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诗槊
如果事情真的到无法收拾的局面,他也有心另择新皇。可是皇帝血亲一个就藩淄川,自己难以接触。另一个留在长安,一旦上位,卢霑和陈霆的作用也会很大,注定分走他的光芒。汝南王倒是会随百官入洛,但实在难称大宗,况且汝南王本身就与陆家渊源颇深,怎会任自己摆布。
徐宁心里叫苦,不过能争取到这个局面,他也难再多言,为避免引起怀疑,便道:“臣等无异议。只是营建洛阳,需民部与尚书令协同勠力……”徐宁的目光期盼地看着帝王袍服的一角,只觉上面的金纹熠熠生光。
然而下一息元澈便道:“尚书令之任,朕自有所选。迁都之事,便先由徐卿草拟诏令,待朕阅兵归来商议后即发就是。”
徐宁略有失神,然而听到“草拟诏令”四字,又更振奋了些,当即叩首道:“臣必不负陛下所任!”
元澈点点头,策马与众人离宫。
徐宁望着皇帝的背影,不自觉地擦了擦手心的汗。不知为何,他觉得今日皇帝对自己既倚重过甚,又有些疏离得可怕。在他眼中,皇帝一向稳重,也不轻易暴露情绪,可是近日他甚至觉得皇帝有些喜怒无常。或许是陆家真的触犯逆鳞,故而如此吧。
皇帝自阅兵归来后,也即刻定诏,加卢霑卫尉卿,陈霆为镇军将军,固守长安。由抚夷督护部、河东郡出兵,负责护送百官入洛。此外,所有官眷,皆不必随行。
徐宁伏在案前,奋笔疾书,心思却不停地转溜。皇帝这番动作,把百官的家眷留在了卢霑的手上,虽然都是寒门的人,但一来一往沟通也不方便。他也很难确定卢霑关键时刻会同意自己的做法。今日之事,尚不知是一步登天,亦或是一落深渊。
“行台尚书事……”元澈停顿了一下,“留行台尚书事与中枢领尚书事,就都交给魏钰庭吧。”
徐宁的心此时在一点一点地向下坠,却听元澈道:“中书令由你来兼。如此,两尚书台沟通起来也没有什么不方便的,尚书不掌中书,也是循例。”
尚书不掌中书是循例,但中书加禁军军权就是权臣了。东晋庾亮便是以此职在肃祖重病时把境内外,甚至诛杀司马宗室。
“陛下!”徐宁装作诚惶诚恐的模样,停笔跪下,“执掌诏命,臣实在是……”
“能不能掌?不能朕找别人来掌!”元澈不耐烦道。
徐宁心中暗喜,连声音也都发起颤来:“臣得此重任,比不负陛下所托。”
能得到中书令这种出掌诏令的职权,也相当于掌握了所有诏书的一半的合法性。这已完全超出了徐宁的期待。
此时,元澈反倒静默了,刚才溢出的些许情绪仿佛忽然藏了起来,又道:“此外还有法会之事。皇后近日噩梦,也难安心待产。不过法会若只为皇后一人讲经,难免有人说朕宠信戚族。九九重阳节,沙门也有狮子会,不妨借此在宫中多办几场法会。你素与沙门走的近些……”
“臣不敢。”徐宁的头更低了。
元澈却没理他:“重阳尊老敬老,三公以吴太保为尊,王司空亦是名门国士,对待二公要格外尊崇,决不可失礼。朕不日便要南征,后方诸事,就有劳你看顾了。”
最后“看顾”二字,元澈说的极重。徐宁抬头紧望着皇帝,咽了口唾沫:“臣明白陛下的意思,必不会有错漏。”
“好了,待魏钰庭抵都,中书印就是你掌,拿捏好分寸。”元澈的话有些冷。
徐宁连忙叩首道:“诏令所出,俱在天子,臣不过是替陛下捧一个印罢了。”
“心里明白就好。”元澈重新拾起一份奏疏,认真看了起来。
徐宁见元澈没有旁的吩咐,再次叩首道:“那臣这就去发诏了。”
元澈挥了挥手,徐宁这才爬起来退出去。待至殿外,徐宁缓缓吐出一口浊气,重新抬起头,正了正衣冠,昂首阔步地向官署走去。
百官赴洛,不带家属,自然行得快些,重阳节前便能赶到。除此之外,长安禁军再调三千人入洛,以便在皇帝南征时支持皇宫禁卫。与此同时,让徐宁颇感振奋的是镇东将军吴玥即将归洛,旋即出镇豫州,届时便有五千兵员或充禁卫,或领三阙,他在洛阳便能更加从容。而能取得如此局面,在他眼中,这自然是因其父吴淼入洛作为人质,其中也不乏皇帝对陆家动手的心思。
“什么,王峤没有来?”徐宁正在中书属内安排接待百官事宜,却闻得这一则消息。
中书属的郎官道:“实非司空不从诏令,北海公新丧,朝中不得不派人出面安抚。因此魏中书与二公商议,请司空、柳尚书、汝南王等先行前往吊唁,待洛阳拟定北海公哀荣,再返回洛阳。”
“哈,这个借口亏他们想的出来。”徐宁的语气不乏怨毒,“北海公早不死晚不死,偏偏这个时候死。”
平白失掉几个极为重要的人质也就罢了,偏偏北海公的哀荣还要洛阳来议。一旦洛阳方面不能给长安一个满意的答案,不仅自己身为中书将人望大损,更会因为这桩事陷入一个长久的拉锯战,日后牵扯更多的精力。
那郎官唯唯诺诺道:“散骑息怒,好歹吴太保与魏中书都将入洛……”
“你叫他什么?又叫我什么?”徐宁的声音忽然变得十分阴冷。
那个郎官两眼望着徐宁,张着嘴,半天说不出话来,思前想后,终于明白关要,连忙回道:“卑职糊涂,是魏尚书,徐中书。”
徐宁轻轻拍了拍郎官的肩,皮笑肉不笑道:“尚书令乃除三公外的百官之首,纠正你是怕你日后说错,耽误了升途。”
那郎官已经浑身发抖了,连忙应是。
徐宁见他识相,点了点头:“明日一早,长安第一批官员就要到了,你随我出迎。”
两人正说着,外面侍卫来报:“禀中书,镇东将军已过汲郡,陛下召中书下午亲自前往城东郊迎。”
这么快?
郊迎乃军礼,需要支会行台祠部、七兵部。徐宁皱了皱眉,将余事交予郎官,走出署衙外。
第407章 预判
徐宁以右千牛卫将军领禁军, 因郊迎之任,擢升为右卫将军、都督从驾诸军事,以示郑重。此外, 升吴玥为征东将军、开府仪同车骑、骠骑、卫将军,领豫州、江州依曹魏征东将军王凌故事。
徐宁先入金墉城, 面见了七兵部尚书王俭与祠部尚书孔昱。孔昱先将镇东将军部目前所驻扎的趋于以及犒劳军伍的使者随员交代了一番, 随后便告退,仅留王俭一人与徐宁私谈。
“酒食之事,右卫将军无需担心, 但军中罪囚战俘,今日不得不先向将军通报。”王俭说的时候满面愁容, 似乎很难开口。
“罪囚战俘?”徐宁皱眉道,“此番前往东岳, 所为封禅,并无兵事, 怎么会有罪囚和战俘?这件事你们有无上奏陛下!”
王俭依然陪着笑脸:“此次东行不同寻常军旅,陛下当时在途中, 军情奏报自然先入行台, 未经贵省。”
徐宁被软话推了回来,也不好再做深究,转而问道:“那么此中战俘有谁能特劳七兵尚书陈词于某?”
王俭道:“也无其他, 不过是僧侣在军中闹事,轻者杖责,重者收斩, 另并几名官长被夺军职。不过此事发生已有月余, 如今洛都气象一新,大家若能相忍为国, 自然是最好不过。若能为此,镇东将军也能安心将余部留在司州,赴任豫州啊。”
徐宁本来还要发作,但王俭说的也不
无道理。在大局势面前,完全没必要为这几个人与镇东将军府闹别扭,几个和尚而已,死了也就死了。被夺职又如何,自己已居要任,早晚也能复回来。镇东将军到底年轻,谁还没有个意气用事的时候。
此番王俭不过是吴玥的发声人,徐宁知道吴玥与自己必然都暗存敌意,对方的意思不过是让他好好送神出庙。果然,稍后王俭便向他说明了镇东将军府部分戍将的安排。可见如果他敢对这些安排加以阻挠,那这件事就要闹个没完没了。
现在吴淼也未抵达洛阳,必须要让吴玥赶紧解职卸兵,自己也要有时间清洗这批士卒,并提前安排在重要岗位上。要知道皇帝对他也不会完全信任,此次留在长安的原禁卫军仅有左卫将军陈霆一人,领军将军冯谏同样以禁军衔入拱洛阳,兵力至少有万人。
自古政变的成功者都是在军政两方沉浸多年的人,本身俱有深厚的威望。在冯谏面前,他和一个草莽而起的大兵头没有任何区别,因此他必须在短时间内沉淀更多的资源。
于是徐宁道:“如今伐楚诸事都已大定,兵者大事,某又怎会做此意气之争。镇东将军本掌司州军事,卸职之前,做何安排都属分内。”
强忍着不快与王俭交涉后,徐宁也来不及返回宫中,率部及迎使礼官至赴洛阳东郊。出金墉城时,不妨回头看了看街道上行过的几辆马车,似乎都是同样制式,便问道:“这些马车上都是些什么官?”
随从道:“是回行台述职的各郡县监察使,原是皇后身边的女官。”
徐宁不由得白了一眼:“浪费米粮,待大军南下,联合几个世家,一同撤掉就是。”
徐宁走后,金墉城内数十辆马车自南门而出,从洛阳北面直驱入宫。皇后本就临近产期,身边女官不多,这些女官又有入觐的牙牌,因此禁卫只略作监察,便放人入内。
尽管徐宁任右卫将军,在皇后寝殿附近也有不少耳目,但闺帷女子私话,男子总要避嫌,因此所有侍卫全部撤至殿群外围。
待屏退众人,陆昭放才对这十几名女官道:“这几日辛苦诸位姐妹往来奔波,今日就将本州各郡县的生产、钱粮等数目都呈报上来吧。”
此时,雾汐已经提笔落座于旁,随着女官们的背述飞快地书写着。陆昭则转至珠帘后,安坐等待。
陆昭早先放权,但并不意味着对信息失去掌控。如今这种局面,她必须知道整个禁军的数目以及构成,以便预估后续可能发生的各种情况。然而禁军都是从长安调派过来的,不走行台七兵部,详细数目她根本无法拿到。
不过负责护送百官以及过境军队供给的有河东郡府,弘农军沿水路也会提供一些支持。此外,自潼关以西军械、兵粮等物资也要通过水路承运,司州及孟津港都要提供保障。陆昭便通过各地监察女官拿到所有郡县提供的粮草、钱帛、舟船、器械、牲力等来从侧面进行推算。当然,其中也不乏地方吏员虚报克扣,故意报多,不过由此得来的数字也只多不少,足够用来估势。
“先报民部供给的衣物数吧。”珠帘后,陆昭道。
女官报了最后的数目,雾汐做以整理,而后道:“回禀皇后,由民部报州郡夏秋两季供给士兵衣物,四月共供给枲履一万五千三百双,单绔三万三千领,九月预计上缴复绔五万五千领、白革履三万六千四百余双。”
珠帘后静静的,片刻,陆昭的声音便传了过来:“夏衣四月尽六月禀,冬衣九月尽十一月禀。四月镇东将军与我等未到洛阳,九月长安来的禁军入洛。镇东将军府一万余人,这么一算长安冯谏部禁军约有一万余人。七兵部九月初军费预支是多少?”
雾汐道:“回禀皇后,九月初军费预支合共五百七十四万钱。”
陆昭闭目心算。首先,郡国兵是征发兵役,普通士卒没有俸禄,而军官平均俸禄是一万六千六百钱,则每月约合一千四百钱。
夏季供给枲履一万五千三百双,则原司州郡国兵约一万五千三百人。按照军官十人取一的等级制度,这一万五千多人共有军官一千四百人,合计薪俸每月一百九十六万钱。那么就还剩三百七十八万钱的军官俸禄,也就是两千七百人,加上士卒,合计三万余人。
这多出来的三万余人,有一万人出自冯谏的军队,五千人是金墉城的守军。因镇东将军府部分士卒在兖州,当时未知归期,不计入预算,只在月末决算录入。剩下的一万五千人便是皇帝与徐宁所带的禁卫军,当然,其中会有一部分作为中军拱卫皇帝,随军出征。
现在,陆昭必须弄清楚,这一万五千人最终会留下多少人。
“再报九月军粮预支。”
雾汐道:“九月军粮预支荍麦九万三千一十石,每人月粮按例配荍麦一石七斗,约合……五万四千七百余人?”
“此处误了。”温和的声音穿过珠帘,“军队月粮配给,一石七斗不过是最低位。但战时与平时有别,要出征的军队日常操练格外频繁,消耗必然要比其他士卒多上许多。汉朝边塞有记,防军用穬麦,多至每月三石三斗三升,假以此计,冯谏、金墉城守军、外加司州本身的郡国兵按闲时折算,耗粮九万三千零一十石。陛下与徐宁所掌军队共一万五千人,耗粮四万一千五百石。”【1】
陆昭提笔在纸上草算……
每月三石三斗三升者,共一万余人,一石七斗者,五千余人。
这五千余人就是将要留在洛阳由徐宁掌控的力量。
如果徐宁想要和冯谏与行台分庭抗礼,至少也要补足五千的兵员。
南征在即,一旦皇帝离开洛阳,根本不会给徐宁额外募兵的时间。如此一来,镇东将军府东巡归来的五千徐宁都会吞掉。而这其中自己可以调用的力量,足够将宫城撕开一个巨大的缺口。
陆昭微微一笑,将纸揉了,投入火盆。
调兵之事,从来都是国家至高机密,只有将军、皇帝及中书令少数几人知道。如果民部尚书和七兵尚书串通,也能估算出来。想要在随时政变的洛阳活下来,这些都是必做功课。光闭着眼睛起兵,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下午,徐宁率领官吏士兵,载满酒食,于东郊等候,不久便见镇东旗号及其麾下兵马。数千人中不乏骁勇健儿,动静之间,军容俨然。徐宁自然知晓吴玥此去带了不少世家子弟,能把这群花架子练出一副模样,即便是中看不中用,也已经十分难得了。
待所有军礼行毕,徐宁便替皇帝宣诏,并派人接手罪囚、战俘和镇东将军印。当徐宁行至关押罪囚的木栅边,不乏看到许
多僧人,其中还有不少长安派去的武官。而这些罪囚的旁边,也不乏有士卒呵斥鞭笞,徐宁命人将这些士卒分至别营,至少这些人日后决不能放心用。之后,又命几名亲信暗中访问这些囚犯,是否有人暗暗优待过他们。
交接完毕后,徐宁便带领吴玥入宫觐见,稍后,还会有征东将军的拜将礼。
元澈于乾元殿召见吴玥。征东将军位于四征之列,已可以说是独掌一方的将帅,可都督多州军事。相较之下,苏瀛的龙骧将军都督江、扬二州便显得有些寒酸勉强。元澈本有意开战前授苏瀛四镇将军之位。奈何王谦之事撤出荆江扬的军镇之争,为避免激化此事,元澈不得不暂时按捺。
乾元殿正殿是礼殿,礼成之后,元澈便与吴玥入偏殿说话。待君臣二人各自坐定后,元澈目光沉静望着吴玥道:“将军可知诏书上朕为何要写‘依曹魏征东将军王凌故事’?”
第408章 无言
依某故事, 多出于诏书之中。宣帝招名儒俊材置左右,言依武帝故事。汉成帝欲警告车骑将军王音,则令尚书奏汉文帝诛薄昭故事。即便前句已经言明所有规制与手段, 然而“依故事”仍然为使用者提供合法的外衣,并且向听者散播原本的寓意。
武冠簪弁, 环缨无蕤, 加双鹖尾,鲜艳的翎毛在高绝黑暗的穹顶下微微颤抖。吴玥颇通书史,自然知王凌何许人也, 然而他并没有将心中所想直接道出,而是说了一个极为浅显的答案。
“王凌随从曹休征伐东吴, 凌拼死突围,使曹休得以撤退, 后为豫州刺史督军事,为曹爽拜征东将军。陛下是希望臣如王凌骁勇, 南征建功。”
元澈注视着卑躬屈漆的臣下,故意流露出的肤浅, 背后可能隐藏着惧怕, 亦有可能隐藏着挑衅。
他干脆直接挑明道:“昔年司马懿诛杀曹爽,觊觎魏祚,王凌以豫州一隅而抗司马宣王, 欲废僣孽,立宗子,澄汰王室, 虽兵败身死, 犹有大臣之节也。后世沈攸之曾叹曰,‘宁为王凌死, 不作贾充生’。时人亦叹,王凌才华无双,故掌豫扬,不知将军以为如何?”
吴玥却和手道:“魏之忠臣固有,但臣以为并非王凌。王凌不过欲为司马懿而不得者。齐王曹芳,魏主曹叡之所立也,司马懿杀曹爽而制芳于股掌,其恶在司马懿,其失在曹叡,与曹芳何干?而王凌欲废无过之主以别立君,此其故智,后世佞臣长效也,其虽身死,终是掩耳盗铃罢了。”
元澈饶有兴趣地看着吴玥:“那将军欲以何人而立志?”
吴玥深思片刻,叩首道:“臣家以军功累世,虽有薄名,终为军士,既为军士,则守国死战矣。臣愿为毛德祖,为国死战。”
元澈听罢有些愣怔,旋即一笑:“朕孤陋寡闻,倒真不知毛德祖何许人也。将军可否赐教,此人青史所著何处?”
“此人在《宋书·索虏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