的那十年,不过是一场彻头彻尾的骗局。
恨吗?
危怀风想,他是该恨,必须要恨的。
可是,当那个在记忆里连着彩色霓虹一并坍塌的母亲再次出现在他的面?前,不再是幻象,不再是梦境,而是切切实实的母亲时,他所有的恨都堵在了?胸口,梗在了?喉咙。
曙光从天窗外?照射进来?,光辉一束接着一束,落在阴暗的牢房里,危怀风眼眶蓄满热泪,仰高头看着面?前的女人,终究没能把那一声恨说出口。
“果然?还是猜出来?了?,”摘下面?具后,木莎微微一笑,语气?里是苦涩与自豪,“不愧是我儿?,很聪明啊。”
危怀风没法接这一句话,如果可以,他宁可自己猜不出来?。
“也是,墓室外?是蛊王与鬼蔓藤,墓室里是我用血喂养的墓灵蛊,若非是你,又?怎么能走到那儿?。”木莎仍是笑着,只是笑里多了?许多的惭怍与自嘲,她没有再看危怀风,垂着眼,与他解释,“石棺里装着的是你父亲出征前所穿的战甲,佩剑是皓月剑。襄王死?后,那一身战甲与宝剑被故人送回?危府,作为遗物,它们?本该代替你父亲与你相伴,是我出于私心?,把它们?据为己有,藏入了?地底,对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