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水怀珠
“梁王麾下有多支暗卫,其中一支以饕餮为图腾,我上?个月刚在剑南与?他们交手过,不?会?认错。”危怀风说完,揣度道?,“你们是不?是走?漏了什么情报,被人家盯上?了?”
岑雪神色复杂,反复回想在夜郎国发生的细节,始终不?能找出破绽。危怀风看她的眼神慢慢由不?甘、委屈变为心疼,放下药瓶后?,关怀道?:“你没有拿到宝藏,那回去以后?,可有被你父亲责罚?”
岑雪眨眼,收回神思,道?:“这是我的事?,就不?劳烦你过问了。”
危怀风本以为宝藏的误会?解除后?,两人便算是冰释前嫌了,谁知岑雪对他的关怀这样冷淡,心里多少受伤,脸上?又换回那副委屈神色,重?复道?:“劳烦?”
岑雪垂下眼睫不?应声。危怀风失笑:“看来那晚在月亮山上?发生的事?,你是一直都没想起来啊。”
岑雪听他突然提起月亮山,想起那晚她宿醉以后?丢失的记忆,倏而心虚。危怀风凝视着她,看出她心神乱了,眼底笑意更深了一点:“无?妨,你慢慢想,我可以等。”说着,便从案前起身,似要离开?。
岑雪抬头:“你要把我关在这儿?多久?”
“不?久,找到你师兄后?,便送你们离开?。”危怀风好整以暇,多少有些故意气人的意思。
岑雪算过时辰,危怀风这时候还抓不?到徐正则,说明徐正则已成功进入平城,便不?再掩饰,说道?:“师兄已赶往平城借兵,你偷袭岳城的计划没那么容易成功。岳城是庆王的,你夺不?走?。”
“哦,”危怀风并不?意外,看过来时,目光炽亮滚烫,“那你是我的了。”
第75章 被掳 (三)
危怀风走后, 岑雪心如鹿撞,因那句“那你是我的了”而半晌不能平静,事后想?起来?, 既羞又愤。
次日, 天刚一亮, 便有熟悉的声音在耳畔响起, 岑雪睁开眼睛, 竟看?见春草、夏花守在?榻前?, 不由惊喜。
“危大当家让我们回来服侍姑娘。”春草解释着, 往毡帐外瞄一眼,压低声音道,“今日一早便有斥候来?报,说是岳城没能偷袭成功, 有人往平城报信,及时增派了援兵,说的应该是公子。”
岑雪悬在喉咙的一颗心彻底放下来?, 想?起成功为岳城解围的徐正则,心里宽慰许多。念头一转,却又有愁绪浮上心头, 昨夜危怀风走前放话说她是他的了,那话说得狂妄暧昧, 拆解开来?,不过是要俘虏她做人质的意思。
渠城外的伏击尚不知胜负,夺回明?州城更是任重道远,倘若当真被扣押在?这里, 尴尬不说,传回江州去, 指不定要让父亲如何忧心。
这么一想?,岑雪不再耽搁,起身更衣后,往外去寻危怀风。
※
今日又是一天阴云,营垒四周堆积着没有完全融化的积雪,旌旗在?冬风里招展,身着铁甲的士兵们?在?营区里忙而有序地进出。
危怀风抬脚踩在?一堆积雪上,眉眼肃然,听身旁一名军事装束的男人分析前?线战况:“那人是岑元柏的徒弟,在?盛京城里名声不小,据说从?小便受岑元柏亲自教导,超伦轶群,智谋过?人。后来?又在?外游学,与云谷老人研习过?六韬三略、奇门遁甲,放在?这一辈青年人中,乃是凤毛麟角一般的人物。这次他?为岳城解围,前?后所?耗不过?半个时辰,便把差点夺城成功的厉炎杀得铩羽而归。有这样的人在?,短期以内,岳城应该是拿不下来?了。”
危怀风听完,眼底映着的那片雪光更冷,身旁人叹息一声,询问:“照这情形,渠城还要攻吗?”
危怀风没说话。夺下明?州城后,为坚固防线,他?首先决定要尽快拿下软肋岳城,为此?,特意设计了一出声东击西,谁知这谋划居然被徐正则与岑雪师兄妹二人破解。
现在?,岳城是等于丢了,眼前?的这座渠城则像个扎手的刺猬,处处埋伏尖刀,硬攻吧,肯定伤敌一千自损八百;不攻吧,这一趟便等于是周瑜讨荆州——费力不讨好。
“攻下渠城,你有几成把握?”危怀风问。
那人讪笑:“若是我,至多三成;但若是你,至少能有五成。”
危怀风笑,笑里却有自嘲的意味。用兵之法,十则围之,五则攻之,倍则分之,敌则能战之。他?用五万人来?对峙史云杰的三万人马,本就?已?是铤而走险,何况渠城地险,易守难攻,以五成胜算为底气来?开战,便是胜,也必然是元气大伤。他?从?来?不打没把握的仗,以前?那些在?外人看?来?或许是狂的,可是他?心里底气够足,所?以每回都能把伤亡尽可能降到?最低,这一次要搭上五万人的性命来?换取五成的胜算,委实不是他?的风格。
“撤吧。”
危怀风说完,脚底碾碎雪堆里的冰碴,掉头往回走,迎面看?见一人,脚步顿住。
岑雪仍是昨天夜里的那一身装束,蜜合色袄裙外披着一件石榴红织锦羽缎斗篷,颈后一圈白绒,衬着那张两?腮圆、下颌尖的小脸,愈显娇憨灵动。
可惜,那双黑溜溜的大眼里盛着的全是锐亮光芒,裹以质问的神色,已?全然不是幼时的烂漫天真。
“这位是……”身旁男人为岑雪容色所?惊,愣了一下才道。
“鄙人前?妻。”危怀风眼盯着岑雪,大喇喇应。
岑雪表情果然一变,男人则瞪大眼睛,旋即失笑:“原来?如此?,原来?如此?。昨夜听说将军从?外带回来?一名女郎,还道是哪家姑娘,原来?是前?夫人!”说着,竟朝岑雪拱手行礼起来?。
岑雪脸上更热,别开眼。危怀风唇角勾了勾,知道她?是有事找自己?,侧首对身旁男人说:“夫人大概有事找我,就?不奉陪了。”
这次称呼,则连“前?”都省了。
男人眼睛更亮,仿佛勘破什么大秘辛,拢嘴笑着,点头走了。
“为何要这样介绍我的身份?”男人走后,岑雪脸颊上的绯红仍然没散,端着手站在?危怀风跟前?,一副愠恼的模样。
“说错了?”危怀风反问。
岑雪抬头瞪他?一眼,看?见他?肆无忌惮的笑容,更感羞恼,皱眉转开头。
危怀风笑,忍着去拨她?眉心的冲动,环胸问:“找我何事?”
“你要把我关?到?什么时候?”岑雪本来?想?迂回一些,寻着合适的时机再与他?谈放行一事,经过?刚才那一下,不想?再周旋,干脆开门见山。
“我关?你了?”危怀风眉目不动,又一次反问,“你从?营帐走到?这儿来?,少说三百步,这一路,可有人拦你?”
岑雪哑口,知道这人嘴硬又狡猾,看?模样,是打算接着糊弄她?了。岑雪敛眸,倏地掉头往一侧走。
危怀风抬目瞄一眼,认出是营外方向?,默不作声跟上。
两?人一前?一后,走在?人来?人往的营区里,路过?的士兵看?见危怀风,纷纷停下来?行礼,目光略过?岑雪时,眼神各异。
岑雪厚着脸皮,承受下所?有异样目光,及至营垒入口,被两?名站岗的侍卫交戟拦住。
“为夫人放行。”
不等岑雪开口,危怀风已?在?身后给那两?名侍卫发下指令,那二人本就?拦得犹豫,听得这一声“夫人”,看?岑雪的眼神顿时恭敬无比,撤戟后,颔首行礼,齐声说道:“夫人请!”
“……”
岑雪羞愤难当,本来?是想?来?一出硬闯戳破危怀风的谎言,逼他?承认对她?的□□行为,谁知这人脸皮厚极,故意放行不算,竟还误导旁人唤她?“夫人”,心思当真蔫坏!
岑雪屏息,硬着头皮,接着往前?走。
危怀风抬脚跟上,猜想?岑雪此?刻的心情,唇角不住上扬。
营外是一片长满芦草的湖泊,严风凛冽,草絮簌动,灰蒙蒙的天幕下是满目的枯黄色。岑雪走在?芦草丛外,一袭石榴红斗篷仿佛是冬日里盛开的花,占据了危怀风眼里所?有的明?媚与颜色。
“听说你回江州以后,一直对我思之如狂,食不下咽,夜不能寐,不久后便相思成疾了?”
危怀风跟在?岑雪身后,开始攀谈,岑雪一个趔趄,差点摔进芦苇丛里,被他?握住胳膊扶稳,笑声贴着耳廓落下来?:“看?来?是真的啊。”
岑雪脸已?爆红,哪里想?到?那时胡诌来?逼王懋抗婚的话,会变成今日危怀风用以戏谑自己?的证据,挣开他?道:“那都是些坊间谣传的流言蜚语,与我没有关?系!”
“哦,我原以为空穴来?风,再者那些流言又是从?你岑家传出来?的,会有那么几分真呢。”危怀风眼底掖着笑,仍是坏坏的。
岑雪后悔那时要做这样荒唐的事,负气似的往前?走,危怀风不以为意,被甩开后,垂手跟上,接着又道:“我还听说,你在?江州挖到?了一座墓葬,以功抵过?,为庆王筹集了军款,现在?已?不是他?的准儿媳,反而变成义女了。这总是真的吧?”
岑雪的脚步放慢,心里因那声“庆王义女”而一凛,思及他?与庆王的关?系,忽然感到?一种不安。
危怀风步履泰然,然而眼底的笑意慢慢散了,语气里有求证的意味。
“认义女的主意还是你爹出的,他?执意要拥护庆王上位,不愿错过?与他?结亲的机会。认亲那天,庆王送了你一把匕首。”
岑雪停在?飞絮里,回头道:“你到?底想?说什么?”
“我不想?说什么。”危怀风跟着收住脚步,停在?她?身旁,漫天芦草在?冬风里飘舞,天幕尽头也是一望无垠的枯败颜色。他?道:“我只是想?问一问,你愿意么?”
岑雪沉默,想?起庆王背后的那些阴谋与算计,想?起危怀风背负在?肩上的杀父之仇,又想?起父亲与岑家……那种被公道与亲情折磨的纠结痛苦再次袭来?,她?沉声道:“我没有选择。”
“你有。”危怀风鼓起勇气,“你可以选择我。”
岑雪抬头看?向?他?。
危怀风低头,彼此?四目交接,倒映在?眼眸里的是奔腾而克制的情绪。危怀风诚恳道:“你选我,我承诺你一世无忧,岑氏一族无恙。如何?”
岑雪内心震动,凝视着眼前?这双恳切的、热烈的眼睛,这不是她?第一次与危怀风对视,却是第一次以审度的姿态去分辨他?的心。
他?的心是怎样的呢?
岑雪其实能看?见,他?的心赤诚而澄净,柔软也坚硬,可以抚慰最沉重的伤痛,也可以抵御这世上最锋利的攻击,可以还所?有的混浊以清白,可以让这动荡的天下重回太平。
可是……
“我是岑氏女。”岑雪开口,声音发涩,眼眶里盈着泪光,“我的选择,只能是我父亲。”
危怀风抿唇,琥珀色的眼睛似熄灭的火焰,灰烬底下埋藏着失落与无可奈何,苦笑一声后,他?移开视线。
“你要怎样才能放我走?”岑雪言归正传。
“不放了。”危怀风语气顿时变差,负气似的,不再有先前?的体贴温和。
岑雪颦眉:“你把我困在?这里,不过?是多一个累赘,于你并无作用。”
“可要是放了你,你便又会来?与我作对。岳城已?经有一个徐正则了,渠城再多一个你,我怕会英年早逝。”
岑雪无言以对,继续琢磨要怎么说服他?,耳畔倏地响起一记哨声。危怀风吹完口哨,不久后,一阵矫健有力的蹄声从?营垒里传来?。岑雪循声掉头,看?见一匹通身雪白的宝马,差点以为是雪稚,定睛分辨两?眼,才发现这一匹白马的鬃毛与马尾是渐变的浅金色,应是危怀风的新坐骑。
“你以前?说过?想?要陪陪我。”
白马奔来?后,危怀风抬手拽住缰绳,目光凝在?岑雪脸上,忽然说起这一茬,有点像要算旧账的意思。
“是。”岑雪承认。那次在?危家老宅,她?去找他?,是说过?想?要陪一陪他?的话。
危怀风眼底重新明?亮起来?:“再陪一次,如何?”
岑雪眼眶又开始发酸,别开脸,没有回答。
“不说话,我便当你答应了。”
危怀风最后一次征询她?的意见,她?没回驳,是预想?里最好的结果。他?笑起来?,伸手在?她?腰后一揽,上马以后,“驾”一声,掉头往明?州的方向?疾奔而去。
※
当日傍晚,危怀风麾下五万人撤回明?州城。
岑雪这次是被角天迎入城里的,数月不见,这人瘦了一些,想?是陪着危怀风四处征伐的缘故,脸色不如以往红润了。见着岑雪,脸上那副笑模样倒是不改,只是开口唤人时多了一分后知后觉的遗憾,一声“岑姑娘”,听着比危怀风那句“哥哥都不叫了”更委屈。
岑雪点头,当着众人的面,不便多叙,走入官署后,跟着角天下榻一间客院。院子很大,朝向?极佳,东墙栽着一棵参天的槐树,底下砌着石桌、石凳,看?布局,竟与危家寨里的松涛院有那么两?分神似。
进屋以后,角天照旧来?嘘寒问暖,询问岑雪可有哪些需要额外添置的物品。岑雪环视屋里一眼,发现橱柜榻案,乃至笔墨暖炉等都一应俱全,没什么需要添置的,便叫角天不必再麻烦。
角天走后,却有一行侍女进来?,手里捧着绫罗绸缎,欠身行礼,说道:“奴婢奉将军之命,来?为夫人添置衣物。”
岑雪发窘,澄清道:“我乃岑氏女,已?与危怀风修书和离,请不要再称呼我为‘夫人’。”
那两?名侍女对视一眼,略为茫然,先前?危怀风吩咐她?们?来?送衣物时,口中称的明?明?是“夫人”。何况,岑雪入住这间客院,要说与危怀风没有那种关?系,谁人会信?
“那……请前?夫人收下衣物。”稍加思忖后,一名侍女改口。
岑雪听得这一声熟悉的“前?夫人”,无言以对,待人走后,看?一眼摆在?案几上的一大堆布帛,少说也有十来?套冬日裙袄,上前?拨了拨,发现从?外到?里,连女儿家每日要换洗的小衣、亵裤都没落下。她?顿时面红过?耳,想?一想?危怀风置办这些衣物时的心思,更感羞臊,把那些衣物一股脑塞入衣橱。
入夜后,角天命人送来?晚膳,各类玉盘珍羞,看?着便叫人眼花缭乱,不像是一人分量的吃食。
果然,布完菜后,角天嘿笑提醒:“姑娘稍候,少爷在?前?厅安排军务,一会儿便来?。”
岑雪无奈,等人的当口,趁势交代:“能否与这里的侍从?说一声,以后不再以‘夫人’或‘前?夫人’称呼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