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青铜穗
原本这事安心等着便是,只是那日出于无奈,又拿来当筹码跟韩陌做了笔“交易”,少不得又要留点心眼。
韩陌那日听了她的诉状,根本就没顾上再找她麻烦,即刻离去,足以说明他对这事也上了心,既然卷宗在秦获手上,那么他的行动没准会干扰到秦烨,总之小心驶得万年船。
眼下卷宗她还没看过,要是被韩陌先拿到手,那他到时还会不会把卷宗给她看,她可不抱希望。
打发走扶桑,烛光下,她拿着从库房里取出来的几件谢氏的遗物,倚在榻上细看起来。
她的肘畔是一支翠玉短笛,谢氏深谙音律,琵琶和笛子吹的出神入化。在无数个孤身静处的夜晚,这支笛子伴她熬过了许多个春秋。
还有一支侧凤钗,这钗据说是新婚翌日,苏绶插在谢氏鬓上的。这倒不是他本人的意思,不过是他的母亲,作为婆婆看不得新过门的儿媳妇被儿子冷落,逼着他这么做的罢了。
但这支钗,谢氏还是在鬓上插了好些年。再就是一叠手札。
苏婼的手就落在这些手札上头,一页一页,逐行逐行,她的神思好像全都浸入了那些笔迹里。
“苏婼!”
苏祈从夜幕里冲出来,像跟弹簧一样蹿了进来。
苏婼从手札里抬头,满眼满脸都写着不欢迎。
“你为什么要逼阿吉卖身?肯定是你逼的!你为什么要这样害她!”
少年的声音响彻在这两进院落里,他的眼里噙满了悲愤,仿佛化身成为周阿吉的保护神!
不过他这个样子苏婼已经看腻了,眼下她也没有心情跟他说话,她低头看着纸说道:“出去。”
第41章 你姐姐为什么对你这么凶?
“我问你话!为什么要这样对待一个身世可怜又善良的小姑娘?你为什么要这样高高在上摆出一副大小姐姿态!”
苏祈要疯了,他真是低估了这个女人的歹毒心肠!他还以为她多少会顾及他的感受,没想到她变本加厉,把她给买下来当了丫鬟!这还不如把她送出去呢,至少他还可以追出去,想办法给她一个安顿!
苏婼听得烦,身子支起来,说道:“我买不买她,跟你有什么相干?你这么愤慨,她在周家呆了一年多,为周家夫妇当牛作马,你怎么不去救她出苦海?你口口声声说她良善,说她可怜,说她对你恩义有加,你为她做什么了吗?”
苏祈噎住……
苏婼放下手札站起来,围着他走了半圈,又冷哼道:“如果一个人所谓的回报,只是嘴上说说而已,那他的情义可真是比草纸还贱。”
苏祈又窘又怒:“我不是没想过,我只是还不知道能怎么让她离开过活!”
苏婼扬唇:“那你的意思是说,你现在已经知道怎么从我这儿把她带走,并且也知道怎么让她在外头好好过活了?”
苏祈回不上话,刚才那一身怒气冲冲,无形中又被她这几句话给镇压得稀碎。
苏婼陡然沉脸:“我最烦的就是你这种明明没什么本事,偏偏还满口仁义道德,成天只知道放空话的人,——出去!”
苏祈面红耳赤,再不愿服栽,仅剩的一天体面也容不得他再呆下去了。
苏婼翻了个白眼,又倚回了榻上。
因为苏祈来得太突然,整个过程,另一头房间里整理衣裳的扶桑和木槿都没敢出声。等到人走屋静,俩人对视了一眼,木槿先小声说起来:“姑娘此番回来,对二爷是越发严厉了。”转而她又道:“不过二爷也真是,从小到大就没做过让先太太和姑娘省心的事。”
扶桑睨她:“死丫头都敢背后议论起主子来了,这些事是你能嚼的吗?”
木槿压声:“我也只敢在你面前说,换了旁人,我非但不会说,听到了还要掌他们的嘴呢!我只是心疼姑娘,老爷这样的父亲,眼瞧着是靠不住的,仅有一个亲兄弟,又这么样的。说话间姑娘也到了出阁的年纪,去了夫家还得一切靠自己,唉。”
扶桑听到这儿,不由得朝榻那头看去,苏婼还保持着斜卧的姿势,手里的书札不知已换到了第几份。
她收回目光,把散落的首饰都收拾好,又把衣裳叠放在苏婼床头,然后走过去,靠近唤了声“姑娘”,苏婼没回应,她再走近些,才发现她在出神。
扶桑坐在杌子上,把散开的书札一份份地收起,然后说道:“二爷虽是莽撞些,本心却是好的,姑娘花些心思严加管教,将来总归会上正道。当年他也还小,如果知道会那样做,他必然也不会任性……”
苏婼翻了个身,坐起来:“去打水来洗漱,我想歇了。”
扶桑余下的话噎在喉咙里。
苏婼走到屋中,回头一看,她已经出去,便又走回来,把那几样物件抱到了里屋,坐在床上继续将它们抚摸着。
除了笛子和发钗,这些书札都是谢氏亲笔记下的起居日常,前世她在奔回京师拿取谢氏遗物的时候,把这些也挑拣着带在了身边。此刻抚着纸上的字迹,她细微的动作就像是亲手抚摸着那些尘封的往事。
打水这些事本不是扶桑的活儿,但苏婼让她出来,她还是出来了。苏婼不想提及苏祈,木槿说苏婼对苏祈严厉,其实作为谢氏离世那天夜里,亲身陪伴在苏婼身边的人来说,她一点儿也不觉得苏婼不对。
苏祈被撵出来,冷风一吹,满身沸腾的血液逐渐冷却下来。苏婼的话太尖锐了,他自以为的满腔正义,结果在她几句话面前不堪一击,他惭愧得不得了,回房在床上闷头躺了会儿,便让洗墨打听到阿吉住处,然后约上她到东边小花园来,自己过去寻她。
进了园子,他就看到阿吉站在廊灯下,左顾右盼看着两边出入口。苏祈唤了声“阿吉”,她立刻看向这边,并且跑了过来:“二爷!”
苏祈看着她,眼眶都发酸了,问她:“你还好么?住的习惯么?夜里睡着冷不冷?都是我害了你。”
“一点儿也不冷!木槿姐姐给我拿来了好厚好软的棉被,褥子也铺得厚厚的,可暖和啦。而且我还是跟木槿姐姐一间房,就我们两个人住,屋里什么都有,还有烧水的小茶炉子。还时时有糕饼摆着,也饿不着。”
阿吉的声音十分轻快。
要知道她在周家住的可是从柴房隔出的半间房,褥子用很多年了,厚一片薄一片的。现在住的条件,不,是所有方面,吃的穿的用的,见识的,没有哪样不是好的。
光是一下午,木槿带着她去清芷堂院子里认识的那些花花草草的品种,就让她大开眼界。
苏祈愣愣地看着她:“那你不觉得委屈吗?”
“不委屈呀。我连母亲不告而别丢下我那样的事情都经历过来了,还有什么事情好值得委屈的。”
灯影下她脸上平静而坦然,苏祈觉得她心地洁白得就像这屋檐上的雪。
“你不要想太多,我真的是心甘情愿的。”阿吉说。
苏祈不敢苟同,哼道:“你别以为我不知道她是什么样的人。”
阿吉不吭声了。其实她也觉得苏家大小姐有点凶。想了一下她说道:“你是大姑娘的亲弟弟,为什么她对你也很严厉,你是有什么事情惹怒她了吗?”
苏祈顿了下,叹气道:“她怪我害死了我们的母亲。”
“什么?”阿吉傻了!
苏祈抬头望着头顶冷月,幽幽沉气:“三年前的六月,正值给我祖父守孝除服的那个月份,我们都住在田庄里。除服的翌日,本来就打算好回府的,可是就在那天夜里,想到以后又要关在这宅子里,我舍不得庄子里的自由,半夜听说南郊河边有人夜捕,就拉上家丁去看。结果……
“结果那天夜里突然下起了暴雨,我们回不来,然后上游决堤,发了洪水。母亲半夜听见打雷,怕我们害怕,来房里查看,结果发现我不在,于是就慌忙追出来寻我,就是那天夜里……她失足落水,没能救回来。”
阿吉听得怔忡。
苏祈背转身去:“总之后来她就把这笔账就算到了我头上,一直怪我害死了母亲。”
阿吉刚要张嘴,他又转了过来:“没关系!一人做事一人当,是我的错,我从来也没有否认过!不管她如何,总之你给我点时间,我一定会想办法把你救出去的。我绝不会让她伤及无辜,让她祸害你!”
说完他就跑了!
阿吉想唤住他都没来得及。
第42章 知道这个璎珞的来历吗?
天上响起轰隆隆的雷声。暴雨洗刷着大地,闪电把炼狱般的人间照得雪亮。
“母亲!母亲!”
少女冒着雨从屋里追出来,焦灼地望着前方雨幕里那几道瘦削的身影,她奋力的呼喊在雷雨之下变得十分微弱,眼看着那身影已经奔向了门外的道路,她迈步前奔,却被裙摆绊倒在地!她终于哭喊起来:“母亲,你快回来!你还生着病呢!……”
也许是冥冥中感应到了,当中最为瘦弱的那道身影在雨下顿步,闪电照出她转过身来的惊惶失措的脸!
“阿婼!”
妇人跌跌撞撞地奔回来,扶起地上的她:“疼不疼?疼不疼?你快起来!”
“母亲,您别去了!让他们去,你身上还有病啊!”
“那是你弟弟!也是我十月怀胎生下的骨肉,我不能把他的性命交给下人们!……你听话,乖乖在家呆着,等着我回来!”
“我不要!我不要你去!”
“阿婼!”
妇人大声地喊着她,伸手抹着她脸上和着雨水的泪水,颤着双唇说:“我不能不去,我自己的身子自己知道,能不能看到你来日成婚都未可知。
“你一个姑娘家,将来不能没有娘家人倚靠,你父亲如此,我不能指望他护你,但祈哥儿是你亲弟弟,他跟你爹不一样,你相信我!
“我要让他回来保护你!他也必须护着你!你们都是我的亲骨肉,我不能把你们任何一个人的性命交给下人!”
“母亲!母亲!”少女已泣不成声。
妇人手掌下滑,用力地在她肩膀上一压,忽然将她往院子里一推,然后将大门匡啷把大门给锁上,咬牙转身了!
“娘不能让你跟着去冒险,你留在家里,我会回来的!”
“母亲!!……”
电闪雷鸣里,偌大的院落里已只剩下少女望着母亲离去的背影,和发出的撕心裂肺的哭喊!
她拚命拍打摇动着门上的锁,使出全身的力气去扯它,她已经来不及用脑子去思考别的,只是下意识地想要打开这把锁,去拦住她的母亲,去阻止这场明显很难有胜算的营救……
“姑娘!姑娘!”
扶桑掌灯望着床上流泪哭喊的苏婼,担心极了!
她把灯放下,双手捧着她的脸轻轻摇晃了几下,紧闭着的双眼的苏婼才渐渐安静,然后睁开了泪湿的双眼。
“姑娘,”扶桑吐气,“你又做恶梦了。”
苏婼抹了把湿漉漉的脸,对着帐底缓了好片刻,才坐起来。
被中一件物事啪嗒掉落在地上,是那把挂在璎珞上的小铜锁。
她弯腰把它捡起,在手心摩挲着说道:“你知道这锁的来历吗?”
扶桑怔然摇头。
“它是我按照那天夜里,母亲锁住我的那把门锁原样复做的,只是做的时候缩小了两倍。我身为苏家女,却被这样一把简单的门锁拦住了挽救亲生母亲于难的道路,我无数次想,如果当时我会解锁,如果苏家没有那可笑的祖训,那么我便不会被她轻易锁住,也无论如何不会让她去涉险。
“可是讽刺的是,我对这一切无能为力,但从小就被要求必须学好传家技艺的苏祈,他却反而是使母亲丧命的那一个。你说世道公平吗?它是不公平的。人人都说同胞手足该相亲相爱,可是如果让我选,我宁愿舍弃一切,也要留下母亲。”
“姑娘!”
扶桑攥紧了她的手,心疼得不得了。
苏婼把璎珞挂上脖子:“所以我时时把它带在身边,就是要拿它提醒自己,用它来记住母亲在苏家所遭受的一切,记住她是怎么死的。如果不是丈夫的无情,儿子的顽劣,不是苏家阻止女儿们习艺,她根本不用以那样的方式离开人世。
“我那位父亲,他与苏祈在母亲的死上都有推卸不掉的责任。”
苏婼说这一切的时候陈述流利,情绪也很平稳。看得出来这番话在她心里头已经滚动了无数回!
扶桑不忍说下去:“姑娘,二爷那时还小,他是不懂事啊。”
“一句不懂事就可以抹去所有责任吗?从小到大母亲和我从未有一时疏忽过对他的教育,任性就是任性,无知就是无知,不是犯错之后可以理直气壮被原谅的理由,我们什么都说过,他偏不听,到头来连累了母亲,绝不是凭一句不懂事就可以揭过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