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七月闻蝉
鸣玉前些日就让脚程快的下人?去?村里租了个院子, 如今已打扫干净, 专等?着他们过来。
马车停在院门首,有村民?远远地围观, 戴着帏帽的少女抬头看着院门, 这才发现鸣玉租的是地主的宅子。
鸣玉背着她的小包裹, 进门后打量四周,竟不是很满意。
而何平安摘了帏帽, 倒是有几分唏嘘。
“你怎么租到了这里?”
鸣玉道:“这村子里, 也就他家的院子勉勉强强。”
“我们既住在这里, 那他们游家的人?呢?”
鸣玉笑了笑:“我付的租金,足够买下两个这样的院子了, 他们游家人?听说我只租一年,立马就要给我让地方, 现如今他们一家人?都?搬到了县城里。你放心就是。”
何平安走过第?一进院子,傍晚的光已经被?高高的马头墙挡住了,四下暗沉沉的,天井里开出几枝荷花,晚风轻拂,墨绿的荷叶上水珠悄然滚落。
丫鬟们点起灯,穿宝蓝衫子的少女坐在上首,她看着案上摆好的饭菜,垂着眼帘,想?起了小时候的事。
何平安十岁那年,娘亲病死之?后因无钱安葬,乡里里正,也就是地主游老爷出钱先帮她料理?了娘亲的后事,代价就是要她在游家做两年的小工抵债。
说是抵债,其实也是帮她。
何平安一开始因为年纪太小,干不了重活,地主老爷就把她放在厨房里,干些烧火、洗碗的活,每天再给她一口饭吃,后来游家的小少爷看中她,地主太太就把何平安丢给他玩。游家的小少爷是个混世魔王,何平安跟他年纪相仿,身量相当,一开始还算和谐,小少爷带着她一起捣蛋,不过出了事,地主太太只打何平安。
有一次小少爷失手打破别家小孩的脸,被?隔壁的乡绅找上门来,地主太太护着自己儿子,就把所有过错都?推到了何平安身上,当着众人?的面扇了她巴掌,还扬言要卖了她。何平安吃了好几顿打,早就不服气了,当下就跳起来辩解,趁机朝这老虔婆吐了口口水。这一下不得了,太太说什?么都?要赶她走,地主老爷劝不过,没有办法,只好把何平安送回去?。
何平安在这里待了有一年多的光景。
她眼下吃饭的桌子,要是没有记错,这案板下面无人?注意的地方,还有两只用朱砂笔画出来的小王八。
一个是她画的,一个是小少爷画的。
何平安捧着碗,眼神放空,一个人?发呆。
她十五岁去?外地的时候,游家的小少爷都?已经娶妻了,听说比他大?了五岁,她那时候已经很少见他,现如今住在他家,她虽知道有这样一个人?,脑海里却怎么也记不起他的样子。
吃过饭后,鸣玉引她去?正房安歇,何平安一看这地方,立马就想?起地主太太,说什?么也不进去?,没办法,鸣玉便跟她换了住所。
何平安跟着丫鬟到第?二进的东厢房,这一夜竟睡得十分安稳,一夜到天明?。
第?二日一早,她换好衣裳,特意把自己捯饬了一遍。
镜子里,她穿着白衫蓝裙子,头发绾起,脸上扑了好些脂粉,这般看了又看,把身边有的首饰全部?戴上。
日头高升,立在门外的男人?已经备好了黄纸金元宝,看样子是要跟她一起上山。
未几,隔扇开了一条缝。
鸣玉投去?视线,屋里的少女看着精神大?好,虽然身子消瘦,不过眼里有了光彩,这会儿朝他笑了笑。
他还是头回见这样的何平安。
鸣玉等?她吃完朝食,带刀出门。
村里人?好奇他们的来历,一路上有见到的,纷纷看过去?,却无人?猜到何平安的身份。
泥巴土路上,只见身姿纤瘦的少女戴着帏帽走在前面,她身后的男人?穿着一身藕荷色直身,腰后横着一把唐横刀,看着既不像是护卫,又不像夫君,不知两人?是什?么身份。
何平安经过自家门口,就见那屋子塌了一半,里面的家具物?什?几乎都?被?人?搬光了。
她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大?抵是难过的,以至于叹了口气,匆匆离去?,不忍再看。
何平安循着记忆里的路线,往山上去?,夏日里草木茂盛,多亏鸣玉带了刀,一路将拦路的草木藤蔓砍了一大?半。等?到了坟头,又开始清理?半人?高的杂草。
这般花费了有半个时辰,才看见八年前立的石碑。
此刻对?着冷冰冰的石碑,何平安又变成了八年前无依无靠的小孩。
她蹲在坟碑前,有一肚子话要说。
这么多年受的许多委屈,吃的许多亏,挨的许多打许多骂。
她难过极了,张着嘴却不知从何开口。
风吹着周围的草木,帷帽下,何平安脸上的妆已糊成一片……
地主太太打她的时候,没人?帮她,她吃百家饭的时候要是多伸手要一粒米,就有得寸进尺的嫌疑。她去?赵家替嫁,学规矩的时候那些丫鬟耍她玩,姨妈赵太太也不管不问?。
她是个没人?要的野孩子,没人?真的关心她。
别人?都?说她一肚子心眼,但何平安哪里就那样坏了。
十五岁出嫁那天,她真的以为自己要跟顾兰因过一辈子,甚至生出一丝希望。
就算她不是赵婉娘,那也和他拜过了天地,是真正的夫妻,都?说日久生情,总有一天他会习惯自己,就算不爱她,也会与她相敬如宾,留些夫妻的体面。
那一日何平安还在袖子里藏了一把匕首,其实是专为不圆房,自己没有落红而准备的。
不过新婚那夜,多亏顾兰因泼过来的那杯酒,她及时打消了这些念头。
她不是赵婉娘,她抢了别人?的富贵,她被?人?羞辱也是活该。
真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时至今日,何平安想?起当初的场面,仍是觉得有些难堪。
她像是什?么都?不在意,其实她心里都?很在意。
第83章 八十三章
何平安在她娘的坟前烧了纸, 随后在?这附近又找了找,鸣玉把杂草藤蔓砍了些,终于看?见一座矮墩墩的碑, 上头的字迹已然有些模糊了,不过看?名字, 一猜就知道何平安那个短命鬼老爹。
“你爹叫如意?”
何平安嗯了声?, 其实她对自己这个爹没有任何印象, 自己还没出生他就跳水淹死了。村里人偶尔会提起她爹,不过都是笑话他而已。
她把剩下的黄纸烧了个干净,眼神?冷冷淡淡。
如今是夏日,何平安怕死灰复燃,又在坟前坐了很久。
她看?着周围,想?到自己小时候差点把这半个山头都点着的事,心有余悸。
那?时候娘才死一年, 她清明前几?日便上山去扫墓, 结果马虎了,人下山不久, 就见村里人往山上跑, 何平安扭头一看?, 半个山头都在?冒火。事后火虽然被扑灭了,但找不到罪魁祸首乡里的里正气死的要死, 何平安憋着不敢说, 为了掩人耳目, 隔几?天又去烧纸,这事她原以为不会有第二个人知道, 结果三四个月过去,有一天小少爷忽然在?她跟前提起。
游小少爷比她大一岁, 鬼灵精怪的,何平安还以为他要告诉他爹,胆战心惊的就差给他跪下了,结果小少爷拍了拍她的肩膀,说她没本事,那?天要是他跟着一起,他能把整座山都给烧光。
……
山风拂着草尖,等那?两堆灰烬凉透了,她拍了拍身上的灰尘,起身就要下山去。
鸣玉这一次走在?她后面。
一路上他沉默寡言,何平安问?起他的家世,鸣玉只笑笑不答。
他自幼无父无母,跟着师父在?江湖上行?走,后来师父死在?仇家之手,鸣玉为了给她报仇,将那?狗官千刀万剐,不过因此犯了死罪,被江南一位鼎鼎有名的应捕抓捕入狱,是陆流莺救了他,自此,鸣玉便为陆流莺效力。
两个人路过一片竹林,附近几?只猴子荡过。
何平安从前最喜欢来这里,不觉放慢了脚步,鸣玉瞥着四周,见不远处就有人过来,把那?帏帽给她扣上。
而那?来人看?到这竹林里有陌生人,先还笑嘻嘻的,走近后看?他腰后不是树枝,而是一把唐横刀,慢慢地停住了步子,躲在?一棵竹子后悄悄打量鸣玉。
鸣玉不苟言笑时就像是一个古板的腐儒,他比何平安大了十岁,此刻站在?她身旁,将她挡了一大半,见那?人在?偷窥,他手扶着刀柄,冲那?少年露出善意的微笑。
“兄台!幸会!”穿着杏色直身的少年拱手上前问?好,“看?二位的行?头,可是从外乡来的?”
鸣玉颔首:“路过宝地,小住几?日。”
“那?还真是缘分,这儿?白日鲜有人来。”
少年抬手挡着光,抬头看?了眼天色,道:“你们外乡来的不知道,这里山上都是坟,我看?时辰不早,快到正午了,子时和正午阴气最重,小弟胆小,就不多留了,先走一步,告辞!”
鸣玉道了声?多谢,却是不曾挪步。
他身后的少女将那?帷帽的白纱撩起,看?着少年逃跑的背影,虽好几?年不见,却一下就想?起了他的名字。
“游若清!”
穿杏色衣衫的少年猛地转过身。
他看?着那?张脸,恍惚间还以为这日午的阳光太热烈了,把他眼睛都照花了。
绿竹猗猗,穿着白衫的少女纤细似柳,风一吹似乎就要倒,她肤色雪白,一双眼黑沉沉的,叫游小少爷想?起记忆里的一个人。
游小少爷看?着那?边的坟,跟见了鬼一样?,刚才一溜烟小跑,这会儿?就跟逃命一样?,眨眼间就消失在?拐角不见踪影。
周围的蝉鸣如浪潮一般,小少爷过了一片林子,满头大汗。
何平安不是嫁人了么?游若清当初还怕自己听错了消息,特意找了个游学的借口,一路耍到徽州府,在?歙县住了些时日,就为了看?她那?个夫婿的模样?。
他明明记得,何平安嫁了户好人家。
现如今不在?家做少奶奶,怎么跑到这破地方来了?
他擦了把汗,想?起自己听到的那?些小道消息,有人说顾家三少爷表里不一,人前谦逊有礼,背地里不知干了多少腌臢事,何平安行?李代桃僵之计要是被识破了……
游若清睁大了眼,缓缓扭过头。
这一条路他从小到大走了千万遍,有一段时间屁股后面还跟着一条小尾巴。
她是天字一号倒霉蛋。
若是她没死,吃了亏回乡了,会住在?哪里呢?
站在?原地的少年低头思忖片刻,赶在?他们过来之前,悄悄离去。
游若清自成婚后便一直住在?了县城里,这会儿?到乡下来,其实只是顺路而已,他外祖母今年八十大寿,他过来送寿礼,因想?到小时候曾在?竹林里埋过东西,特意绕来,准备顺手再带回去。
他一个人进了村,村口的小厮蹲在?树荫下等了半天。
游若清没有回老宅子看?,先去了村西边一处荒废好几?年的房子,此处且不赘述,只说那?片竹林里,鸣玉见那?少年人跑了,笑道:
“游家的小少爷,是十里八乡出了名的游手好闲,你今日喊他大名,或许是不习惯?”
何平安摇了摇头:“只是小时候的玩伴罢了。”
“都说女大十八变,他许是不认得我了。”
她扶了扶自己鬓角的珠花,失落道:“我从前调皮的很,穿的又破破烂烂,进了他家,净捡他的衣裳穿,跟他一样?的打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