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刀上漂
其实说是去看沈茹的,也没太大毛病, 那一年正是春闱过后,他刚闹出舞弊丑闻,全京城的人都在谈论他的笑话, 他嫌丢人,躲在府中不肯出门。
苏大勇几个上门来探望他, 正是无话不谈的少年心性,几坛子酒灌下去, 就分不清天南地北了,期间他们聊到陈适,听说他被沈如海择为东床,要将长女嫁给他,这下功名、娇妻都有了,真是好不得意。
怀钰本就跟陈适有仇,横看竖看他都不顺眼,又被苏大勇等人拿话一激,当即酒意上头,要去看看传闻中的状元郎未婚妻长什么模样。
几名少年醉醺醺地打马来到沈园外墙,墙内传来女子的娇笑声,他们隔墙听了会儿,确认里面应当就是沈家小姐。
经不住几句怂恿,怀钰摩拳擦掌地准备翻墙,但他有点醉了,身手没往常利索,爬了好几下都滑下来,几个狐朋狗友便抱住他的腿,一人垫在脚下,好不容易才将他托举起来。
沈园的围墙那么高,他才刚刚探出个头,就看见一名女子站在秋千上,笑得那般轻松自在,她穿着一身红衫红裙,裙摆上绣着金线,在日光下色若碎金,他那时还不知道,那就是闻名四海的织金缕。
沈园不愧是京中名园,正值暮春时节,满园鲜花盛开,春光烂漫,可这一切在怀钰眼中都黯然失色,他只看得见那名女子飞扬的裙裾,还有他穷尽毕生词汇也无法形容出来的美丽笑容。
“其实,我第一眼见到的是你。”
他笑了笑,这样说道。
第一眼就是她,此后无论岁月多么悠长,他的目光始终追随着她,再也挪不开了。
沈葭虚弱地笑了,眼神涌动着柔情,问:“你一直等着我醒来吗?”
怀钰嗯了一声,嗓音带上哭腔:“还好你醒了。”
“睡上来罢。”
沈葭一寸寸抚摸着他憔悴的面容,眼底写满心疼。
“怀钰,你太累了。”
怀钰打了一夜的仗,又掉进江水里,无论是精神还是身体,都极度紧绷着,现在终于能放松下来,疲惫便从体内深处涌上来,身上的伤口也在隐隐作痛,但他并不想休息,只是眼也不眨地盯着沈葭。
“我不累。”
沈葭知道他在想什么:“我不会消失不见的,你需要睡一觉。”
她原是好意,却不知这话极大地刺激到了怀钰,滚烫的热泪掉下来,几乎灼伤她的手背。
“你上回就是这么说的,说你在家等我,可……可等我回到家,你却不见了……”
他浑身都在颤抖着,眼泪一滴滴地往下落,沈葭从没见他哭得这么厉害过,连自己生病那阵日子都没有,她内疚坏了,不顾肩头的箭伤,起身抱住他。
“我知道,怀钰,是我的错,我不会再离开你了,我们从今以后,一日都不要相离……”
“别动,伤口会裂开。”
怀钰小心翼翼地扶着她躺下,替她盖好被子,沈葭执意让他躺上来,他只得上了床,绕开她的箭伤,将她轻轻地抱进怀里。
当肌肤相触的那一刻,两人才敢确信,他们是真正地回到了彼此的身边,而不是一场美梦。
“我好想你。”
怀钰将头埋在她颈窝里,深深嗅着她身上的气息,那是令他朝思暮想的味道。
沈葭摸了摸他的后脑:“我也想你。”
“你瘦了。”
他摸到了她身上突起的骨头,利刃一般,仿佛能划破他的手。
“饿的。”
沈葭叹了口气。
怀钰这才想起她一天都没有吃饭,不,恐怕不止一天,襄阳被围了那么久,城中粮草断绝,难怪饿成这副模样。
他急得抬起身:“我去给你拿吃的,你想吃什么?”
他此刻恨不得将全天下的珍馐美食都捧到她眼前。
沈葭拉住急匆匆的他,道:“我现在不饿,什么也吃不下,你别忙,你都不知道这一年我是怎么过来的。”
“说给我听。”
“那就说来话长了……”
沈葭话音一顿,脸色突变。
怀钰急忙问:“怎么了?哪里疼?是我方才压到你肩膀了?”
沈葭摇头:“不是,狗儿呢?”
怀钰一愣:“狗儿是谁?”
“咱们儿子!”
沈葭都不知道自己怎么忘了这么重要的事,二丫是不是还带着狗儿躲在襄王府里?对了,这里是哪儿她都不知道!
她急得要下床去找,怀钰赶紧按住她:“你别担心,孩子很好!在舅舅那里!”
“舅舅……他没事罢?”
沈葭还记得自己投水之前看见了谢翊,他当时身中三箭。
怀钰道:“他没事,他在衣服下面绑了稻草,大约只破了层皮,没有大碍。”
沈葭松了口气,又有些不解:“孩子怎么在这里?”
“我找到的。”
怀钰将自己怎么无意间发现那枚白玉蝴蝶,又跟着士兵进入襄王府小院,发现躺在地上的那具年轻女尸,正要走时,听见井里传来孩子哭声的事,一一道来。
说完之后,他发现沈葭不停流着眼泪。
“怎么了?”他一下慌了手脚,猛地醒悟过来,“那个女孩,你认识?”
沈葭哭着点头。
他早该猜到,如果不是相识,她怎么会把那么重要的玉坠交给一个陌生人,小女孩又怎会把他们的孩子用水桶吊着放进井里,自己在外面为保护他而死?
怀钰涩然问道:“她叫什么名字?”
沈葭哭得眼尾潮红:“她叫二丫,这是她的乳名,因为她幼年生了一场大病,她爹妈怕养不活,就给她取了这么一个贱名,她还有个大名,叫李穗,麦穗的穗。”
怀钰伸手替她揩去眼泪,安慰她:“不哭,我会为她立碑修祠的,她是咱们儿子的恩人。”
“也是我的恩人,没有她,我根本活不到见你的这一天。”
沈葭从无定河边的龙王庙说起,将她这一路的颠沛流离娓娓道来,先是在洪水中漂了一日一夜,幸而被经过的李大夫一家救起,然后是天津城外的难民营,接着是好不容易进入城内找官府求救,却发现那人是上官家的门生,想要杀掉她毁尸灭迹,又不幸遇上城外的灾民发生暴动,一日之内便占据了天津卫,之后因为一锅狗肉,险些被大蒸活人,天津十日事变后,她被迫混在流民队伍里,南下襄阳……
在她讲述的过程中,怀钰也见缝插针地说了些自己的经历,沈葭由此得知他在无定河下游沿岸的城镇搜寻了她许久,就差没把河水翻个底朝天,没找到她,倒误打误撞找着了上官熠的浮尸。
还发现他们本来能够在天津遇上,可惜怀钰晚到了两天,他赶到天津的时候,她已经跟随流民离开了,世事就是这么地造化弄人,如果他能早到两天,他们就不用分离这么久了。
之后她一路辗转南下,怀钰却因收到错误的情报,而动身折去了西北,又碰上皇后派来劫杀他的东瀛刺客,一路上险象环生,险些死在太行山夹道上。
沈葭想到皇后就不寒而栗,以往只觉得她这人神经兮兮,总是一副紧张过头的样子,待人虽不算热络,但至少没有坏心,现在看来是她太天真了,紫禁城里怎么会有良善的女人?
皇后就像一条咬人不叫的狗,总是躲在暗处发号施令,她不相信上官熠指使陈适绑架她这回事没有她的授意,她知道等怀钰回到北京,这件事一定不会善了,所以派出刺客来追杀他,如果不是怀钰福大命大,说不定他俩就真的阴阳相隔了。
再回过头来说,如果不是皇后从中作梗,她也不会在外面流浪那么久了,天津距离北京那么近,要是罗汝章肯送她回京,她更不会因为一锅狗肉得罪雷虎了。
沈葭忧心忡忡地问:“你要拿皇后怎么办?会告诉圣上吗?”
她等了半晌,也没等来怀钰的回答,偏头一看,才发现他脑袋歪在枕头上,已经睡着了。
翌日上午,日上三竿,怀钰被从窗外爬进来的阳光晒醒,初夏的日头已经有些毒,他被晒得脖子上全是汗,那光又恼人得紧,他皱着眉头,不停地往阳光晒不到的地方挪,快要掉下床沿时,身子鲤鱼打挺似的一弹,惊醒了。
他立马往身旁一望,是空的,沈葭不见了!
是……是梦吗?
他早该知道的,一切都那么美好,怎么可能是真的,不过是他做的又一场美梦罢了!
他赤足下榻,披头散发地冲出去,刚到外间,脚步猛地一滞。
沈葭一袭雪白中衣,坐在凳子上,轻轻推着摇篮,口中哼着童谣,听到动静,抬头惊讶地望着他。
怀钰看见她激动不已,正要说话,沈葭冲他比了个噤声的手势,指指摇篮,意思是孩子睡着了,不要吵醒他。
怀钰轻手轻脚地走过去,不由分说就将她抱进怀里,嗓音哽咽,听上去竟然有些委屈:“你不见了,我还以为是梦。”
“对不起,”沈葭笑着拍他的后背,“我本来是想等你醒来的,可舅舅来了,狗儿一直哭,他哄不住,只能抱着他来找我。我还从未见过舅舅那般束手无策的样子呢,可惜你睡着,没有见到,你睡得好沉,孩子哭得那么响亮,都没有吵醒你。”
怀钰没有告诉她,她失踪的这段日子,他几乎就没睡过一个整觉,总是因为各种各样的噩梦惊醒,昨晚不知怎么了,突然就睡过去了,他隐约记得睡过去之前,他们还在说话。
怀钰低头去看摇篮里的孩子,自从在水井里找到他后,他还没有好好地看自己儿子一眼,他看上去没有同月龄的孩子大,瘦瘦小小的,可能是因为出生后营养不够,但他的睡颜恬静可爱,现在还看不出来像爹还是像娘,只不过长得很好看就是了。
怀钰伸出手指,轻轻刮了刮儿子的脸蛋,小孩子梦中似乎有所感应,突然抓住他的手指不放了。
怀钰瞬间就不敢动了,婴儿的皮肤柔嫩光滑,像鸡蛋一样,手那么小,一根手指他都抓不住,连粉粉的指甲盖都那么可爱,父爱的本能涌上来,他都不知道自己此刻的神情变得柔和万分。
沈葭见他僵硬如石的样子,有些好笑,想到她第一次被儿子抓住时,也是这么一副动作和表情。
“别紧张,他睡觉就喜欢抓东西,以前……”
她突然顿住话头。
怀钰不解地问:“以前怎么?”
沈葭笑了笑,说:“没什么。”
她本来想说以前陈适哄狗儿睡觉时,也是经常被他抓住胡子,疼得龇牙咧嘴,她想起陈适死前塞给她的那只布老虎,是不是想给狗儿做床头玩具,这样他就不用再去抓他的胡子?
可那只布老虎现在不见了。
“你有没有见到……”
“见到什么?”
“算了,”沈葭摇头,“不是什么重要的东西。”
“你为什么给他取名叫狗儿?”
怀钰免不了好奇地问。
“不是我取的,”沈葭道,“二丫给他取的,她喜欢吃狗肉,我不喜欢这个名字,后来叫顺口了,也就随便了……不过,我给他取了一个大名,可以吗?”
“为什么不可以?”
“孩子大名不一般是当爹的取吗?”
“你是孩子娘亲,当然由你来取。”怀钰一脸理所当然,“说来听听。”
沈葭抿唇笑了笑,垂眸望着孩子,说:“怀念,我想叫他怀念。”
怀念那些故去的人,怀念那些曾经为他的出生付出努力的人,怀念那些为保护他平安长大而付出鲜血与生命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