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诗槊
此次授礼参与的南方世族都是一流豪门,吴郡朱氏,张氏,纪氏,会稽贺氏,乃至于沈氏都有相邀。毕竟沈氏与顾家还有婚约,自然不好厚此薄彼。待沈澄誉接到请帖时,愤怒之情溢于言表,他太明白顾孟州此举的用意。原本等顾老死后,南人首望便会落在自己头上,但半路却被会稽郡主拿下,又有大魏太子来做见证人,此后人心向陆,已无力改变。
他还未怀疑玉玺之事是陆昭暗算,因此言语间只觉得顾老不识时务,更忿忿言以后要以岳丈的身份,叫顾承业那黄口小儿尝尝苦头。然而当他乘车行至街上时,心中不免五味杂陈。
来往的不乏南方高门的车马,还有各家的私兵部曲也趁机入建邺城中,在各家的调度指挥下,正往玄武湖方向行进。而建邺城北线,亦有顾家子弟率领部从驻防城墙。大量的财货以及米粮也源源不断地汇入建邺,用以抚平民心,稳定物价。而所有事情,沈家居然被排除在外,无任何机会。
但即便如此,沈澄誉依然不敢拂袖而去。毕竟太子亦在观礼之列,这次没被这帮南人带着玩不要紧,但若此时不参与其中,落在太子的眼里就大有意味了。到底是不满太子的选择,还是不愿支持吴人选择了太子,对于沈家来说都是灭顶之灾。
只见前方忽然有甲士开道,太子骑马从台城回来了。此时顾家众人已在外等候,而元澈的目光中却依旧在人群中找寻。后来想,她亦是此次授礼的主角,此时大概在府内忙碌吧。元澈翻身下马,抚了抚衣袍,旋即融入了一片或虚伪,或真诚的笑意与颂扬之中。
按礼制,受业者应提前斋戒沐浴,以示恭敬。但顾孟州性命已经危在旦夕,事从权宜,礼仪中只包含了祭拜宗祠,昭告族人,授书礼,授琴礼这几个步骤。至于设宴答谢亲朋,则在府中别院进行,不致打扰老人静养。
顾孟州几乎全程由肩舆抬着代步,而太子主要还是作为观礼者,坐于上席首位。直到授
书的时候,太子才从座位上离开与陆昭并立。蔡邕书道数卷在短短时间内早已被顾家弟子誊抄完毕,作成两份。蔡邕原作交予太子日后带回长安,而另一份包括有顾孟州自己亲手题注的《书道论考》则交予陆昭。
肩舆中,顾孟州气息微弱,看着眼前并肩站立的二人。太子元澈目光肃穆,眉宇之间自有一番雄主气度。而陆昭亦凤目灼灼,玉立其身侧,薄唇微微抿起,清贵矜傲。而藏匿于清冷外表下的手腕与胸襟,只怕连当世枭雄也会为之胆寒。
他忽然有些吃不准将陆家与太子强行捆绑,是否于双方皆有益处,亦或是在不远的将来,将天下掀起轩然大波。
然而顾孟州也不再想探究了,南人与北人的未来,世族与皇族的未来,都已经不是他可以左右的了。他用生命的最后的时间,送了陆昭一程,亦将南人从江水之中推到了权利的潮头。
“承业……”授礼已毕,顾孟州微微张开嘴唇,然而后面的语句已然听不清楚。顾承业凑过去,扶着曾祖的手臂道,“曾祖父,承业在,您说。”
“丧仪……陆……”然而还未说完,顾孟州便已经昏厥在了肩舆中。
第40章 词锋
礼仪随着顾孟州病情的再度恶化戛然而止,原本定在别院的宴饮,也不得不取消停办。元澈急命苑中太医前来诊治,又为维/稳,命执金吾卫安守朱雀桁各处道路,疏导各家有序离开。
因此多事之秋,元澈也不宜于宫外逗留过久,为权宜之计,先行回宫。但回宫之前,元澈将车驾与两卫甲士留在顾府,又命周恢随侍陆昭,也算代替自己在适当的时候有些威慑,只待顾府诸多事宜安排妥当后,再接陆昭与陆微回宫。
顾承业此时在内室中侍奉,而朱氏则将各家的长辈送出顾府。被临时招来观礼的陆微也以顾孟州曾外孙的身份,跟在朱氏的后面拜送。虽然年仅十二岁,但小家伙亦不怯场,言辞清健,礼数周全,长辈多有赞许。
陆昭如今身份特殊,除了有曾外孙女这一层血缘关系之外,如今更是顾老亲自授业的子弟。而顾老性命垂危,想来也不会再有机会收其他子弟入门。自古首尾门生身份贵重,轻易不收,顾孟州第一个外姓弟子乃是寿春陶毗之子陶晏。在魏国南下之前,不过二十出头,已做到了广陵太守一职,其中便有顾孟州开门弟子的声望加持。而这个关门弟子的名号,可谓将陆昭的声望拔到了顶点。
此时陆昭与顾承业将顾老扶至内室休息,又亲奉了汤药,之后在顾老的吩咐下,出门一一拜送长辈。江东一流豪族的族长们明白这一节,因此并未随众人先行离开。几名族长于东面正堂端坐,接受陆昭的拜礼。
于臣节,陆昭曾为会稽郡主,如今魏国未褫其封号,对于坐于此的各家族长来说,仍有尊卑之分。但按辈分来讲,几人却又皆是陆昭长辈。因此折中下来,礼仪并不取繁文缛节,亦不行大拜,不过躬身奉茶,说一些嘉言美词。
待轮到沈澄誉时,陆昭仍施礼如前,将茶敬上。沈澄誉却不接过,手挥塵尾道:“茶苦而寒,阴中之阴,即便顾府所藏的龙团名贵至极,以女子之手奉之,终究失了中正。”
陆昭此时心中冷笑,沈澄誉方才明讽暗骂,分明是来搅局的。此时陆昭也不再躬身,挺首正色,目光凛冽:“乾坤两道,阴阳两仪,女子属阴,秉承坤道,孕育万物而生。而水从臣义,亦属阴,流经内宫。至女子怀胎十月,内宫盈实,月脉不流,方有新生,落地于人间。按世伯所言,那此中人岂不皆非中正之人。”
几名族长起初并不知沈氏与顾、陆两家的龃龉。但当众人携部众来建邺时,发现唯独沈家格格不入,作为江东武宗世族,竟然连百名部曲都未派来支援建邺,心里便已隐隐猜出沈家或因某些事由被排除在外了。但因各家皆有往来,在坐几人亦是江东颇有威望的长辈,既不愿介入这其中的分歧,亦不想因为劝阻而遭沈家记恨,因此都坐定观望。
旁边的周恢虽然不会这些高士夹枪带棒的清谈妙语,但也听出来沈澄誉实在来者不善。不过他之前亦见识过这位会稽郡主的词锋,两者权衡比较之后,周恢选择在一旁安安静静地看沈澄誉出洋相。
沈澄誉闻言亦不示弱:“乾道成男,坤道成女,乾坤相合,方生万物,岂是坤道独行?”
陆昭和手应声:“世伯说得极是。日光耀我,月光润我,惊雷疾风使我行动,高山明月令我止静。体有刚柔,心有乐忧,天成道而自健,地成德而自顺。若论中正,必在我辈。”
原本陆昭不想令沈家太过难堪,因此对于先前种种,她也只做不晓,该给的礼数,悉数给到,该给的利益,一分不少,毕竟怀宁县主日后还要嫁到沈家。
但既然沈澄誉要步步紧逼,那她陆昭也不必再留情面,毕竟她来顾府也是接受顾家的遗惠,日后还要借此声望领南人挺入中枢。这个时候若被沈澄誉一刀捅下马,那就真的枉费了顾老的一番心血,江东人心也便拿捏在这个枉顾他人利益的人手里。
至于妹妹怀宁县主的婚事,陆昭也打算再做考虑,那些田产聘礼该退回退回,就算沈彦之是瑶林琼树般的人物,但一个手段烂到骨子里的黑心家公,不侍奉也罢。
此时各家族也对会稽郡主的清谈水平有了新的认识,两方若能就此打住,局面还算能看。但若再置之不理,任其发展,沈澄誉以长辈的身份,即便打了个平手,也算不得光彩,若真落败,只怕沈家很长一段时间都难以抬头了。
因此朱氏族长朱煜出面道:“以吾之见,这番谈词玄理精妙,深意已尽,令授礼增声啊。日后必定会成为江东美谈。顾老有弟子如此,想来可堪欣慰。”说完又对陆昭道,“你年纪尚浅,遇事当取宽和之道,以谦卑自处,方才沈公已手下留情,不然以你的谈词,只怕早已落败。”
此时贺氏的族长也笑容满面劝和道:“沈公刚刚不过以才试之,内心还是有照拂之意的。”
众人亦点头应是,此时已有见机者言:“顾老如今还在静养,现下礼仪已毕,你我理应告辞家主。若再强留到晚膳,主人虽有芹意,我等也不免成为恶客了。”
剩下的各族长辈也都认同,因此又向陆昭嘱咐了几句,语气间虽有些倚老卖老的口吻,但对其回护之意已经十分明显了。毕竟方才陆昭可以用更为狠辣的言语让沈澄誉颜面扫地,但她并没有做绝。这已经与许多年轻人大不相同。做事留有余地,这是任何一个世家都不会感到厌烦,并且会乐意相互合作的。
到了晚膳时分,众人已散,陆昭仍被朱氏和顾家人留在府中。顾孟州自昏厥之后还未醒来,顾承业将曾祖父之前说的意思大致交待了。关于顾老的丧仪,按照其意愿,主办虽是顾氏这一房,但陆昭亦要作为重要人物出席小敛、大殓等仪式,并要随主人一并跪于棺前答谢,之后顾老灵柩由顾承业扶灵归乡。
陆昭也提出用自己在会稽的府邸作为送葬队伍临时的居所,并且一路衣食供奉,皆由己出。毕竟等自己与家人回到长安之后,汤沐邑还在不在也都是未知,如今倒不如倾尽全力,为曾外祖与顾氏族人提供物质上的协助。
元澈从军营返回宫中时,恰巧陆昭和陆微也由顾府折返,两行人马一齐由南门入宫。到了泠雪轩门口,元澈却不下马,命车驾直接行至重华殿处。待安车停在重华殿门口,陆昭与陆微下了车,自己方才下了马。
夜色深浓,陆昭一袭鸦青色的深衣,配雪灰底绸面绣金线水纹狐腋斗篷,立在月光下,清冷之外又因金色的微光添了一抹柔和。她身边的陆微显然已经十分困乏,头顶的小冠也有些歪了,显然在车内睡着过。陆昭笑着为他重新正了冠,又从发间取下一柄玉梳,为他抿了抿额角的鬓发,通身打量一番后,方才满意地笑了笑。
元澈见此情景,不由得看得怔忡,默视良久,想到宫中前事,心中难以言道的酸楚如同悄悄漫上玉阶的树影,涌上心头。
见元澈已经下马,陆昭携陆微走向前,施礼答谢:“臣女与幼弟多谢太子殿下玉成此事。”抬首时,陆昭见元澈神色寥落,不似先前,却也不知这期间到底发生了何事,思索之后决定缄口不言,带着陆微退下。
“走吧。”看着那一抹纤瘦的身影没入了重华殿朱红色的大门后,元澈重新登上了马镫。
这一晚,元澈做了梦,他梦到了自己的母亲。一样的蛾眉曼睩,一样的楚腰蛴领,母亲手执玉梳,为他篦发。透过镜中,他还能看到依旧健康活泼的小妹,伏在他的膝头,数着他衣服上的黼黻章华。然而画面一瞬间便如烛火一般熄灭,茫茫一片苍白的尽头,母亲终是被一众宫人拥簇,走向永巷的深处。
次日起身,元澈只觉得头脑恍惚,昨日在台城与朱雀桁两处来回奔波,更是周身乏累。他早饭用的不过平平,倒是听周恢说起昨日陆昭拜见长辈时,与沈澄誉对谈一事,只觉得如同自己亲自辩赢了一般,心情大好。
“孤就说过,她那张利嘴,只怕比沈彦之有过之而无不及。”听到周恢复述的事迹为自己先前的品评做了印证,元澈言词之间便有了更大的偏见,“可笑姚兴不识祖明,如今可见‘妍皮不裹痴骨’,绝非妄语。”
周恢在一旁尴尬陪笑,心不在焉地盛了一碗元澈刚刚还说不爱喝的鸽子汤,端上前去。待他发现时,原以为要大祸临头,抬头却见那鸽子汤已经被喝了一半了。周恢和郭方海二人对视了一眼,皆是摸不着脉的满脸无奈。
早饭才撤下,元澈正准备前往台城,忽见有来者通报:“禀报殿下,顾孟州昨天夜里没了。”
第41章 春晨
顾孟州的溘然而逝给本不平静的建邺上空,笼罩了一层巨大的阴影。早上从朱雀桁至建邺东门各坊,皆为顾老鸣钟致哀。同在朱雀桁所居的沈家、贺家也命家人仆从撤去府上红灯,另备上一份厚重的祭礼,前往顾府吊唁问候。
钟声袅袅荡荡传入吴宫内,重廊下的陆昭忽然驻足,抬头望了望天空,几只鸦雀被惊得扑棱棱地飞起。老树枝丫上最后几片枯叶也已掉落干净,在整个严冬的摧枯拉朽之下,于春日即将到来之前枯萎而死。
陆昭默默将头上一枚丁香色累金珠花取下,放在了雾汐的手中,然后继续前行。至父母所居的正殿,顾氏的贴身侍女琼瑰正察看早膳茶汤等物,见了陆昭便引她进了殿。陆微起得较早,已经先到了,便与陆昭一同前去问晨安。
陆振抬头,见陆昭穿的依旧是昨日请安的衣裳,但头上的那枚丁香紫的头饰今日却不见戴,大约也知道出了事情。让二人起身后,陆振先命人摆饭,一家四人分两桌而坐。相较于太子饮食的规制,吴王陆振的饮食上仅在器具方面略减,但早膳菜色皆如以往。因现在与子女所居一处,几名厨子难得颇有眼色地在菜量上添加了不少。
早饭四人皆是无话,陆微昨日疲累,腹中饥饿,吃的比平日要快些,一边吃着,一边偷偷望向上首的母亲。然而筷子还未将那枚醉鸭放入口中,见母亲凌厉的目光扫了过来,陆微一下子边放慢了筷子的速度,很是老实。
陆昭略用了些粥羹虾鲞,见上首的父亲已用完饭向自己看过来,便自觉放下碗筷,跟随父亲前往后堂。
陆振如今年逾四十,身穿一件藏青色襕袍,自吴国灭后,身形略比往常消瘦了些,但精神尚好,又有在行伍时身体的底子在,气质上仍看的出有着割据一方的枭雄底色。
待确认四周无人时,陆振方道:“这一月以来,我儿筹谋缜密,渊图远算,以纾家难,委实辛苦了。有今日局面,也不枉当初顾公与你祖父对你的一番栽培。”
陆振对这个女儿的赞赏已经不同于以往。早年见他只觉得女儿在读书上聪颖敏悟,又肯下功夫,便让她开始跟着自己学习处理一些政务。
那时候陆振的父亲陆钧还在位,但并未坐稳江东,而陆振领会稽郡太守兼任丹阳尹,便带上陆昭一同赴任。当时陆钧欲封陆振的长子陆归为历阳县男,这是陆氏这一代子女第一个分封,亦是陆振子女的首封。消息送至建邺,顾氏自然欣喜,连忙将消息送至会稽。
但当陆振接到这个消息的时候,却沉默了。他那日有心试探,便将消息告诉给坐在旁边的陆昭。陆昭想了想,只静静地说,一定要让哥哥固辞不受。陆振看着眼前年仅八岁的女儿问为何,陆昭则说,淮南常有战事,历阳乃重镇港口,多流民,本土居民常与之争锋,若以历阳请封,必生民变。况且历阳仍为江水枢纽,控扼寿春,寿春陶氏等族必不称美。陆氏立足江东未稳,而扼猛虎咽喉,必遭反噬。
陆振仍记得小女儿说出这些话语时,沉沉静静,波澜不惊。当时他几乎泪盈眼眶,因为他知道,这样年轻的年纪,在政治上懂得如此克制,如此冷静,需要怎样的经历,亦需要怎样的天赋。这日陆振心中喜悦,便口述家传的《汉书注》两卷与她,自此对女儿更加亲重。
如今局势危如累卵,女儿能以一己之力,打破死局,借北方门阀之手,将时局搅乱,将南人推上台前,以魁首之要,使陆家平稳着陆,甚至还能利用前朝玉玺,千里遥控长安局势。这其中虽有顾氏鼎力支承,但整个谋局布策,仅仅由她一手完成,这已经足以令人为之惊叹击节。
望着眼前已然长高不少的女儿,陆振道:“顾老已去,南人部曲虽然尚能一心,但毕竟不能牢固如初。如今南人声望虽集你一身,但你手中无兵,亦无实权,即便有大义加身,也无法制约各方。战场情况一向瞬息万变,战时各家能否同心戮力,战后是否不会越位而立,全凭个人道德。”
陆昭知道,父亲所说是不争的事实。虽然在北境铁骑下,南方世族的部曲可以说毫无战斗力,但毕竟是私人武装,是握在手中的实权。南人举义师襄助建邺,大义上是以顾老和太子的声望与正统为尊,自己作为继承者,本身已经弱了一层。
更何况各方的统治力本身也并非全部来自于大义,世家利益以及私人武装才是团结的欲望与力量的来源。除非自己也有着与之相当的威慑力,不然战争一旦结束,涉及到利益分红,南人联盟也将走至尽头。此时陆家若还想保持在南人中的统御力,还想借这份统御力来谋求日后的安稳,就必须也要有一支足矣与所有南人部曲之和可以匹敌的力量。
“你随我来。”陆振将陆昭引入内室,打开一个衣箱,从里面取出一件已经十分老旧的布袍来。将其展开后,只见布袍里藏着一面精致的绣旗,即便丝线的颜色已不再光彩,旗面甚至已有些破损,还有因战火留下的脏污,但上面绣着的“陆”字,依然清晰可见。
“当年,前朝官员搜敛地方无度,常纵官兵烧杀劫掠。你祖父为保当地百姓,弃了会稽太守的官印,就地起兵。当地父老绣此旗,为你祖父壮行。如今这些老人有的归家,有的子弟仍在军伍,你携此旗帜归乡,他们必然愿意响应。”陆振将衣物交到陆昭手里,目光坚定道,“去罢。在吴宫内的不过为父与你母亲,若是非常之时,也望你勿要忧虑。”
陆昭闻言,领了衣物,深深跪拜。
待父女二人重新出来时,两人皆换了寻常神色。陆振笑着摸了摸陆微的头,道:“回去罢,和你姐姐一起。”
姐弟二人出了正殿,沿着回廊一处往住所走。陆微抬起头,指了指雾汐手中奉着的锦盒问:“阿姐,这是什么?”
陆昭柔声道:“曾外祖的病只怕就在这几日了。这是你祖父住曾祖家时曾穿的故衣,父亲让我带到顾府,代祖父以表哀思。”
顾孟州的死讯传入吴宫内的时候极为隐秘,元澈并未第一时间将消息通知给陆昭,而是先严令各门封锁此事。此事在南人与北人中注定会产生轩然大波,但台城与自己的表态在左右局势上更为重要。戒严吴宫与台城,主要还是为事情与情绪的缓冲争取时间。
元澈先前往暂设在吴宫柏梁殿的文书处见了魏钰庭等人,对于为顾孟州请封一事做了详尽的讨论。他准备为这个支撑了江东几代朝纲的老人争取一个风光无比的荣封。但这样一份哀荣在拔高顾氏在南北两地阀阅的同时,也会提升以陆昭为代表的陆氏声望。配合自己父皇刚刚赐予陆振的靖国公之位,可以将南方世族暂时打成一块铁板。
魏钰庭虽对此事抱有隐忧,但因陆氏嫡支本身在军事实力上已不具备话事能力,这份风光乃至于南方世族的一致利益,随着江东战局的平定与蒋、周之乱的平息也会土崩瓦解。因此,魏钰庭附和了此议。
众人正草拟文书时,只见周恢匆匆赶了来,说会稽郡主有事求见。
此时魏钰庭等人纷纷抬头,毕竟最近这位会稽郡主的名号出现的频率实在太高了些。考虑到如今太子元妃未立,南方世族抬头,今上未必不会借此机会,问名陆家。听闻此事,众人皆是含笑,偶有耳语,倒让元澈有些尴尬。他摆出一副极不耐烦的表情道:“又是何事,她倒使唤动了你跑到这里来?”
周恢苦笑道:“会稽郡主人就在外头呢。”
元澈皱眉呵斥了一句:“荒唐,你怎么当的差?”
周恢连忙跪下,语气中还有些委屈:“她原是在泠雪轩求见,奴婢只说殿下不在,也未说殿下具体去处。她反倒说殿下出门未带奴婢,若不在泠雪轩,则必在柏梁殿。她又说左右是有事想去柏梁殿,方才来殿下这请旨的,这便过来了。”
元澈心中无法,不知怎么也就松了口,让周恢先放人进来,不过并不让她入文书处,而是单辟了东面暖阁出来,让她在那里等着。
拖延了片刻,左右已经无事,元澈便从正殿出来,进了东暖阁。甫一进门,便看见陆昭静静立在窗边,身穿仍是昨日早上他见她时的衣裳,只是换了一件三重纱的披帛。此时站在阳光下,薄纱漫金,雪色肌肤的轮廓,仿佛勾了一道蜜一般,倒让元澈忽然想起了一道名为蜜浮酥柰花的甜食。他本不爱吃甜的,只在皇家宴席上见过一次,雪白的花瓣葳蕤可爱,点了槐花蜜,吃起来应该是清冽微甜的味道罢。想到这里,他忽然有些后悔那天怎么就没尝一尝。
因此还未等陆昭行礼,元澈反倒先开口:“这次来是为何事?”
第42章 斗书
陆昭望着眼前的人,记忆中他一向四平八稳,不曾有过这样急忙的质问。
因此她闻言先是一怔,而后才回话道:“昨日听长辈们说,白石垒有不少和陆衍一起战死的子弟,尸骨已经领认回来了。祭奠应该就设在这几日,我想为他们撰写祭文,以代父亲致哀,亦感念他们对陆衍的回护之恩。只是不知战死的子弟具体是谁,各从哪家,因此想向殿下讨要一份名单。”
元澈此时已经坐定,一边听着她说,一边盯着几案上的一方桌屏,左手手指轻轻敲击着几案的边缘。等陆昭说完,他方才开口道:“以祭文邀名,你这如意算盘打的未免太好。”说完侧了个身,目光转向陆昭,绀青色的襕袍如水一般从坐塌上流泻而下,“名单可以给你,只是祭文只能以孤的名义交与各家,不能著你父亲的名讳。”
陆昭点头道:“祭文本是诚心之作,倒无关乎署名,但求问心无愧罢了。况且若能以殿下的名义交与各家,反倒更是荣耀。”
她说话的时候不疾不徐,如静水深流,仿佛不关心署名到底是谁,也不大关心以太子的名义到底荣耀不荣耀。
元澈原先是想令陆昭知难而退,因为不知为何,总觉得她若无缘无故主动找上自己,一定是有所图谋。毕竟自己主动找上她的时候,都会被暗里算计些什么。如今见陆昭如此轻松的应了,反倒觉得更加可疑。
毕竟各家子弟叫得上名号的,战死者也有十三、四人了,这十几篇祭文因每人身份不同,性情各异,因此每篇文章几乎都要独立撰稿。再加上祭文庄重,多用骈用对,即便篇幅不大,但这样的数目写下来,只怕也要搜肠刮肚。而最终的贤名还要落在别人的头上,怎么看都是不划算的生意。
元澈越想越觉得古怪,因此并不气馁,继续加大难度:“既然是以孤的名义祭奠,那便算是诔文。既是诔文,则开头必有序,前面还需列小传,记生平,颂德勋,后接韵赋,以表哀思。最后四字诔辞收结,方是正理。依孤的性子,既然写了,就务必要尽善尽美,制式上不得有半分马虎,还望你也能做到。”
“这是自然。”又是一句简单干净的应答。
元澈已对刁难失去了耐心,闻言之后,腾地坐起,对一旁伺候的周恢道:“你去找魏主簿,让他把白石垒一战吴军阵亡敌将的名册找出来,勿有遗漏。”
不一会儿,周恢便从正殿回来了,手中捧着一本厚厚的名册。元澈一看便笑了,依这名册的厚度,应当不止是将领的,那些名不见经传的士兵只怕也录了进去。
元澈命周恢将名册放到陆昭跟前,然后指了指道:“就是这些了。”
“怎么这么多?”陆昭皱了皱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