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刀上漂
棋盘上高下立现,执黑一方攻势凌厉,将白子的一条大龙杀得几乎七零八落,白方的棋路显得更散漫一些,似乎是想到哪里下哪里。
“你再不认真下,就要被朕吃干净了。”
延和帝来了一手“扳”,顺便提去两子。
“不下了,没意思。”
怀钰将手中白子扔去一旁棋钵,百无聊赖地往船上一躺,枕着胳膊假寐。
延和帝见了他这懒散模样,叹道:“打小你就坐不住,让你坐着读会儿书,像屁股下有针在扎,长大了还是这毛病,看来日后朕老了,指望你安安静静陪上一时片刻,怕是不能的了。”
怀钰听了这话,睁眼笑道:“万岁爷春秋鼎盛,何苦说这话?”
“你是嫌朕啰嗦了。”
延和帝拿起钓竿,看也不看他一眼,道:“滚罢,少惹事。”
“遵旨。”
怀钰从船上一跃而起,生龙活虎地跳上岸,小船吃不消,猛烈地晃动了一下,溅起不少水花,打湿了延和帝的龙颜。
延和帝一抹脸上水渍,勃然大怒:“臭小子,你找打……”
回头一瞧,哪里还有怀钰的身影。
延和帝:“……”
延和帝给气笑了,一面摇头,一面笑:“这小子,被朕宠得不像话了。”
树下的高顺也不禁莞尔:“小王爷还小,总是不脱少年习性。”
“还小?十九了,都可以娶媳妇儿了,朕像他这么大的时候,都和他父王上沙场打鞑子了。”
想起往日和兄长并肩作战的豪情,延和帝略显怔忪,一副陷入回忆的神情。
高顺提醒道:“皇上,衣裳都湿了,穿着容易受凉,要不回去更衣?”
延和帝陡然回神,低头望了眼打湿的衣襟,道:“不用,将你的外袍脱了给朕便是。”
“这……”高顺犹豫。
“快脱。”延和帝说。
高顺只得将外袍脱了下来,因为皇帝今日不想惹人注意,所以是微服出游,他也没穿蟒衣,只穿着一件简朴的青色粗布长袍。
延和帝脱下湿衣,换上青布袍,他常年习武,养出一身腱子肉,称得上虎背蜂腰,即使身着布袍也英气不减。
高顺不敢穿天子的衣服,只将那湿衣搭在臂上。
延和帝便让他不用在此服侍,先回去换衣服。
高顺告退后,延和帝继续握着鱼竿垂钓。
午后静谧,阳光透过柳树梢,洒在水面上,犹如碎金,一阵风起,柳叶翻飞,又漂在湖面上打转。
延和帝正垂头昏昏欲睡,忽然听得背后一声喊。
“老伯,你这船还开么?”
延和帝猛地惊醒,回头一看,是个小姑娘,约莫十七八岁年纪,穿着一袭豆绿对襟短衫和月白马面裙,俏生生地立在柳树下。
“什么?”延和帝一怔。
那姑娘走上前来,指着太液池道:“莲蓬肯定熟了,老伯,您能划船带我去摘么?”
延和帝扭头望一眼,太液池中芙蕖灼灼,莲叶青青,莲蓬大而饱满,正随风轻摆。
他颇有些哭笑不得:“你知道我是谁么?”
“知道啊,”那姑娘点头道,“你不是这园中专门摇桨的艄公么?我这儿有钱,不会让你白干活的。”
她说着,从袖中掏出一个湘妃色钱袋来。
原来是将他错认成艄公了,延和帝低头望一眼自己的穿着,心想这确实很容易误会,又想这姑娘不仅要偷皇帝的莲蓬,还要皇帝划船带着她去偷,也是古往今来第一人了。
他莫名生出逗弄人的兴致,也不说破,而是一本正经道:“划船带你去摘是可以,不过我不要你的钱。”
“那你要什么?”小姑娘一脸好奇地问道。
“你陪我下一局棋,你赢了,我自然就带你去摘了。”
那姑娘轻呵一声:“还以为是什么呢,这有何难?来下罢。”
说着登上小船,在棋盘前坐定。
先前的棋局未收,正是盘残棋,延和帝问道:“小丫头,你是要接着这盘棋下,还是另下一盘?”
“另下一盘罢。”
二人便拣回棋盘上的棋子,延和帝执黑,小姑娘执白。
执黑先行,延和帝在小目上落下一子,轮到白子下了,对方落子的位置却令他瞠目结舌,她竟挨着他的黑子下了一着。
要知道,在围棋中,贴着对方的棋下是自断生路,很危险的做法。
延和帝紧皱眉头,不明白这小姑娘是个什么路数。
他落下一子,采用小飞守角。
没想到,对方又紧邻着他落下一子。
“……”
延和帝抬头,眼底写满疑惑。
那小姑娘催道:“下啊,轮到你了。”
就这么你来我往地下了数步棋后,延和帝彻底迷惑了,这下的……到底是些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这小丫头究竟是完全不会下棋,还是隐藏的棋道高手?
就在他云里雾里之时,那姑娘一拍额头,跳起来大叫道:“你输了!”
“什么?!”
延和帝顾不上左右摇晃的小船,睁大眼睛去看棋局,只见那黑子尚有数口气存活,哪里输了?
“朕……我没有输,你说说看,我怎么输了?”
“喏,”那姑娘指给他看,“我这五颗白子连成一线了,我赢了,你当然就输了。”
“……”
延和帝又气又想笑:“你这下的什么棋?你简直不会下棋!”
那姑娘口中振振有词道:“我怎么不会下棋了,我下的是五子棋呀,你只说让我和你下棋,又没说下什么棋。”
延和帝问:“五子棋是什么棋?”
“就是连成五颗子就算赢的棋。”小姑娘给他简单解释了一遍规则。
延和帝边听边点头,心道听上去倒是挺简单的,又问:“这是你自己创的,还是别人教你的?”
小姑娘答道:“我舅舅教的,我舅舅又是我娘教的。”
“你娘挺聪明的。”延和帝顺嘴夸道。
“谢谢,她死了。”
“……”
延和帝被噎了一句,忽然想起来问:“对了,我还不知道你是谁家的姑娘?”
那小姑娘掩唇一笑,眉眼说不出的灵动活泼,脆声道:“你一个划船的老伯,难道我说出我是谁家的,你就知道了么?”
延和帝举杯一笑:“你可以试试看。”
“好罢,”小姑娘眼珠狡黠一转,道,“那我告诉你,我是沈家的。”
“噗——”
延和帝一口茶水喷出来,惊诧地抬起脸:“谁?你说你是谁家的?!”
“沈家的。”
沈葭嫌弃地避开他喷出口的茶水,有些不解:“怎么了?”
“沈家二姑娘?”
“你还知道沈家有几个姑娘?
沈葭笑了,道:“对,我就是沈家二姑娘。”
原来这就是那个沈葭,延和帝一时心情颇为复杂,问:“你方才说,你娘过世了?”
沈葭点头:“嗯。”
“你几岁时没的?”
“八岁。”
延和帝点点头,唏嘘道:“倒和钰儿差不多……”
“什么差不多?”沈葭没听清。
“没什么。”延和帝摇头,露出一个宽和的笑,“荔枝好吃吗?”
“你怎么知道我吃了荔枝……”
沈葭愈发疑惑,只觉得眼前这老者怪怪的,说话颠三倒四,有些不耐烦起来:“说好我赢了你,你就带我去摘莲蓬,太阳都快落山了,这话还作不作数啊?”
延和帝笑道:“自然作数,只是上一局棋不算。”
沈葭立即反对:“为什么不算?”
延和帝慢悠悠道:“上一局我不清楚规则,你也没告诉我是下五子棋,所以不算数,咱们再来一盘,这盘我若输了,这池子里的莲蓬,你要多少就给你摘多少。”
沈葭哼一声:“好大的口气,以为这池子是你的么?”
延和帝只是微笑不语,可不就是他的么?他觉得眼前这姑娘越发有意思,难怪怀钰喜欢。
沈葭揉揉鼻子道:“好罢,那就再来一局。”
先前她确实是故意不告知她下的是五子棋,不是围棋,因此有几分心虚,再下一盘也行,反正她既然能赢他一次,就能赢他第二次,沈葭是这么想的,谁知这第二局棋,却是她输了。
沈葭瞪大眼眸,十分的不可置信:“怎么可能?”
“五子,连成一线,”延和帝指给她看,“不是这样么?”
沈葭摇摇头,眼中多了几分敬意:“老伯,你真聪明,当初舅舅教我的时候,我学了好几天才学会呢,你一次就能下赢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