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水怀珠
“我是贵女雇的短工。”凌远说道,“贵女的地契在府里,请世子准许贵女派人?回府,为世子取来地契。”
岑雪领着人?来这儿开凿古墓,所谓地契一说,当然是信口?雌黄,然而眼下拿地契乃是他们唯一与岑府获取联系的机会。
“春草,回府取地契!”
“是!”
“慢着!”
王懋不傻,岂会给他们往岑府里报信的机会。岑元柏那厮最?是狡猾奸诈,要是被他抢占先机,他今晚这一折腾岂不是功亏一篑!
“反正都顺路,何必多跑一趟,本世子先亲自押你回城,届时再看你那地契不迟!”
说罢,一切宛如已成?定局,王懋阴鸷一笑,抬高手,刚要下令押解岑雪,身后突然传来一人?声音——
“是不劳烦那丫头多跑一趟,就是大晚上的这般折腾我,多少令人?糟心。”
众人?大震,掉头看去,一辆马车从夜色里驶来,停在入口?。车夫下车,熟练地搬来杌凳摆好,恭请车里人?移驾。车帘被掀开后,很快走下来一抹颀长人?影。
“爹爹!”岑雪一眼认出是岑元柏。
王懋脸色骤变,再一看那辆马车,认出是父亲庆王平日出行所乘的那一辆,心脏猛地蹿到嗓子眼来,难以?相信岑元柏竟然会乘坐着父亲的马车赶来此处!
“岑大人??!”王懋极力镇定,在脑海里飞快思考眼前这老狐狸从城里赶来的原因,以?及那辆马车里是否还另有其人?,僵硬的脸皮上扯开一笑,“什么风竟把您给吹来了?”
岑元柏泰然走来,藏青色衣袍在夜风里簌簌飘动,似笑非笑:“世子也不是三?岁小儿了,这会儿吹的是什么风,自己看一眼方向不就知?道了?”
王懋吃瘪,脸色在一瞬间?变青。
“看这阵仗,像是在拿人?。敢问世子,小女何罪之有?”负手站定后,岑元柏环视四周一眼,脸上仍是那副笑模样?,然而质问与究责的意味已不言而喻。
王懋忍着火道:“令嫒私自雇佣城外?难民,假借修建别庄的名义在此地盗墓敛财,此乃大罪。大人?不会不知?情吧?”
“刚听?说了一些,可是与世子所言有所出入。小女雇佣难民不假,但并?非私自,而是受在下所托。至于?盗墓敛财一说更是荒诞不经,此乃岑家地皮,小女在修建别庄时意外?发现古墓,相关情况皆已上报官府,请问哪里有问题?”
“岑大人?便是要撒谎,也烦请事先打一打腹稿,此处荒郊野岭,杳无人?烟,你说是你岑家的地皮,便是你岑家的地皮?”
岑元柏抽出袖里的一张契书,塞给他:“地契。”
王懋一震,打开一看,脸上更是震怒神色:“你!”
“私人?地界里发现墓葬,按律法,一切财物都应充公。王爷向来秉公执法,想来知?晓此事后,会做出一个?令所有人?满意的决策。”岑元柏不给王懋发作的机会,眼皮一抬,目光清凌凌地射过来,“世子,您以?为呢?”
王懋背脊一凛,思及府库里缺钱一事,猛地反应过来,原来这一切早便在岑元柏乃至于?父亲的算计里,岑雪在这个?鸟不拉屎的地方挖墓根本不是什么个?人?行为,而是秘密任务!
“是……”要说不气那是不可能的,这一刻,王懋脸色铁青,牙关快咬得咔擦作响,“我父王的决策,自然无人?敢不服。”
岑元柏点头:“那今夜之事,便静候王爷定夺,世子若是没?有旁的事情,就请先回吧。”说着,又往身后那一辆马车瞥去一眼,示意道,“车里的贵人?想来已经恭候多时了。”
王懋瞳孔震颤,想起那辆马车里的“贵人?”,充斥在胸腔里的愤懑化为恐惧,硬生生吞咽下不甘后,拂袖往马车走。
候在马前的车夫行礼,是王府里的熟悉脸孔,王懋闷不吭声,踩上杌凳,走入车厢里,等在里面的人?果然是庆王!
“父王。”王懋颔首行礼。
“坐。”
庆王不多言,吩咐王懋坐下,马车掉头,在一大批侍从的护卫下往夜色深处驶去。王懋如坐针毡,在沉默气氛里挣扎数次后,开口?道:“父王,岑家假借修建别庄的名义在此处盗墓的事,您早便知?道了?”
庆王默了默,如实道:“今日下午知?道的。”
“今日下午才知?道?!”王懋眼神一亮,寻着了岑元柏、岑雪二人?的漏洞,心神大振,借题发挥,“早在十?日前,岑氏便已开始在城里招募短工,并?从官署里借走了与江州相关的地志,可见是蓄谋已久。这样?大的事情,他们竟然今日才向父王上报?!”
王懋言辞激愤,自知?先前在岑元柏、岑雪那里吃了瘪,这次无论如何也要治他岑家一个?“先斩后奏”的罪名,不然实在难以?咽下这口?恶气。
见庆王并?不反驳,王懋心头大快,接着又道:“岑家想要筹钱为父王解决军库亏空一事,可以?理解,但是用这种手段,委实是狂妄下作,太不顾及父王的声誉!这次多亏是儿臣早便派人?盯梢在此处,及时发现了异样?,前来拿人?,不然消息往外?传开以?后,世人?还以?为岑家人?今日所为乃是父王授意,指不定要在背后如何非议父王!”
说着又想起一茬,嫌恶道:“还有,岑家人?要办这样?上不来台面的事,不叫府上的儿郎,反让岑氏这样?一个?女人?抛头露脸,也叫人?匪夷所思!父王是不知?道,那天招工时,岑氏在大街上与三?十?多个?市井粗人?厮混一处,言行举止,全?无半点贵女风仪。这些天来,更是整日与山里的那一帮难民朝夕相处。就在刚才,儿臣下令要扣押她回城审问,竟有一难民为她挺身而出,全?然不把儿臣放在眼里,也不知?是被她灌了什么迷魂汤……”
王懋回想起那一幕,越想越气愤膈应,全?然没?发现,庆王藏在暗处的脸色早已铺上一层阴鸷阴影,拢紧的眉心沟壑极深,填满失望与不耐。
“儿臣真不明?白,岑家也是簪缨世家,盛京豪族,岑元柏一介能臣,怎么会教养出这样?逾闲荡检、不知?羞耻的女郎来!”
话声甫毕,耳旁忽传来“咚咚咚”三?声轻响,原是庆王屈指叩响了车窗。马车应声停下,王懋不解地抬起头。
“父王?”
庆王支额阖目,不想再多看他一眼:“滚下去。”
第72章 筹钱 (四)
庆王一行离开不久后, 岑雪也与?岑元柏一起登上了回城的马车,不同于那一边的鸡同鸭讲,今晚的岑氏父女气氛格外?和?谐。
岑雪看完手里的地契, 难压内心?的庆幸与?崇拜, 知道今夜若不是岑元柏及时赶来, 并备上地契, 她与?王懋的纷争必然要以失败告终。
念及此, 岑雪不由偷觑岑元柏一眼, 小声道:“爹爹早就知道我在这里做什么了?”
“你以为你能瞒住?”岑元柏坐于上位, 眼皮微垂,看着略有惫色,但语气里并无不耐严厉,反而多了两分调侃。
“没有刻意?要瞒, 只是没想到爹爹事先连地契都准备好了。”岑雪把?那一张货真价实的地契收起来,交回?给岑元柏,笑?着恭维, “果然,姜还是老的辣。”
“少?来拍马屁。”岑元柏不接,示意?她自己收下地契, 这是暗示墓葬的后续事务皆可由她代替岑家出面的意?思。
岑雪自然动容,收下地契后, 想起先前发生在苍鹿山里的事,询问?道:“爹爹,刚才?坐在车里的那一位贵人,是王爷吧?”
“嗯。”岑元柏并不否认。
岑雪振奋:“王爷已经知道我在这里开凿墓葬的事了?他同意?吗?”
岑元柏既然都跟着庆王往苍鹿山里来了, 自然就是已说服他同意?岑雪盗墓筹钱的意?思,也等同于要来与?岑雪兑换赌约。岑元柏坦然道:“你赢了。”
岑雪大喜, 不及欢呼,岑元柏话锋一转:“往后,你不再是王爷的准儿媳,而?是他的义女?。”
“义女??”岑雪变色,“王爷要认我做义女??!”
“对。”
“可是……”
岑雪意?欲争辩,在对上岑元柏锐利的眼神时,满腹疑窦一下解开。岑家注定是要与?庆王府绑在一块的,这是关系着家族兴亡的大事,岑元柏的让步已止于认亲这一步,不可能再给岑雪抗争的余地。
岑雪咬住嘴唇,自知不该再多言,否则便?是太不识抬举,可是某个声音依旧挣扎在胸腔里,像一根碾不断的藤草。
“我知道了,”岑雪眉梢的笑?意?消融,鼓起勇气道,“可是我还是有一个问?题,想请爹爹给我一个明?确的答案。”
“什么问?题?”
“西羌一役,王爷是赢的那一方,对吗?”
岑雪问?完,岑元柏一下就明?白她藏在这问?题背后的私心?了。上次在厅堂里,他以“没有对错,只有输赢”来搪塞她的质问?,她知晓他不愿公开庆王在那件事里的立场,所以现在改用“输赢”来判断“对错”。
对即是输。
赢则是错。
“对如何,不对又如何?难道你以为你还有选择的余地?”与?上次一样,岑元柏仍然没有轻易说出答案。
岑雪道:“我没有选择的余地。但是疑人不用,用人不疑。王爷与?爹爹既然要用我,便?不该对我生疑,也不该让我生疑。”
岑元柏沉默。岑雪问?那一战的因由,应是与?危家相关,她要答复,是因为她要在内心?彻底界定她与?危家那人的关系。这个关系决定着后面许多事情的走向与?发展,不能模糊,不能反复。
良久后,岑元柏回?答道:“对。”
尽管是早便?设想过的答案,可是当亲耳听见时,岑雪的心?还是像被狠狠攫了一把?,半晌难以呼吸。她脑海里极快地闪开一些声音——庆王是西羌一役的幕后凶手;危廷与?襄王的死与?庆王相关;危怀风不肯效忠庆王,是因为庆王是他的杀父仇人;而?她,就要做他杀父仇人的义女?了……
“那您呢?岑家呢?”岑雪没有发觉,她的声音已开始抖了。
“岑家不在那一战里。”
岑雪百感交集,低头坐在车厢里,铺着昏黄灯影的脸庞静默而?苍白。诚如师兄所说,岑家与?西羌一役无关,可是岑家已是那一惨案里的幕后元凶的爪牙。
以后,她也要成为这样的爪牙。
不介意?吗?
不痛苦吗?
不会心?虚而?不安,愧于良心?与?信仰吗?
岑雪很想这样问?父亲,可是在开口的那一刻,所有的质疑与?茫然全像被抽走的气息,变成了空茫无依的存在——岑元柏的世?界里,没有对错,只有输赢。
“怎么不说话了?”岑元柏凝视岑雪许久,开口道。
岑雪敛神,稍微整理后,正色道:“这些天在山里忙的那些难民,都是原本打?算进城里应征入伍的衢州人,待财物开挖出来,王爷重新招兵以后,爹爹可否让那些人进入军营?”
“你想在军中培植亲信?”岑元柏一语道破她的心?机。
岑雪微微一怔,想不到父亲的眼力这样敏锐,她想要凭借自身实力在这个地方站稳脚跟,不能仅仅依靠岑家,也要有属于自己的势力,把?那些人安插进军营里,是她生根发芽的第一步。
“那一批难民的头领名叫凌远,刚才?世?子命人扣押我时,他救了我,为我出了头。此人有胆量,也有情义,若是入伍,来日想必能有作为。这于岑家来说,不失为一件好事。”
岑雪没有承认是为自己铺路,仍是借着整个岑家的名义来说。岑元柏应该是能看出来的,可是这次他没有再拆穿,答应道:“可以。”
※
这天回?府以后,岑雪很快收到官府派人接管苍鹿山墓葬的消息,拿着地契与?相关官员对接以后,定山侯墓葬正式转交官府负责。
一个月后,墓葬里的财物逐一被挖掘,府库充盈,官府重新对外?公布征兵公告,凌远一行人顺利入伍。
再后来,王府那边选了一个吉日,派人来接岑雪过去,以认义女?的名义,举办了一场相当隆重的筵席。那天王懋也在,入席时,被庆王按头喊了一声“妹妹”,岑雪抬眼看时,差点被他满怀恨意?的目光射成筛子。
散席以后,天色已黑,走廊外?侧的屋檐底下挑着一整排崭新的灯笼。岑雪走至拐角处,廊柱后闪过一个人影,“噗通”一声跪在她跟前,喊道:“姑娘,求求你救我!你嫁给世?子吧,不要做王爷的义女?,还跟原来一样嫁给世?子吧!我……”
岑雪大惊,不及反应,一群丫鬟从?暗处拥来,拽着那半哭半闹的妇人离开。月色昏黄,妇人的哭喊声被捂进黑暗里,岑雪最?后看见的是她用手按压着微隆腹部的轮廓,看那身形仪态,应是个孕妇。
“那是谁?”岑雪询问?。
领路的嬷嬷赔着笑?脸:“回?女?郎,就是府里的侍女?,不是什么打?紧的人。前两日受了惊吓,见人便?嚷嚷着要救她,想是犯了失心?疯……今日冲撞女?郎了,女?郎莫怪。”
岑雪一听便?知道是撒谎,猜出那人的身份,如鲠在喉。
数日后,岑茵前来屋里做客,说起王府内宅里发生的事情,唏嘘感慨:“那个怀孕的侍女?叫吟香,本来都被破格抬成妾室了,可是后来王府要重新给世?子议婚,王爷为周全起见,就让王妃整顿一下世?子的后院,说是成婚以前,要世?子把?心?思都放在政务上,不可再与?旁的女?人勾三搭四,逾规越矩。王妃知道说的是吟香,没办法,就狠心?叫人堕了她腹里的骨肉,把?人发卖了。”
岑雪想起那天夜晚在走廊里看见的那一抹人影,接着,眼前又浮现出王懋那一双充满怨恨的眼睛,背脊微悚:“世?子没有拦吗?”
“拦了,听说在王妃屋里哭了一上午呢,可是拦不住,那毕竟是王爷的旨意?。”岑茵努嘴。
岑雪了然,想起王懋,心?里无限悲哀。那人原本便?记恨着她,从?此以后,想必会把?失去吟香母子的一切悲痛都归咎于她,更憎恶她了。
“阿姐,”岑茵暂无这样的忧虑,看着岑雪因走神而?更显空灵的眼睛,好奇道,“听说认亲那天,王爷当众赐了一把?匕首给你,王府里的宝物有那么多,他为什么要送你一把?刀呀?”
那天在筵席上,庆王的确是送了岑雪一把?匕首,而?且那匕首的来历还不凡,乃是从?定山侯墓葬主棺里开掘出来的,属于整个墓葬里价值不菲的一样古物。当时就有很多人表示不解,笑?着打?趣庆王不会送礼,说哪有人在认义女?的时候拿匕首当礼物,何况那玩意?儿还是个冥器。庆王也笑?,笑?着说众人不懂,说完问?岑雪可懂。岑雪握着那一把?冰冷锋利的匕首,怎会不懂,庆王这是要她像父亲岑元柏一样,做他的一把?刀。
这是推脱婚礼,成为义女?的代价;也是摆脱后宅,走向更广阔天地的筹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