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诗槊
陆昭道:“既有难处,直言即可,你我同为世家,我还能不帮你一把不成?好歹还有昔日金城我与耽书的交情在,咱们互相帮衬,那都是分内。”
捕捉到了题眼,彭通连忙作揖道:“难得县主还愿顾念小女,若能劝殿下回心转意,某自当尽力汇报县主今日之恩。”
陆昭其实明白,陇西、天水二郡之事之所以悬而未决,其中未必没有元澈试水之意。他要看看这些世家是不是软柿子。如今太子势力规模已具,幕僚多为寒门,也是日后的行政班底。
在这片地界上,用这套班底先尝试撬动这两郡的世族。能不能成功倒在其次,在此之中让那些寒门官吏摸索摸索和世族交手的门道,也是颇有助益。
如果试水成功,那么下一个便是安定。安定若也成功,整个凉州在他眼中,便不过蝇腿之肉,而关陇地自有大牛羊待宰。
说到底,安定还是陆氏宗族在长安立足之根本。这辈子,父母逃离长安几乎已无可能。若安定不能全然掌握在自家手中,以魏帝的性子,日后终埋祸根。皇权是元澈的底线不假,但她也有自己的底线。
陆昭道:“我如今身在内宅,不便过问外事。常言道,医不询诊,道不经传。若有契机最好,如若不然也要等太子殿下亲自问我方好开口。只是你我丑话说在前,彭刺史你要吃大户,也得给太子留些。若事成,窦氏的田产牛羊你自取之,人口你只能征用三成。且略阳周围以及屯兵重镇处,必须留有农户耕作。若你们做的太不留余地,太子不是好糊弄的人,动起手来,你们一个个可全逃不掉。”
“这是自然,自然。”彭通道,“咱们也要为国出力。”
“如今,天水不太平,天水的一些旧族也有责任。”陆昭抚了抚马儿的鬃毛,“驱赶上官氏及其亲族,直接往北面赶,不过……不能出人命。”
平和的语气明明未做丝毫的改变,却无端生出一丝狠戾。彭通未能窥见其中原宥,只得先遵从其命。
陆昭点了点头,翻身上马,道了声告辞之后,便绝尘而去。
彭通回到略阳,此时刘庄也在焦急等候。彭通入内后便道:“县主那边会劝,暂时无虞。”
“那……县主?”刘庄问,“县主与太子究竟是什么关系?别最后走露风声,反误大事。”
“我才验过。”彭通语一出,倒惊得刘庄泼了大半盏茶出去。“人家也是世家出身。”彭通道,“是自己人。”
第100章 剑光
三月初五, 凉王遣使至太子,请求停战五日为凉王妃发丧。数日的争论因此契机忽然平和,陆昭所住的地方也不再受人叨扰, 因此也难得地在这一日睡了懒觉。待醒来时,枕边不知何时压了一封信。
蜀笺体重, 一夫之力仅能荷五百之数。而其中则以伪蜀王衍时期所产霞光笺最为名贵, 其在位时仅存的五百幅霞光笺,在几番赏赐内臣后,兜兜转转, 流落各地。陆昭将信笺轻启,红云初开, 浓浓花香漾出,另有苏方木的凛凛清冽, 以证明此笺并非寻常花卉染就,而是以现将花澄作胭脂, 再用其设色。
彤霞靡丽,纸光映于雪肌之上, 便有腻雨娇云之态。笔者书真草, 笔法却无方圆,其字间萧散之气外露太过,仅此一项, 已是草书之大忌。更何况字体向背素来如人之顾盼,而笔者挥洒之间,只觉得有一双枭目, 游弋于读者面上, 肆意地逼视的同时,亦在贪婪地爱抚。
旦夕都邑, 云岫流缓,动静清和。想足下使还。
霞光迸裂,深红的纸屑被扬撒于红纱帐内,如同春日纷飞的花瓣。那张脸一扫酒染微醺之色,恢复了它本来的面目,清薄之上,本无柔情,幽冥之下,暗藏杀机。残红散尽,附着于她的额头,她的颈窝,以及深深的锁骨,又因其微微沁出的轻汗凋败,化作斑斑点点的红痕。
甫才入内的元澈,无意间窥见眼前这副春倦图。恐对方察觉,他轻轻走向前去,红纱帐下,陆昭似在酣睡。他俯身,一一为她除去面颊上的深红纸屑。纸屑上的墨色与红色早已混成一片污浊,即便拼起,也难以辨认其内容。元澈虽然有些在意,但如果陆昭不想说,他也不想向索求答案。偶然间,他的手指触碰到陆昭的眉峰,元澈只觉得那双垂闭的眼睛似轻轻颤了颤。
元澈笑着,慢慢俯首,直至两唇相距仅有一厘。隔绝着一层冰冰甜甜的气息,他却飘忽地四处游移,时而探至额头,时而欲啄耳鬓,却迟迟不肯落下。在感受到棉被下渐渐僵直的身体后,元澈压抑着一丝意犹未尽,抽身离开。
不知过了多久,陆昭慢慢睁开双眼。她双颊冰凉,因此来者用厚重滚烫的气息,细细勾勒出的轨迹犹在盘桓,若引丹青细细描摹,将成一卷旖旎曼丽。无人知晓,在此情此态之下,她的脊背,乃至于掌心,皆为冰丝雪练所束缚。被血肉层层包裹的内心深处,温热之中,一柄寒霜刃慢慢显形。它早便存在于此,磨砺与此,只待血腥浮现,只待权力呼唤。
更梅溽则色败,萎黄尤难致远,这便是一张霞光笺的寿命。它被妥善封存,携飞雪寒莽而来,最终在温热的室内,湿漉的指尖,慢慢枯萎,寸寸凋零。而他给她短暂的安和,绮色的梦境,一如这霞光笺一样,在现实中,实在难以长存,乃至不堪一击。
云岫出事了,维系的网络已在对方之手,长安或有剧变,她需要回长安,尽快。
晚风渐起,落日摇金,陆昭第四次自乡野而归。元澈正与魏钰庭信步而行,迎面与陆昭相见。只见元澈对魏钰庭笑语道:“吾家巾帼,马上英姿,魏卿,你此番也算是见识了。”
帷帽下难视来者真容,只见其衣带胜雪,气象萧疏,颇有烟林清旷之风。一双小靴蹬于马镫上,靴底俱是青泥,几根淡黄色的干枯稼梗拌于其中。
“我大魏不乏女子骑马驰骋之英姿。”魏钰庭道,“却实少肯于躬身稼穑之勋贵。劝桑劝农,国之根本,为尊者亲临督导,下民方能感怀而践行。”
陆昭勒了勒马,既然魏钰庭敏察至此,那她事先从农户家里讨要的陈年麦穗也就不必再拿出来了。因道:“詹事谬赞了,我不过于乡间浏览一番风物,不小心驰入田间。好在如今乡民们尚未翻土烧灰,倒也未曾损害稼穑。”
元澈有些好奇:“居然还未翻土烧灰?那何时春播?”
陆昭下马,却未除帷帽,只道:“乡民恐近期有战事,不敢春播。”
春播多在二至四月只见,北方稍晚,一般要用到往年存留的谷物作为种子,而种子一旦播下,无法再收回。此时若有战乱,地方必会坚壁清野,防止对方掠夺人口资源,让民众入城躲避。如果还未春播,民众们尚可把这些存留的谷物作为口粮,带入城中,等到战事平息,若有余,还能再做播种,来年收获。
但如果现在播种,一旦有战事,他们弃家入城,田间因无人管理而至荒芜破败,与此同时,一无所有的他们也要注定在饥荒中渡过之后的日子。
这些日子,急攻金城之论已闹得沸沸扬扬,崇信县不过弹丸之地,此处别业又非禁中,因此绝对保密很难做到。况且此次参与讨论者甚广,上位者一旦流露出某种请向,地方动作上也会有所调整。因此民间人心惶惶,也是理所当然的事了。
但是春播乃是国之重事,凉州广袤,一旦这种舆论散播开来,众人错过了播种时期,即便有夏秋两季可种植其他作物,但粮食的收成至少要减去大半。况且凉州广袤荒凉,可以耕作的土地稀少,昆仑山麓下尚可依靠游牧为生,但其南部人口较多,骤然减收必然酿成饥荒之乱。如此一来,饱受战争之苦的关西塞外,也无力回天,只能看着来年饿殍遍地,灾民扑向京畿。
因此这些天,陆昭看到少部分乡民已在恐慌犹豫,便让彭通等人将舆论悄悄扩大。毕竟,生死攸关的事上,世人都不敢冒险。拖上十天半月,城中不满的情绪逐渐酝酿,那么政策上必会做出响应的妥协。
其实若是让官军下田,逼迫乡民耕种也不是不可。耕种完成后,元澈整军北上,只要战事顺遂,陇西与天水两郡依然是清平安乐地。但陆昭运作此事,其意远不止于两郡,她也明白,眼前人心系的,也远不止此二郡。
果然,魏钰庭道:“殿下,不若请官军入田亩,帮助耕种。”这是逼迫春耕的一种委婉说法,施政者的手段越是强悍,表露在外的必须要极尽柔和平缓,于内于外,都算是一种安慰。
元澈微斜一视:“陇西、天水二郡尚可,金城等郡当如何?”
“不若从汉中调粮?”魏钰庭试探道。
即便陇西、天水两地可以在大军的逼迫下耕种,但之后攻打金城,加上攻打下来之后的安抚,就算最顺利,所需时日也要一月。而金城等地的百姓比陇西、天水二郡的百姓更加惶恐,此时是绝对不敢春播的。
陆昭如今将事情极力拖缓,争取这半个月的时间差。但在这短短半个月的时间内,便足以造成即便攻下金城,也会耽误春播这样截然不同的结果。
不过,对于这样已经看上去初见成效的手段,陆昭对后续也有一套更为深层的策划。
金城以北耕作荒废在未来带来的负面影响,的确是难以忍受,毕竟国家将要失去西北地区一整年的收成。但若朝廷向汉中施压,极力调粮援助,也不是不能渡过此劫。因此在提出速攻金城带来的弊病之后,还要迅速提供一个极为可观的裨益。
魏钰庭毕竟是出身于寒门,自然是从自身阶层出发考虑。急攻金城所带来的将士世族的式微,寒门的跃进,是地方的土地账本与极为清楚的人口名册,是第一次以强悍军力和寒门班底来撬动庞大世族阶层的胜利。
陆昭轻笑,将帷帽徐徐摘下,银纱流动如水,划过眉睫,洗出明晰凤目。元澈不由自主地伸手接过帷帽,而陆昭则顺势站在他身侧,试图营造一种同一阵线的错觉。“我有一策,既可以解春播之患,又不费汉中粮草分毫,还可让世族拱手将北凉州拱手送到殿下面前。”
元澈与魏钰庭相顾一笑,而后同时看向陆昭,已是对其陈词作为默许。
陆昭道:“殿下如今携大胜之势,万钧之威,如若停战,那是对方乐见其成的事。殿下可向凉王允许延长停战两月,直至春播结束,青苗初成。之后,殿下可重整军马,集举国之力,攻打金城。”
“那凉王依旧会坚壁清野。”魏钰庭道,“可此举也会伤及青苗,倒不如快攻。”
“詹事此言差矣。”陆昭道,“凉王是会坚壁,但是否能够清野却不一定。殿下攻打金城前,足足有两个月的停战,所有人都知道,两个月后还会要打仗。因此这两个月内,农户虽然不会春播,但是会有时间迁徙。这些乡民携带谷物或向凉州更北方,或向关中等地流入,一旦居民安顿下来,无论是敌我,地方都会组织春耕,时间上还是来的及的。这样,至少双方可以保留住第一批迁徙的百姓,适当减少错过春耕带来的祸患。”
“但于凉王来讲,又不会见人口外流坐以待毙,因此必会控制百姓向外迁徙,并强行将其内迁。短时间内大批内迁,凉王必要全面动用各方力量,广泛授权,分散处理。但自我在金城这些时日所见,凉王的势力架构,并不足以支撑这样的策略。而且一旦行此举,整个权力高塔必将崩塌。”
不过是神闪的瞬间,陆昭头上束发的金簪,光影明灭。夕阳之下,钗头鸾羽所泛的色泽,薄淡而柔和,却在佩戴者神色或飞扬,或沉静下,显得棱角兼具,张满了力量。
第101章 鲸吞
更为深入的讨论转而到了室内。数十多个人名与郡望被一一列出, 有了两份名单,凉王麾下势力构成已一目了然。
陆昭将笔搁置,把两张名录交与元澈:“如今凉王妃殁, 故关以南,毗邻益州汉中的世家几乎已经全部从凉王麾下退出。现在出仕凉王的世家只有两派, 一是以上官弘为首本土势力的凉州派, 另一个是以杜太后母族京兆杜陵世族为首的关中派。”
“对于凉州本土世家来说,百年基业,树大根深, 凉州广袤,远离京畿。日后不论谁是皇帝, 只要这天下还要靠官僚治理,都要倚仗本土世家之力, 方可守得一隅安宁。一旦战事胜负分明,凉州世家必会悉数倒戈。”
“但对于京兆杜陵等关中派, 形势则有天壤之别。自今上被先帝立储,京兆杜氏等亲近凉王的关中世族或多或少都被有所打压。如今在关中的杜氏、裴氏等, 产业被其他关陇豪族欺压侵夺, 于朝中更无发声立言之地,不得不举家迁往凉州,出仕凉王, 另谋出路。因此一旦凉王兵败,凉州既不会再依靠他们的力量,关中又无人接纳, 关中派必将陷入绝境。”
“在我离开金城之前, 杜太后已派杜真接管了宫城禁卫以及金城各门的守卫,与上官弘已成并尊之势。为稳固局面, 杜太后已经在扩大关中派的权力了。据我所知,杜太后的执政风格缺乏圆缓,多为直白激进之举。且杜真多疑,见上官弘与王叡私交颇好,大有不满之心。至于凉王,他并无执政之心,这从他出征后将政事悉数委任杜太后与上官国相便可以知晓。若我所料不错,在殿下宣布停战后的两月内,杜太后一派的上位,必会引起凉州本土的不满。”
“世人皆要求生,世族皆为求荣。祸乱之下,躲避风暴,是为本能;天下攘攘,追逐利益,是为欲望。两个月的停战,足够酝酿一场风暴。而凉王施行的坚壁清野之策,也足够撕开一个巨大的权力裂缝。”
对于在金城制造这场混乱,陆昭有着绝对的把握。她让彭通逼迫天水旧族北逃金城,这些世族在凉州有细密的关系网,同时又有着求生的欲望,对于关中派所掌握的资源,必会奋起而夺之。所以不管是杜氏自作自受,还是天水旧族寻衅滋事,这场巨大的纷争,是注定要上演的。这虽是阴谋之论,但凉州势力分裂是大势,是统领一切的阳谋,因此这个驱虎吞狼的计策一定会成功。
元澈陷入沉思,他知道坚壁清野的背后,需要多么强大的军事力量与统御力作为保证。在极短的时间内,乡民尽驱,仓廪野谷,或运于城内,或悉数烧除。执行这个命令,无论是谁,都会引起各方怨望,这是件得罪人的事。更何况参与坚壁清野的也不止是百姓,还有世族的荫户与产业。先不说世族在利益上的损失,凉王会不会借此机会,将世族们的家产缴收清查,这些本土派的老人精也会先怀疑几分。
届时凉州世族手握事权,集结粮草民众,一定会大量向自己这一方倒戈。而且这样做,自己这一方不但会获得大量人口,也不必再坚壁清野,更不必在之后向汉中方面索求粮草资助。
陆昭这个策略,无论对自己的声望,对陇西、天水两郡实力的保存都有极大的裨益。甚至在之后,也不会因为需要求助汉中王氏,对其作出各种程度的让步。汉中王氏虽然在这场叛乱中及时退出,毕竟还是有所损耗,若想要延续往日荣耀,一定会借筹措粮草这个契机,与朝中各方做利益置换。这一策,也算稍稍遏制了汉中王氏及其网络,为关中的稳定提供了新一层保障。
这三点,都符合自己的利益,唯一让人不甘之处,就是他依然无法撼动世族。诚然,在这场战争中,世族会被分化,会被削弱,但在新一轮权利的分配后,他们还会整合,还会崛起。世族从未消亡,不过是以另一种立场,另一种姿态获得新生。可这样的局面,还要维持多久呢?
元澈用余光看了看陆昭。
眼前的她,同样出身于世族的她,如此聪慧,如此深谙其道。只要她提出的议案有那么一丝不完美,有那么一丝让利益分配得不够平衡,自己一定会断然拒绝。只是她偏不,她永远能站在大势的潮头,手持利益的天平,寻找最准确的分割点。你看,她对他也不是不好,此计他也可获利颇多,他甚至没有任何立场去责怪她。
见元澈沉思,陆昭也十分安静地坐在一旁。提出策略时,她还是存了私心,并且私心很大。长安的变故让她不能够再超然事外,安定虽然已在兄长手中,并且有了陈留王氏在政治上的助力,但距离成为一方繁荣重镇,强到可以与关陇各家抗衡,还有很长的路要走。她必须要在此期间加快这一进程。
凉州势力崩盘,将会产生巨大的权力空洞。凉州世族必然会借此机会投奔新的势力。而更重要的资源——人口,也会在此次动乱中进行新一轮的分割。她太了解胡人为何惧怕汉人,汉人的恐怖之处除了以儒家作为主导提出的治国纲领与强悍的文化,还有就是凭借人口与农耕在短期内可以平地起高阁的能力。
世族的人才,天下的人口,无论是权力顶峰的棋子,还是权力底层的基石,她都要。太子雄霸南凉州,自然会得到他应得的那份。但兄长控扼安定,与北凉州接壤,也一定会获得巨大的分润。蚕食不是此时的应有之策,她要鲸吞,吞下半个凉州,积蓄绝对的力量,再与关中的恶狼们缠斗。
刀锋无需假手他人,她早已熟练驾驭。她的祖父曾无数次告诉她,要自救,且永远不要相信人,但要相信人性,尤其是其卑劣的部分。
陆昭抬起头,看着元澈,元澈亦在看她。此时,议案本身是否通过,似乎已经不在重要,他们两人各自要站在什么样的立场,这才重要。
因此,同样出身于寒门的魏钰庭,也一度窥见这一条议案背后的风起云涌。他也忽然意识到,他的决策无法提供给太子同样诱人的条件。
寒门抬头,永葆国祚,是不是这世道的真理,说实话,连他自己也不能保证。他有着不低的天分,不低的眼界,因此他更加明白,在这场纷争中,他口中的道理,也不过是为自己阶层争取利益的筹码。而他的君王,他的竞争者,同样明白。
大局么,皇权觉得自己是大局,世家觉得自己是大局,寒门百姓觉得自己也是大局。谁心里没个大局,谁又一定要屈服对方的大局?
魏钰庭低下头,开始反推自己议案一旦施行,各方将会做出如何反应。先前的策略很明显已经让世家有所警觉,因此纷纷寻求出路。而陆昭,这个人的背后裹挟着多少世家的利益?在被触及利益之后又会做出怎样的反扑?这样的反扑,以自己为首的寒门,招架得住么?
此时他忽然意识到,一旦他与太子在陇西、天水二地做出试探,撬动世家,那么整个凉州、关中、乃至函谷关以东的世家都会嗅出危机,转身抱紧各自的大树。而太子与寒门们,仅仅拥有两郡的实力,与其相抗,是远远不够的。
而他的对手,此时正站在一个最完美的立场,最安全的高地,遥看各方,然后将场上的筹码一一分配。他的君上,他的太子,依然拿着大头,可以留在场上,积蓄力量,等待下一轮的厮杀。至于他,寒门,不服么?那好,请你下桌,剩下的人咱们接着玩。
这便是高手的权谋,这便是顶尖的博弈,在每个人入觳的那一刻,就已注定没得选。
个体实力与整体势力都存在着巨大差距,他和他身后的寒门,都还需要蛰伏一段时日。
魏钰庭再度抬起头,他深躬道:“陆娘子所言,思虑深远,臣以为,当依次计而行。”此时退出,低头服软,尚可保全自身,更何况,还可以将矛盾转移给剩余的两人。
寒门魁首的退出让场上情况变得更加明晰,室内仅有陆昭与元澈两个人。元澈走到陆昭的身边,尽管两人的立场如此之远,但至少现在,他们可以暂时坐近一些。
两人沉默了很久,最后是元澈先开了口:“庙算已定,我却还有一个疑问。”
“殿下请说吧。”陆昭仰起头,一副安静倾听的模样。
元澈执起了陆昭的手,难得的,对方也没有躲避。他把它揉在掌心里,意图温热那一丝冰凉:“我还以为,我们之间会吵上一架,然而当我靠近你,看着你的时候,却发现并不会如此。争吵是为了分辨对错,而你我的立场本就没有对错。可是事已至此,我总觉得有些不甘心,还有一些生气。一定有什么事错了,还请你为我解惑。”
陆昭听完只是淡淡笑了笑,她这一击用了太多的力,世间好处总不能皆握手中,她注定会失去些什么,索性也格外坦白:“弱即是错。凉王此时已虚弱到无法掌控世族,于是失败,在史书里,他便错了。魏钰庭,他的人,都还未在权力的关窍上,失去他,不会对这个天下有任何的影响。若他一意孤行,引起各方怨望,天下动乱,他便错了。”
长久的沉默后,元澈轻轻捧起陆昭的脸颊:“那么我呢?”
第102章 冷战
元澈望着陆昭, 她的眉眼如水亦如刀,双唇薄薄,好似忍耐, 亦有不悯之态。世人皆道,唇薄一分, 情薄一寸。那时元澈以为这不过是世间风流客、多情种的自嘲, 现在想想,于她而言,当真是恰如其分。
“让我来猜猜看。”元澈的双眸凝于陆昭微垂的眼睫上, 他已不确定这样的神态对情意二字是逃避,还是弃如敝履, “我错在不该妄图去化开昆仑山的冰凌,不该惹皱一潭深水, 更不该在黑暗的房间点亮一盏灯,到最后却发现屋内空无一物。如果无关皇权, 无关寒门,陆昭, 仅仅在我与世家中二选其一, 你会怎么做?”
星辉的光彩在凤目眼中划过,仅仅是一瞬,又复化为黑暗。“殿下。”她的表情极尽平静, 口吻似乎亦无关任何情感,“昆仑山的冰凌会因冷热而变化,平和如镜的深潭也会因狂风而掀起波澜, 即便是屋内的陈设, 也会因为主人心境的不同而有所改变。殿下,如果无关世家, 无关寒门,仅仅在我与皇权中二选一,殿下会怎么做?”
没有给对方任何回答的机会,因为那是放之四海皆准的答案,“是吧。”陆昭牵了牵嘴角笑了,目光中则是窥尽残忍真相后绝望至极的悲哀,“总会有一些不会改变,殿下与我的立场不会改变,人对权力的依靠与追寻亦不会改变。”
一时间,四壁俱静。元澈没有再多言,双手顺着陆昭的脸颊慢慢滑落。
两人吵架了。
即便没有任何激烈的言辞,也没有任何肢体上的冲突,即便是双方对此种说法都没有认可,但在其他人看来,两人还是吵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