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青铜穗
一会儿他道:“放走杨燮,若他们再不出手了呢?”
苏绶目光深深:“他们不露面,臣也定会想办法让他们出手。”
皇帝道:“你待如何?”
苏绶沉默了一下,说道:“臣打算还是从常贺这边下手。”
皇帝挑眉:“常贺?”
……
被架回院里的常贺怎么进屋的,就怎么样在屋里坐了一夜。
鸿福曾进来送过热衣和干净衣裳,他视若罔闻,便也出去了。
读了那么多年圣贤书,常贺知道自己,还有父母的行径算不得堂堂正正的君子,但兽畜尚有舐犊之情,常蔚大难临头,原本可以逃得生路,却仍是把唯一的生机留了给他,母亲怀胎十月将他生下,多年来无时无刻不盼他平安顺遂,他们对外人而言或许不是好人,但对他常贺,恩重如山。
给自己筹措亲信,是他为自己的前路所做的谋划,但是营救母亲,也是他计划当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但母亲却死在他面前,他苟活了下来,却把亲生母亲送上了绝路。与其如此,他倒宁愿死在韩陌手下,或者说,杨燮以他的弟妹当肉盾他都不会如此愤怒悲伤。
他读那么多圣贤书,来日如何有脸面去地府见母亲?
他握紧着手里的虎符,仇恨的光芒像火苗般,一簇簇地往外冒。
杨燮救他,不过是因为他手里还有他们想要的东西,如果没有,杨燮昨夜一定不会出现,就是出现,也肯定是为了灭他的口,这点他早料到了。而昨夜他原可以不杀他的母亲,这么做,也不过是为了断他的念想,逼着他不得不彻底倒向他们,这些他都明白。
仇,自然是要报的。但怎么报才是对的?
闷坐一夜后的复仇之念,在现实之下又有了转变。
他再次看着手里的虎符,摩挲几下后收回了怀中。
“洪福。”
窗外静候的洪福闻声直起腰背,推门入内:“常爷。”
“我想见公子。”
洪福略顿,看他一眼后垂首道:“是。”
常贺更了身衣裳,又洗了把脸,跟随洪福到了后花园。
杨燮坐在花园凉亭里,面前桌上是一堆让人看不懂的簧片与锁壳。四面湿漉漉的地上,到处都是落叶残红,雨不知几时停的,总归是天亮前,但暴雨的痕迹还在,没那么快消去的。
杨燮脸上的不悦也是,蹙着的双眉下他的目光没有温度,手上的工具,亮珵珵的像把凶器。
常贺一直觉得奇怪,这个出身非凡的人,为什么会制锁?而且看起来技艺还不一般,因为他连天牢的机括都能破解。天牢的机括是苏家做的,除了苏家人,当今天下还没有哪家能有这样的本事。一直居住在京外,按理说从未曾接触过苏家的杨燮,显然就更不应该学会这本事了。
“既然来了,怎么也不说话?”杨燮的语声慢吞吞的,侧目而视的神态透着警惕。
“我昨夜整晚未睡。”常贺声音嘶哑,有力地佐证了说辞。
杨燮睨他:“如何?”
常贺垂首:“我想给家母报仇。”
杨燮眯眼:“寻我?”
“不,”常贺缓缓地吁气,“是苏家和韩家。”
杨燮望着他,不做声。
“我虽也怪你把家母推了出去,但归根结底,是苏韩两家把常家,准确地说是把家母与舍弟舍妹当成了诱饵,这才造就了恶果。若不是他们如此,家母不会有机会让你推向剑刃。
“实不相瞒,我昨夜回去后,前半夜在怨恨你,但后半夜却已冷静下来。你说的对,到了这地步,你我该共进退。复仇也好,共举大事也好,前提都得是能保住自身的性命。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苏绶和韩陌能给我们挖一个陷阱,就能挖第二个,第三个,此时我纠结这些,实为不智。”
一旁的洪福颇为意外地看了他一眼,又看向杨燮。
杨燮面如平湖,目光未动,约有三息,他方扬起唇角:“看来,这一整夜果然是未睡。”
常贺抬头:“昨夜里,得罪了。”
杨燮低笑:“你能想透彻这些道理,我便是再受你几句痛骂也值。谁无生身父母?你的心情,我其实再理解不过。倘若你昨夜对我无怨无恨,我反倒要觉得奇怪了。你是有血有肉的真性情男儿,经此一事,定然也会沉稳不少。”
常贺点头,凝望着亭下残红:“我如今对苏韩两家恨之入骨,你接下来打算如何?”
杨燮道:“如今风口浪尖上,暂不宜动,等这阵过去再说。你也累了,先回去歇着。等养精蓄锐好了,再详谈往后。”
常贺坐片刻,起身道:“那我等你消息。”
杨燮也点了点头,目送他离去。
第378章 有件事压在心底很久了
鸿福把常贺送回房里,张罗了茶饭,又吩咐人侍候他歇下,随后回到花园。
杨燮还在原处坐着,面前的铜锁已经装成了一半。
洪福走近前:“常爷这番话,也不知是真是假。”
杨燮微微一笑:“你觉得呢?”
洪福沉吟:“小的愚钝,竟未能分辨。”
杨燮把手上反覆插也插不进去的一根簧片放下,说道:“他能说出这番话,足见他的确有这么想过。至于他是不是真的选择了接受现实,那得看他到底是不是个感情用事之人。先生昨夜主张之事,我正好还在犹豫之中,且看看他究竟如何抉择也罢。”
“可是苏韩两家已掌握了一部分主动,眼下静观其变,还来得及吗?”
听到此处,杨燮凝眉看他一眼,略默道:“那就想个法子,迫使他表现表现。”
洪福与他眼神交汇,随后即颌首举步退下去。
……
经过几日的歇息调整,阿吉终于恢复如常,看着她如同从前般淡定的小脸,苏婼却时常地感觉到心疼。
一个十岁不到的孩子,还是个体力与耐力都不如男子的女孩子,经历过这样的生死之劫,她能这么快地恢复过来,可想而知过去这几年她遭受过多少的打击与锤炼。如果她仍存有对周夫人的怨恨,苏婼觉得也没有什么不能理解,包括周夫人自己私下都与她说,看见她这样懂事,宁愿看她撒泼耍赖。
但经历过就是经历过,成长路上留下的痕迹是不可能被抹去的,阿吉比起同龄人更早地长大了,这是事实。与其惴惴不安,倒不如坦然接受。毕竟,从苏祈那边得到的讯息,这个女娃子,是确确实实的心胸豁达。
近来天又晴朗了,关于暴雨夜里常家出事故的消息也早就传遍了朝堂内外,但传到苏婼耳里的却只有常贺妄图救走其家人未果,却被韩陌一剑刺死了常母这一段,想来那日苏绶进宫一行,君臣之间也商量好了一番对外说辞。
因此近日外头却有些人心惶惶,生怕常贺那狂徒的屠刀就要瞄准到自己头上。听说夜里都不必下令宵禁,也鲜少人在外行走。
苏婼奉旨与韩陌查那第三枚护国铁券,韩陌连日不得闲,她便把目光对向了朝中有名有姓的权贵之家,同时又把着朱袍之人在纸上列了又列。韩陌又嘱她他不在身边的时候别出门,她也听了,日日唤阿吉做陪在府里捣鼓着锁器机括,要么就是研究曾祖爷留下的典籍——苏绶近来不知道怎么回事,虽然对她还是看不上眼的样子,却不怎么管她往天工坊去了。有一次正好撞见她袖子里掉下来的典籍,他也似没看见,拉着个脸就走了。
出不得门多少有些无聊,秦烨登门来过几次,给她带了些好吃的好玩的,也送些不为人知的消息给她。当然最主要的目的还是想要她带着他赚钱。眼目下苏婼倒是有了重操旧业的条件,只是苏宅内部缺个铸造的工坊,故而有心无力。
秦烨在勾栏院里学了一手讨好人的本事,来找苏婼也不忘去徐氏跟前见个礼,卖个好,逗得徐氏也眉开眼笑。等人走了然后就叹气:“可惜了这娃儿,亲娘不在了,也没个正经干事的爹,内宅里乱七八糟,不然倒是个招人疼的。”
只是后来秦烨就没怎么来了,再问,竟然是被韩陌抓壮丁当了跑腿。
常氏快临盆,三叔却因任职而不能回,苏婼去了几趟,便在她床头造了个一按便可触发信号的机括,信号是连接在屋檐上的火药弹,床头按下机括,屋檐四角便会立刻升起火药信号,届时稍有动静即可求助府内各房。
常氏看了后又羞恼又好笑:“不过是生个孩子,看你倒造得跟兵临城下似的,让人知道了该笑话死我!”
苏婼便笑嘻嘻拉着她胳膊耍赖:“三婶可不兴让人知道,不然我怕会让父亲剥了皮!”
自打帮韩陌去防卫署解过机括,苏婼这身本事在府里也没有刻意隐瞒的必要了,家里人问起来,她也承认自己偷学了几手本事,只不过她就是鬼手,这个秘密还是无人知晓。
常氏感激还来不及,自然不可能在外去说,只是对于这小姑娘竟然能造出如此实用的机括,还是暗暗称奇。
防卫署的机括经过几番波折,也终于完工了。
这日下晌苏婼带着阿吉在敞轩里,一个造锁器,一个做女红,一直受命在防卫署负责监工的苏缵过来了,不但捎了好吃的零嘴儿,还有几匹时兴的夏衫料子和几枝宫制的绢花。
苏婼看着样样都是好东西,便笑微微望着他:“二叔无事不登三宝殿么?”
苏缵抹了抹后脑勺,咳喇说:“确有一事想劳驾你。”
“说就是了。”
苏缵看看四周的花圃,指着远处的几缸子莲子跟阿吉说:“阿吉帮我挑几枝好些的花来插瓶,二叔过两日要去庄子办事,带你一块儿去玩。”
打发走了阿吉,他就压着声跟苏婼说:“听说你给你三婶屋里造了个喜铃,胡氏也快生了,你帮二叔也造一个。”
喜铃?
苏婼还不知道那机括竟还被他们起了个这么喜庆的名儿,她笑道:“二叔不是派了人时时刻刻在房里么,还用得着那个?”
“小心驶得万年船。”
苏缵说把绸子绢花什么的又往她面前推了推。
苏婼把手里铜锁放下,看向他说:“二叔待我这么好,你不需要给我东西,一句话下来我一样会给你做。只是有件事我压在心底很久了,二叔能不能把实情告诉我?”
苏缵端了茶:“什么事?”
“你和二婶之间,是为何走到今日这步的?”
苏缵双手顿住。“你一个未出阁的女娃,打听这个作甚?”
苏婼笑道:“二叔总是把我当孩子。可我如果还真是孩子,二叔又怎会拿着这么多东西来求我办事?这不是都是你们大人的作派么?”
苏缵噎住。
第379章 床笫事
苏婼看向栏外花圃:“给二叔办事,我自不会收任何东西。但是我问的这些事,只想请二叔告诉我。我二婶出身不低,大小也是个官臣世家,她自身聪明慧黠,待人处事无一不周,这么多年来,不管是与翁姑,还是妯娌,都相处融洽。与我母亲更是情甚一筹。这样出色的人儿,为何偏偏不能撼动二叔的心?”
苏缵把茶放下,蹙起的眉尖有明显的抗拒。“你又不是不知道,当年胡氏还落过一胎。”
“我知道这件事,但是后来父亲也曾经去看过现场,他的结论是没有明显的人为痕迹。父亲可是大理寺少卿,他的办案能力,至少比二叔要强吧?为何经过他的认定,也不能打消二叔的疑心?”
苏缵脸色黑了下来,他目光同样投向了花圃,尖锐而有恨意,只不过这怨恨之意却不是冲着苏婼来。
苏婼接着道:“二叔别怪我刻薄,依世人的观念,胡氏再怎么着也是个后进门的妾,论先来后到,是二婶先进门,论身份,二婶是发妻,论才情容貌,二婶比胡氏强出不知多少倍,就更别提出身了。如此明显的差距,二叔到底是怎么做选择的?”
或者说,是怎么让猪油给蒙住了心眼子的?
苏缵沉默良久,深深一吸气:“胡氏再不好,她也只有小奸。比起黄氏伤我子嗣,伤人性命,又算得了什么?胡氏蠢,但就是因为蠢,才让人不需要去探究她的城府,不用去猜度她的真伪,我可以很放松地与她相处,因为我知道,她再闹腾也只有那么点本事,翻不了天。”
苏婼正要接话,他又兀自往下说起来:“正如你所说,胡氏什么都比不上她,可是你见过,新婚夜里洞房还要弄虚作假的人吗?你们都认为我娶了她是我高攀,是我的福气,她温柔贤慧面面俱到,可是你们根本不知道,我们的婚姻事实上根本就不是这么回事!”
苏婼惊讶地张了张嘴。洞房里弄虚作假,这种事她委实是第一次听说!
“对不住!”苏缵甩了甩头,沉气道:“这些事跟你讲,实在有失体统。只是你既然要听,我也不妨说了。我与她成亲十余年,这个秘密也压在我心里十余年,从未与人说过。我跟你爹不一样,你爹是自以为是害了他,他暗恋你母亲,却蠢到不肯承认,不肯珍惜。
“我不同。我年少时没有对什么人上过心,婚姻全凭父母之命。不过十六七岁的少年,谁会不对窈窕淑女动心呢?当听说父母给我许的是黄家的大小姐,而且还美貌聪慧,我自然也对婚后的生活充满了期待。
“成亲前我就没忍住去偷偷见过她,果然很出色,配我是绰绰有余。成亲当日我很高兴,席间难免喝了几杯,但是分寸我是拿捏住了的,倘若喝多了醉倒了,岂非对不住她?所以我只喝了平日酒量的一半。回到房里,行合卺之礼,她端了酒与我喝交杯酒。就是这杯酒,我喝了没多会儿醉意就上头了,待我沐浴完回来,已经有些恍惚,再后就人事不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