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在酒
香雪笑了笑,“瞧,也只有女人?懂女人?,饶是衡二爷你出?手那么大方,也想不到在私下里?拿银子打点我,更?想不到我这会儿即便在笑,也未必开心。”
江之衡扬了扬眉,“你就不怕她塞给你个身上带病的姑娘,借你的手害群芳馆。”
香雪倏地一激灵,她怎么就没想到呢!
连忙将那姑娘喊进?来,一把将她袖子撸了上去,但见她小?臂内侧果真有块灰褐色的花柳斑……
香雪大惊失色,一连退出?去好几步。
“别慌,你碰她未必染病。”
江之衡听狐朋狗友说起过这病,知道这不是什么同桌吃饭就能染上的死疾。也听闻国子监谁染上过这病,始终拿药治着,且死不掉,只是从此生活天翻地覆,人?嫌狗厌,就连家里?人?都对他退避三舍。
江之衡蹙眉质问那姑娘,“究竟是谁要你这样害人??她给你开价多?少?”
香雪气得?半死,手指着那姑娘道:“好哇,原来你憋着坏要害我呢!这要是叫我也染上了可怎么办?我还怎么活!”
那小?姑娘吓坏了,“她…她…我也不知道她是谁,她只说能拿钱给我治病,还说能出?钱供我弟弟上学?……香雪姑娘,对不起,她要我等和瑞二爷成了事再?告诉你,叫你别和他同房了。”
“她倒想着我!”香雪直拿手掌在脸侧扇风,“衡二爷,你可得?帮帮我,你说这事该怎么办呐?”
江之衡懒得?掺和这些花楼间的明争暗斗,摆摆手,“送官吧。”
这下倒轮到香雪为难了,那可都是真金白银啊……
江之衡笑了,“你这是舍不得?那块金子?”
香雪吞口唾沫,迟疑片刻,笑起来道:“我这是怕惹麻烦,我瞧那女人?的架势未必惧怕官府,细想起来她还挺奇怪的,从没见过她这样的女人?,身量不高,却很有气势。说话时还爱看着别人?眼睛,此前没听说过这一号人?,我见她也只觉得?像谁家的掌家太太。”
她讪讪开个玩笑,“总不能是瑞二爷家的。”
话毕,江之衡心上咯登一下,猛然举目,眼底的漫不经?心一扫而光。
夏日里?昼长夜短,黄昏最为漫长。
冯知玉回进?府门,影子被拉得?老长。她想起小?时候没进?冯府时的时光,那时跟娘在应天府的日子无?疑最快乐,娘在河边给姑娘们缝补衣裳换钱花,她也走街串巷,装成个小?男人?帮行?院招揽客人?。
娘早前是教坊司的清倌人?,清倌人?只卖艺,她怀了恩客的孩子,不肯供出?那男人?是谁,这才被赶出?去,丢了生计。
不过好在教坊司不守规矩的男人?不止一个,娘在秦淮偶遇冯老爷,就此结束了冯知玉贫贱的童年。
直到后来,她从江宁嫁回应天府,悄悄回到当年的那一间行?院,得?知儿时那几个摸过她脸蛋,给过她赏钱的姐姐,都死的死,走的走。没有一个得?到善终。
老天爷给她这个嫁黄家嫡次子的机会,定然不是为了促成一段美满姻缘。她要掌黄瑞祥的家,从来不是说说而已,可偏偏他是个花花公子,偏她又生不出?孩子。
阻碍重重,但她始终隐忍不发,好在等来今日,黄瑞祥拱手送她一个男婴,又送给她一个得?以大展拳脚扮演贤妇的机会。
她定然不会辜负这份难得?称心的礼物。
既然他喜欢寻花问柳,从来没有担当,那就索性?花柳缠身,从此做个卧床的废人?,这个家,她会替他撑起来。
话虽如此,她对月兰的好也从来没有掺过半分虚假,因?为每当冯知玉看见她憔悴地倚靠床栏,她就仿佛看到了那一个院子的姐姐,后半生凄苦的缩影。
冯家认回茹茹的日子已定,不预备大张旗鼓地操办,只打算叫茹茹给老夫人?和老爷太太磕个头,从此便有了新名字,好写进?冯家族谱。
这个新名字要么冯老爷来想,要么冯俊成来想,但老夫人?让冯老爷不要插手,说俊成学?问不知比他高多?少,就该让俊成自己定一个。
说起老夫人?,青娥对她十分尊敬。这得?说回昨天早上,她照常带茹茹去各个院里?请早安,来到老夫人?院里?,请过安,老夫人?让她和茹茹坐下喝茶吃点心,闲聊说了些日常,又问茹茹的小?狗在哪里?。
青娥担心老夫人?要处置了花将军,只说一直关在笼子里?,不大放出?来。
“不放出?来?那小?狗平日里?多?闷得?慌,茹茹又该多?孤单。”
老夫人?叫人?拿来一段一指粗的彩绳,还坠了小?铃铛,格外有趣,“俊成和我说茹茹最喜欢小?狗了,这段日子只敢将小?狗关在屋子里?玩,怕他跑出?去冲撞了这府里?其他人?。我就替茹茹想了个法?子,不知道茹茹喜不喜欢,你看,这是什么?”
茹茹见老夫人?朝她招手,笑得?那么和蔼,蹭步走上前去,“…是绳子。”
“是牵小?狗的绳子,明天茹茹牵着小?狗来给我请早安,我也看看茹茹的小?狗朋友,好不好?”
“好。”茹茹点点头,接过了那条漂亮的绳子,她张开两条不怎么长的胳膊,抱住了老夫人?的腿,“谢谢老祖宗。”
老祖宗只抱过小?孩子,还没叫小?孩子抱过。愣了愣,而后大喜,吃力地弯下腰去,想碰又怕碰坏了似的,两手拢在茹茹脸边,左看看右看看,好生欢喜。
她抬起脸,对青娥笑道:“俊成给茹茹起名了吗?”
青娥道:“回老祖宗的话,还没有。”
老祖宗直起身来,想了想,“我叫着茹茹这名字真舍不得?,‘含辛茹苦’,寓意也好,我看索性?就将小?字定作茹茹,她也习惯,你也不必改口。”
青娥觉得?这样最好,想回去就问冯俊成的意思,他还从没提起过给茹茹起名的事呢,就怕他忙忘了。
他忙得?不可开交,夜里?为秦府的事写文章,白天地方上都巴望着借冯老爷的光请他一顿饭,江宁谁不晓得?他是吏部官,那可是管升迁的官,就是路过也该拜一拜的。冯俊成碍着冯老爷的面子,不喜酬酢也都只有赴约,忙起来连顿饭都和青娥吃不上。
青娥好容易逮着他,和他提起名这事,哪知他听后一愣,脚步都顿了顿,“上族谱改个姓便是了,何需重新起名?”
青娥急了,站到他跟前去,“冯茹?冯茹可不好听。”
“冯茹还不好听?那叫冯茹茹?”冯俊成笑笑,进?她偏屋,见茹茹不在,知道是让施妈妈带着在外边玩,“冯姓起好听了可难。”
青娥去掣他袖子管,“你那么有能耐,你想个好听的,再?说了,你二姐的名字就好听,冯知玉,你也想个差不多?的不就成了?
“也是知字辈,和我同辈?”他一手倒茶来饮,一手将青娥的拳头裹在掌心,凉凉的,正好解他喝过酒的燥热。
“你在故意闹我!”青娥追上去夺他手上茶盏,“不想出?一个好名字,你就别喝水了。”
冯俊成喝了点酒,弯腰去就她手上的水,跟她抢着喝似的,她没抢过,气急败坏转过身去,“读那么多?书,都不肯给女儿想个名字。”她说着,扭脸瞧他,“你就不能给她想个大小?姐的名字?哪怕从哪句诗里?拎两个字。”
冯俊成提口气走过去,两条胳膊将她环起来,深思熟虑,“还真想起一句。”
青娥喜出?往外转回身,就听他陶醉吟了句,“含冰茹铁似枯槎,淡月濛濛四?五花。1”
“讨打!”
正要给他点颜色瞧瞧,他两条胳膊就将她给圈紧了,眼下带着点醺红,认真将她瞧着,“我说真话,就叫这个字,含冰茹铁、含辛茹苦,这个字好,又是你起的,她将来定要谢你呢。”
青娥受不了他认真瞧着自己,挣了挣,“好嘛,你都这么说了,我还有什么好讲的。嗳,对了。”
“嗯?”
青娥给他丢去件棘手的任务,“你说该叫茹茹先上族谱,还是先和你相认?…得?先相认吧?”
冯俊成果真往里?吸了口气。
是要先相认,就怕等她进?了祠堂,大庭广众下不认他这个爹……再?哭着喊着要赵琪……
“我想想办法?。”
第50章
父女相认这事马虎不得, 又好像不必做得太正式,要是?能有个顺理成章的机会就好了。
只是?有的时候大人?都太低估了小孩,茹茹不知打从何时起便藏了心事在?心底, 但因着冯府有诸多奇妙景色可看, 经常刚深沉一会儿便又立马抛诸脑后。
前头敲锣打鼓要唱大戏, 老夫人?知道茹茹喜欢看戏,叫人?去将和益哥儿一并叫来, 给他们演小孩子爱看的“沉香救母”。
茹茹牵着小狗, 着急忙慌要去看戏。施妈妈走小碎步护着她,怕她被狗绳绊倒,益叔叔跟屁虫似的跟在?后面, 缠着她让她将小狗给他牵一会儿。
两个人?又玩得好了, 茹茹兜里总揣着几颗漂亮的花石子, 益叔叔为了那几颗石头子, 总悄悄揣糕饼在?兜里去?和茹茹交换。现?在?他窗台上已经摆了一溜又圆又光滑的石头子了, 都是?茹茹捡来和他换糕饼的。
二人?挤在?一张椅子上,爬上爬下看戏, 跟两只花果山的猴子似的, 一会儿下去?一趟,到?桌边举高了手摸两颗水果, 拿回去?摊开肉乎乎的手掌心,一起分享了吃。
冯老爷从外头回来,先到?老夫人?这儿来问?个安,一进来益哥儿就蔫了, 从梳背椅上下来去?给冯老爷请安, 茹茹也有样学样,爬下去?给冯老爷请安。
“你来得真?是?时候, 索性坐下一道看会儿,刚演了劈山救母,我记得你小时候也爱看这出戏。”
冯老爷背过手咳嗽两声,“老太太,那都多少?年前的事了。”
“几十年前?我却觉着是?昨天的事呢。”老夫人?说?了自己都拿手帕掩嘴发笑,“你坐我边上来,别老回头看两个孩子,他们拘束。出了这院门?你要查益哥儿功课我不管你,可要是?敢在?我的院里吓唬他们,我一定不答应。”
冯老爷也无奈了,“老太太…我还没说?话呢,还是?坐下看戏吧,我陪您看戏。”
正坐定了目视前方,戏台上刚走过圆场,冯老爷余光见一只小白胳膊出现?在?视野内,不动声色拿眼角觑过去?,就见两张太师椅间?的小几上从后边伸过来一只小手。
小手的主人?全然没有因为被抓包而变得胆怯,充其量有点犹豫,将拿未拿,圆溜溜黑葡萄似的眼睛将冯老爷瞧着。
“想吃这个。”茹茹伸长了胳膊够不到?,自己桌的豆沙米糕吃完了,想来讨大人?桌上的。
老夫人?将糕点盘往她那推推,笑容可掬道:“拿去?吧,老祖宗不吃甜。”
冯老爷扭身往她和益哥儿的桌上看一眼,那儿分明?也摆了一只装糕点的盘子,“你们桌上没有?”
“一个桌只有一块,我们的吃完了。”
茹茹踮脚将那糕抓在?手里,却是?往冯老爷身边递,想叫他尝尝,递出去?又舍不得,最后只是?掰个小角,搁在?冯老爷手边,而后飞快地跑开,手脚并用,爬回自己椅子上。
冯老爷眼光跟着她跑回去?,就见她将剩下的豆沙米糕一掰二,分给益哥儿半块。老夫人?掩嘴直乐,碰碰冯老爷的胳膊,又点点桌上掰给他的糕。
下晌冯俊成在?外忙碌回府,得知茹茹在?老夫人?那看戏,就亲自去?抱茹茹回来睡午觉。小孩子不知道累,累过劲吹点凉风就要生病了。
彼时冯老爷已经走了,老夫人?将今日之事转述,听得冯俊成摇头发笑。其实也没什么,冯老爷素来待小女孩宽容些,从小冯知玉就比他受宠,其实这么说?也不完全正确,宅门?里的女孩养大便要出嫁,男孩或科举或入行伍或行商,总是?想不到?要对?女孩寄予厚望。
回去?时施妈妈牵着花将军走在?后边,冯俊成抱着玩累了的茹茹,沿湖走在?枝头下的阴凉地。
茹茹挂在?冯俊成肩上,像个刚发酵好的软面团,“大老爷,这儿也是?你家吗?”
冯俊成应了声是?,抓稳她两条腿,怕她翻过去?。
“这里真?好玩,比大老爷上一个家里还好玩。”她刚高兴没两句,忽然让先前的心事蒙上心头,“可是?舅舅不能在?这里,青娥说?舅舅不能在?这里。为什么呀?大老爷,为什么呀?你不喜欢舅舅在?你家里做客么?”
小姑娘问?到?困扰处,晃来晃去?,叫冯俊成急忙将她拦腰掐住,“别乱动,我好好想想是?为什么。”
茹茹板起小脸将他望着,他想发笑,又忍着,晓得这是?个和茹茹坦白的机会,“因为……这里是?我们家,不是?你舅舅家,你和青娥可以?住在?这里,你们是?我的家人?。”
茹茹两条小眉毛霎时拧巴起来,又因为被冯俊成抱在?怀里,因此得以?俯视他,显得十分庄严肃穆,“大老爷,我知道,我知道你是?谁。”
冯俊成一愣,面庞浮上喜色,“我是?谁?”
茹茹想着那日早晨睡醒,无意从青娥和赵琪那儿偷听来的话,面色有些沉凝,“大老爷,你也是?我舅舅吗?”
冯俊成差点没笑出来,“这叫什么话,是?你娘和你说?的?还是?你舅舅和你说?的。”
茹茹摇摇头,沉浸在?自己的提问?当中,皱眉将他盯着,小手隔着衣裳在?肚皮上抓一抓。
“那你是?我爹吗?”
冯俊成倏地站住脚步,神情愕然,脸孔缓缓转向怀里的茹茹,见她懵懂将自己望着,竟有种“近乡情怯”的奇妙感受。
他此刻当真?百感交集,本来还在?犹疑不知如何开口,结果竟叫小姑娘抢占了先机。
“是?,我是?你爹爹。”
冯俊成手掌包裹女儿圆润的后脑勺,将她轻轻贴在?胸口,深吸气,稳住了声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