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刀上漂
邬道程跪直身, 满脸追悔莫及,张口就道:“回部堂大人, 下官有罪。”
胡世祯眼中闪过一抹精光, 问:“哦,你有何罪?”
邬道程道:“回部堂的话, 下官的罪在于失察。”
胡世祯冷笑道:“就只是失察吗?”
邬道程迟疑片刻,试探问道:“兴许还有管束不严之过?”
“放屁!”
胡世祯气愤之下,竟是不顾官声,当众爆了粗口,他拍案怒喝道:“刘尹氏究竟是怎么死的?邬道程, 本官念你是举人出身,对你多番礼敬,你若还同本官虚与委蛇, 顾左右而言他!就别怪本官翻脸无情了!”
邬道程肥胖的身子抖了一下,似被吓到了, 嘴中唯唯诺诺道:“是……是,不敢欺瞒部堂, 刘尹氏是死于自杀。”
“自杀?”
“是,”邬道程擦着冷汗说,“也是下官监管不周,御下有失,那负责看守的范、董两名狱吏,见刘尹氏有些蒲柳之姿,竟生了色心,欲逼刘尹氏就范,刘尹氏不从,为守贞节撞墙而死,唉,也是名节妇!”
邬道程叹息一声,接着道:“范、董二人已被下官处死,刘尹氏虽罪恶滔天,但国有国法,她实不该死在这两名小人手里,请部堂大人治下官失察之罪。”
说罢,一个头重重磕下去,再也不抬起来。
胡世祯冷冷一笑:“如此说来,你深更半夜造访刘尹氏兄长家,也是因为内心过意不去,才屈堂堂县令之尊,亲自登门通知死讯么?”
邬道程大声道:“大人明察!”
胡世祯哼了一声,丝毫不被他的马屁所蒙蔽,肃容盯着他道:“那本官问你,你去便罢了,为何宝隆钱庄的老板也在?还送了尹六德一箱金条?这箱金子到底是抚恤金,还是你邬大人为堵人家的嘴,给的封口费?”
邬道程惊愕地抬起头:“部堂大人此话何来?真真是陷下官于不忠不仁不义之地了!下官夤夜登门,通知死讯,不过是怜那刘尹氏死得英烈。刘老板是最乐善好施的财主,淮安城人人都知道,他同情刘尹氏命苦,又见他兄长替她抚养孤女,日子过得艰难,这才自掏腰包接济一二,怎么好端端的大善事,到了大人嘴里成了封口费呢?”
胡世祯心中冷笑一声,这邬道程,看着平平无奇,真是好厉害一张嘴,好奸滑一个人,比那运河里的烂泥鳅还滑不溜秋。
胡世祯手指向角落里的怀钰:“据尹六德交代,当夜一共三人造访他家,除了你和宝隆钱庄的老板,这位也在场,你作何解释?”
王子琼惊得头皮炸开,太阳穴突突直跳,心想这怎么还明目张胆地扯到扶风王身上去了?
他狐疑不定地看了眼胡世祯,不明白这位尚书大人打的是什么主意。
邬道程仔细打量怀钰一眼,摸不着头脑:“这位是谁?”
胡世祯问:“你不认识?”
邬道程摇头:“不认识。”
怀钰:“……”
胡世祯大笑数声,目光冷厉,死死盯着邬道程:“邬大人!你是聪明一世,糊涂一时!依陈大人诉状中所言,当日他疑心河中死者不是他发妻,要求验尸,漕运总督崔文升请来你衙门里的仵作,你随之同行,分明与王爷打过照面,今日却故作不识,是何居心?!”
邬道程闻言,顿时头晕目眩,冷汗淋漓。
他的确有意将怀钰从此事中择出来,邬道程在底层做了十几年的官,从一介不入流的教谕升到七品知县,升迁不可不谓之慢,然而他自有一套做官法则,那便是不得罪。
同僚不可得罪,否则他给你下绊子,上司不可得罪,否则他给你穿小鞋,下面的师爷吏员更是一个都不可得罪,否则他们不给你办事。
做官做到最后,其实也就四个字——和光同尘。
从扶风王深夜不邀而至,拿刀架在他脖子上,逼他带路前往死牢时起,邬道程就明白自己被迫上了一条贼船,当船要倾覆时,跳下去的只能是他,谁让人家是王爷?人家都说阎王打架,小鬼遭殃,他就是那遭殃的小鬼。
邬道程本想假装不认识怀钰,却智者千虑,必有一失,忘了他们在运河边曾有过一面之缘,再加上胡世祯逼问得急,他不及思索,谎言脱口而出,现在被胡世祯揪住话柄,后悔也来不及。
邬道程根本不敢看怀钰的方向,官袍汗湿了,黏糊糊地贴在背上,哆嗦着嘴唇答道:“是……是下官一时眼拙,没……没能认出王爷……”
王子琼见再说下去,就要牵扯出怀钰,立即道:“胡大人,今日主审夺妻一案,刘尹氏的案子可放到日后再说。”
胡世祯笑道:“王大人别急,这正是同一桩案件,你听本官捋一下这件事的始末就知道了。”
他转而看向邬道程,目光冷利如箭。
“邬道程,有人找到你,向你讨要一个死刑犯,是也不是?这人将刘尹氏带出死牢,让她换上陈夫人的衣物,再将她杀死,是也不是?他用石头划破刘尹氏的本来面貌,将尸身扔进运河,伪造成陈夫人投水自尽的假象,而真正的陈夫人顶替刘尹氏的身份,早已逃之夭夭,是也不是?!”
三句诘问,一句比一句语气激越,胡世祯不愧是刑名出身,审讯技巧高超,知道怎么迅速摧毁对手的心理防线。
邬道程浑身发抖,冷汗不住滚落,心中浑浑噩噩,只有一个念头,绝不能将扶风王拉下水,否则别说他这一辈子的仕途,他的性命能不能保住都难说。
“下官……下官不知,刘尹氏是死于狱吏之手,是自杀……”
“你是不见棺材不落泪!”
胡世祯冷哼一声,扬声唤道:“来人,带邹氏!”
不过多时,衙役们押着一名小脚妇人进来。
妇人看着威严如森罗殿的衙门仪仗,“明镜高悬”匾额下正襟危坐的官员,又被这么多人盯着,吓得双脚瘫软,趴跪在地上。
胡世祯语气温和:“邹氏,你抬起头来,不要怕,本官问你话,你如实回答就是。”
邹氏怯怯地抬起头。
胡世祯照例问了身份籍贯的问题,邹氏回答自己是名孀居寡妇,家住杭州善民坊,丈夫早亡,膝下只有个儿子。
“你的供词中说,七月十八,善民坊新搬进一户人家,可有此事?”
邹氏弱声答道:“有……”
“户主叫什么名字?”
“回青天大老爷,那新搬进来的是对主仆,因为民妇就是房牙,所以知道的很清楚,主人叫尹秀儿,丫鬟叫喜儿。”
此话一出,人群中爆发出一阵骚乱,老百姓彼此间窃窃私语。
不是说刘尹氏死了吗?怎么在大老远的杭州又冒出来一个尹秀儿?
胡世祯得意地看了邬道程一眼,继续问邹氏:“还有呢?”
邹氏也不知他具体指的什么,只好拣自己知道的一股脑交代出来:“那……那尹姑娘有点怪……”
“哪里怪?”
“她……她从不出门,来历也不明,问她爹娘是否还在世,家住在哪里?她一概不答,街坊们都说……”
“说什么?”胡世祯追问。
邹氏咽了口唾沫,壮着胆子道:“说她是大户人家逃出来的小姐。”
蓟青若有所思,终于想通两桩案子之间的关联:“所以,在杭州的尹秀儿是陈夫人所伪冒?而真正的尹秀儿被人划破脸,尸身扔进了运河里?”
王子琼看了眼这位耿直的大理寺少卿,心道你还真是什么话都敢往外说,他已对整件事的脉络有了数,明白这潭水深不可测,稍有不慎便会引祸上身,便打定主意作壁上观,不再开口。
胡世祯得到自己想要的信息,便不再盘问邹氏,让人将她带下去,转而盯着面如死灰的邬道程,唇边带着一抹冷笑:“邬道程,请你告诉本官,你口口声声说刘尹氏撞墙而死,那已死之人如何出现在千里之外的杭州?是人死复生?还是有人在暗中捣鬼?”
“兴许是同名……”邬道程嗫嚅着说。
“还敢诡辩!”
胡世祯啪地拍响惊堂木,站起身道:“你的仵作已经全部招了!你伪造死因,将服毒说成是溺死,为的就是让刘尹氏做替死鬼,好趁机李代桃僵,协助真正的陈夫人潜逃!你说本官陷你于不忠不仁不义之地,哼!又何须本官构陷?你本身就是不忠不仁不义之徒!刘尹氏虽乃死犯,但所犯之法为国法,本该待圣上勾决后,由提刑官验明正身,秋后问斩,你私杀人犯,瞒上欺下,播弄生杀大权,是为不忠!你一介七品微末小官,威逼仵作,篡改死因,将衙门公府变成你的一言堂,是为不仁!陈大人乃朝廷命官,你勾结他的夫人,偷天换日,助其潜逃,是为不义!如此不忠不仁不义之辈,我大晋官场岂能容得下你?来人啊!给邬大人去衣!摘去他的乌纱帽!”
“是!”
几名衙役应声出列,七手八脚地按着邬道程双肩,几下就将他身上那件绣着溪敕补子的绿呢官袍给剥了,又将那顶纱帽摘下,随手掼在地上。
眨眼间,一名朝廷七品知县就成了平头百姓,披头散发跪在地上,狼狈地喘着粗气。
众人看着这峰回路转的一幕,不禁张大了嘴巴。
邬道程满面通红,又羞又怒:“部堂大人!我的官再小,也是朝廷钦定,圣上还未下旨革我的职,你无权这样处置!”
胡世祯冷哼道:“想搬出圣上来压我?告诉你,正是圣上许我便宜行事!似你这般贪赃枉法、鱼肉乡里的地方巨蠹,圣上也容不了你!”
他不动声色地往怀钰的方向瞟一眼,继续道:“邬道程,本官念在与你同朝为官的份上,给你个机会,只要你说出幕后指使,本官替你上折求情,兴许还有个从轻发落的机会,你若是执迷不悟,死不悔改,阎罗王也救不了你!”
邬道程听到这儿,哪还有什么不明白的,自己成了砧板上的鱼肉了,他苦笑一声,木着脸道:“没有幕后指使,所有事都是下官一人所为。”
胡世祯压根不信:“你与陈夫人素不相识,为何会甘冒奇险,助她潜逃?”
邬道程已经是死猪不怕开水烫,扯着嘴角哂笑道:“还能是为什么?下官看上了那小娘子美貌呗,她也于我有意,想与我双宿双栖……”
“住口!”
陈适气得满脸绯红,胸口上下起伏。
胡世祯情知此事背后全是怀钰一人谋划,邬道程充其量不过是跑腿的小鬼,但偏偏小鬼难缠,邬道程死心塌地牺牲自己,保扶风王,使出水磨工夫,同他嬉皮笑脸,东拉西扯,三句话里没半句真话,将怀钰摘得干干净净,他一时也没奈何。
正做没理会处,忽听得角落一阵掌声响起。
众人移目看去,怀钰背靠着堂柱,有一搭没一搭地拍着手掌,漫不经心笑道:“抽丝剥茧,追本溯源,胡部堂好厉害的断案本领,不愧执掌刑部多年,本王今日听了出好戏。”
“王爷折煞下官了……”
胡世祯尴尬地半站起身,不知这活祖宗又要出什么招。
“坐,别站着。”
怀钰客气地说,走到大堂中央,将邬道程一手拉起来。
“你也不必逼问邬知县了,大丈夫一人做事一人当,所有事皆我一人所为,与邬大人无关。”
他居然承认了!
众人纷纷露出惊愕又兴奋的表情,都有种“早料到如此”的感觉。
一时间,所有的目光朝他射来,人人心思各异。
陈适愤恨,邬道程感激,胡世祯内心激动,又不得不轻咳一声,加以掩饰,闭目养神的王子琼则是愕然睁开眼皮。
所有的人里,大概只有老实人蓟青好奇原因:“王爷为何……”
“你想问我为何这样做?”怀钰打断他,“我知道你们是怎么想的,无非就是我美色上头,想要强占人.妻,所以使出这下作手段,谁让我是无恶不作的小煞星呢?做出这等荒唐事,也情有可原,是不是?”
众人虽然都是这么想的,但被他堂而皇之地点破,不免有些尴尬,纷纷垂下头,不敢与他对视。
怀钰目光平静地扫视堂中一圈,声音虽不大,却刚好能让所有人听见:“告诉你们这些人,你们都看错我了,大丈夫有所为,有所不为,杀死尹秀儿、抛尸入水、捏造死因这些事我认,但你们说我垂涎美色,欲享齐人之福,我却是不认!本王这一生,只钟爱王妃一人,若说要被美色所惑,也只会被她的美色.诱惑,我做这些事,不为掳掠臣妻,恰恰是为了救陈夫人于水火!”
蓟青不解地皱眉:“王爷这是何意?”
“这个么,”怀钰冷笑两声,目光转向陈适,“这就要问陈大人了,好一个光风霁月的状元郎!满腹经纶的读书人!不知你们可曾想到,陈大人也会如市井屠夫一般,在家动手打自己的老婆呢?!”
此话一出,人人震惊得不知摆什么表情好,齐刷刷地看向陈适。
怀钰收起笑,义正严词道:“诸位,天下最懦弱无能者便是打女人的男人,比这还懦弱无能的是打老婆的男人,本王生性嫉恶如仇,见不得这等跳梁小人,二来陈夫人乃吾妻之姊,本王实在无法坐视,你们倒说说,本王做错了么?!”
陈适紧咬牙根,瞪着怀钰,若目光能化作实质,恐怕早已化作万千利刃。
怀钰容色坦然,与之对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