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阀之上 第53章

作者:诗槊 标签: 强强 相爱相杀 市井生活 古代言情

  而在政治上,已经功及南凉州刺史的彭通是否有资格在战后成为凉州刺史,亦或是往中原平调,未来的诸多可能,也系其女儿一身。在保太后手下养一养名望,从而往朝中渗透,这样一个机会,别人家跪都没有门子。

  写完最后一个字,陆昭长舒一口气,陇西的事已算有了初步的了结。

  兑现政治分红最重要的便是时效,在时效之内让领受者对自己的能力有所认可,确立自己的威信,从而联结攀附。而若落在时效之外,天下之大,权力会自己寻找出路。

第124章 困兽

  自那日雨夜, 元澈便没有再出宫,确切地说,是完全避开了陆昭。因前事的各有嫌疑, 与未来的摇摆不定,他与陆昭实该在一切尘埃落定之前避免相见, 各自保全。

  中书署衙陆昭所做的决定, 是联合贺氏打压薛氏,而皇帝顺水推舟,提尚书令姜绍为御史大夫, 薛琬则从三公之位贬下,转入中朝, 从而表明关陇出身的薛氏,已为伸张皇权的新魁首。而薛琬甫一上任, 便提出了修筑长安城防,整顿京畿宿卫两项政令。此令一出, 整个关陇大地便弥漫着一种诡吊莫测的气氛——凉王已无威胁,崔谅屯兵扶风, 关陇世族两大龙头就此分道扬镳, 是时候站队了。

  但是该如何选择呢?

  首先被踏破门槛的是陈留王氏在长安的宅邸,王氏本身较为中立,又非此次事变的直接关联者, 在众人看来自然有置身事外的超然眼光。然而这些人虽被迎进府,却只能喝到一杯热茶。王峤称病,一概不见。王谦虽任职尚书台, 却被太子转出长安, 前往三辅地区察看农耕状况以及部分县近日生出的疫情。至于王谧,早早地前往安定走马上任, 溜之大吉。

  若说这些拜访王家的人只能讨一杯热茶喝,那么拜访姜绍府邸的人则略显悲催。姜绍年逾花甲,腿脚并不利索,常年服食汤药。每每会客,皆要将浑身上下熏上浓重的香气,以遮盖药味的苦涩,之后慢悠悠地走到会客之地。然而未说几句话便有些气喘,总是咳嗽,谈话时有一半的时间脸朝着痰盂。为大家上茶点后,却以牙口不好为由,自己端着一盏汤羹吃,又因牙少吃得口流涎水而不自知。

  在面对这样的景象之后,由于姜绍的三公身份,众人自不好多说什么,只得寻机告辞。以至于在这段时日内,还有不少人上书皇帝,劝姜绍静养一些时日。姜绍索性也顺应众意,待在了家中。

  最终这些人都流入到了陆家,求见靖国公。陆振有国公尊号,亦为帝戚,一子一女分别在渤海王与保太后手下任职,世子如今又据陇山险要为皇帝信重,与王氏也有着不浅的交情。此时的陆家有着和帝王与世家同时交涉的窗口,足可称为左右时局的世家。况且陆振虽为国公,本身却无任职,所以许多话说起来更为方便。

  然而陆振坚决闭门谢客,连进去吃一口茶的机会都没有。顾氏也一改往日温和态度,严令下人恪守本职,甚至不惜祭出家法。有几名下人不以为意,私下谈论时局,即被当场杖毙。

  陆归此时已准备归镇,见近日种种也不乏疑惑,问父亲道:“时局动荡,各家有求,父亲何故不见?我家立关中未久,若因此人心离散,只怕来日难再有所经营。”

  此时只有父子二人,陆振看了陆归一眼,语气幽幽道:“我儿欲趁乱而起乎?”

  陆归语噎,其实他心中未必无此意动。

  陆振对此并不责备,陆归有此心完全在情理之中。陆氏将兴,政治资源与人脉瞬如潮涌,作为新出门户若不借此进取,待人心冷淡下来,面对旧贵族的打压,便难以积累下一次跃迁的资本。只不过陆振觉得,此时仍然时机未到。

  在前夜,陆昭没有让薛家与贺家两虎相争,以此来创造大片的权力真空,而是选择了扶植贺氏,面对薛氏的种种举措,也沉默噤声。陆振隐隐觉得,自己的女儿应有更大的谋求,她在静静蛰伏,等一个时机。

  想至此处,陆振略微沉吟,而后道:“中枢强势,切政杜弊,薛贺之争,积重难返。尚书令如今声势浩大,正欲寻人而立其政。如今时局,莫说是非议,即便连赞同,只怕也有碍观瞻。我家所处地位仍过于显眼,此时一言一行,更要慎重。至于人望……”陆振笑了笑,“王氏豪门,响誉天下,当今人望所归,如今都黯然噤声,闭门守拙,旁人即便心寒,也难怪我家。我儿不必忧虑。”

  说完又嘱咐道:“你即将归镇,明日面君辞行,倒不妨去长乐宫一趟,见一见昭昭。”

  陆昭自休沐禁足后,便又辗转于长乐宫与台省,根本无暇归家。但长乐宫宫禁皆是贺氏族人担当,此是非常之时,就连太子归都也不曾踏足此处。至于元洸,如今已被保太后禁足于清凉殿,不允出门一步。

  陆归皱眉道:“长乐宫禁卫森严,父亲,是否……”

  陆振道:“皇帝曾赐为父班剑三十,届时你我同去,之前你可挑选精勇,随后你我父子同班剑入宫。”所谓班剑,不过是一个由朝廷名下供养的编制,至于随员具体是谁,反倒不拘,只要双方愿意,且受职人本身也没有职权,那么就算把国公编制进去,也都无妨。

  虽然班剑在战斗中意义不大,但陆振之所以为此,除了想试试长乐宫方面的心态,还要尽力营造一种紧张的氛围感。待都中人人自危时,在扶风驻扎的崔谅即便没有谋反之心,也都会遭受长安城中扑面而来的敌意。所谓舆论,便是如此,基于本能,人人都会站在自己利益的角度,做出最坏的打算,并且粗暴地践行着,倾泻一身戾气,毫无理性可言。

  在长乐宫埋首于案牍的陆昭收到了父亲的招呼,点了点头,在对和元澈接头的女史交待一番后,则继续处理文书。如今,饱受战争荼毒的三辅地区已出现瘟疫,大有向京城蔓延的趋势,各地焚火烧尸,景象已如人间地狱一般。而这把火是否会蔓延至长安,尚未有定论。陆昭思索片刻,决定归家后先去一封家书给陆放,淳化县的粮草取一部分拨与薛琬,赈济灾民。

  这一日,保太后也允许为新任的女史彭耽书在长乐宫的杏园设宴,在交待一番宴会事宜后,便对陆昭道:“元洸禁足也有几日了,我吩咐厨房,做了些吃食,你忙完后便替我带过去,看看他吧。”

  东西并不多,陆昭携了倩秀等两名侍女同去。夏日炎炎,即便是傍晚,也足令衣焚衫重,草灼云燃。陆昭见倩秀神色恹恹,走到荷池边,便将数支荷花莲蓬三两插在她所提的食盒上。少女素衣,鲜妍娇媚,衣衫渐染荷香,引得几名内侍频频回顾,倒让倩秀有些不好意思,少了几分厌倦之意。

  三人行至清凉殿,侍卫方要打开大门,只听见一个声音,紧贴着门传来:“昭昭,是你吗?”

  她没有回答。

  殿门大开,云散风稀,他伶伶一人,立于白石阶上,通身清素,天旷月明之下,如千里寒山一般,神形淡远。见并非陆昭一人独来,旋即回身走入殿中,至一半时,才开口道:“让陆侍中一人侍奉便可。”

  几样食盒被陆昭一一提入殿中,殿中未点烛火,也不开窗,元洸便坐在床榻上,在阴影中意态慵懒地看着陆昭进进出出。她身着月白衣衫,银纱披帛蜿蜒,如缀星河。抬手时,她的衣袖勾折成两片,便是行驶于星河上的云帆。或许,因匆忙之故,她也没有细细描眉,薄而轻利的眉峰,在寒泉浇玉的面容上,如前朝大家在江山图上的一气呵成,再不容他人动念半分。

  “昭昭。”元洸道,“我母亲的事,真是他们所为?”他故意质问,意欲以这样一种不确定,来铺陈他即将要做的决定。

  陆昭以为元洸真的有所质疑,一边将食盒排在案上,一边道,“本朝凡千石以上大员之重案,皆有廷尉、御史大夫和司隶校尉一同会审,以免刑吏典校摘抉细微,吹毛求瑕,以至深诬。又因司隶校尉不置,其职权旁移于丞相。虽然陛下仍有独断之权,但廷尉总审理,丞相复审备报,御史大夫总领乌台,又有督查廷尉、丞相之责。至此三司推事,可谓完备。昔年廷尉姜祢因原本也是降国之族,审理此案时不奏请八议也可视为避祸。”

  “但御史大夫为薛琬所任,疏漏之余,竟能允许你煽动御史僚属,指使乌台言官,必有斩尽杀绝之心。而历来株族之刑极易引起非议,因此不管国君决策如何,丞相出面劝阻,是定例。又因诛族历来鲜有,只要丞相出面,此事便可有缓和,未必至于绝境。若保太后与贺氏真有心保全你母家,完全可令丞相贺祎为你言之一二,倘若陛下不允,贺家也不会有任何损失,又何至于事后保太后再对你怜悯收养?”

  陆昭耐心地解释着,然而望向元洸时,却觉得那双眼睛如寒荒尽处的燎火,颇有一番厌世的味道。陆昭牵了牵嘴角,神色再度化为淡漠,仿佛将一切声色笼覆于皑皑冬雪之下:“权力的战车只要开始前行,便无法停下。不管你是否有感情,有诉求,那些随你前行的人不会过问,也不想过问。当他们等待不到属于自己的利益时,便会易主而侍,甚至将你扑杀在地。元洸……”她放下最后一枚碟子,语气坚清,全然镇静,“你我皆只能向前,谁也没有退路。”

  元洸笑了笑,望着她垂如流水的衣衫,在黑暗的方寸之间璨若清晖,如此成就了她的六法俱全,万象毕尽。“昭昭。”他起身走近她,俯向了她,即便近在咫尺,却未触及分毫,“昭昭,我腻了。”

第125章 众议

  夏木成帷, 青荷如盖,杏园内近数百名侍女已将宴席布置妥当,然而参加宴席的人现在却并不在此处。彭通之女彭耽书于数日前抵达长安, 暂住于靖国公府内。虽已点为女史,但彭耽书也如陆昭一样, 先着章服入宫。只是彭耽书入职未奉皇帝诏, 因此只需要拜见保太后一人。

  此时,以陆昭为首,连同八名女尚书, 十四名女史分列保太后两侧,庞满儿领彭耽书入殿, 由内司李真如先行训导,随后保太后又嘱咐了几句话, 官面上就算是过了。

  保太后手下女史,多为关陇世族女儿担任, 其中便有京兆韦氏、河东柳氏与武功苏氏等诸多世族。陇西虽偏西,但先前也与关中旧族多有联姻, 也算是自己人。保太后愿任用陆氏, 本意还是淡化新贵与旧族之间的矛盾,并且属意于陇上,以获取在西面的屏障。有着对保太后战略上的确定, 陆昭便敢于把彭耽书安排进女史高位。

  保太后稍后不随众人宴饮,以其尊位,无需为一名女史太过捧场。该给的面子给到之后, 保太后也不过在殿内看着女孩子们攀谈。关陇各家相互亲近, 不过多久便已聊开,反倒是陆昭等非关陇世族出身的人, 在其间显得寡言少语起来。

  陆昭立于一旁,右手不缀一饰,虚执团扇,仿佛遗世独立。新裁纨素鲜洁如雪,当她轻容浅笑,便如有微风摇动,又因她指间常年存染的一丝墨香,更觉色丽班姬,光润洛川。

  保太后看着她,悄悄对身边的李真如道:“我爱犹甚,何况元洸。”

  自永宁殿出,众人相继换去章服,改着夏衫时服,随后聚于杏园。宴席本由陆昭主理,但事前陆昭仍坚持与韦氏、柳氏两名女尚书一同安排。其实彭耽书之所以可以顺利立于长乐宫,不过是保太后与关陇世族愿意抬举。以贺氏为核心的关陇世族体量依旧庞大,先前她已为彭耽书发声,此时若还要在宴席上独占风头,难免会惹人猜忌怨望。

  反正在此之前,她与彭耽书已有过书信来往,在其住在府内这段时日,也完成了许多必要的沟通。既然实利已尽落入觳中,事情最终由哪一方推动完成,在她与彭氏的政治互惠间,反而并不重要。

  杏园内,众人三两落座,随后换衣较为晚的彭耽书在一名女史的搀扶下匆匆赶来。彭耽书虽常游于金城贵女宴席,但如今长乐宫内,上至女尚书,下至中才人,保太后麾下无一不是关陇精英,其中有不少人,家里甚至是当年直接参与易储之变运作的。此时她已手心渥汗,神情紧张,见陆昭等人起身迎接,方欲上前见礼,却被身边的女史庞满儿一把按住。庞满儿淡淡道;“娘子但请稍安,陆侍中欲助娘子名噪关陇。”

  “解求贤之渴,当作晴虹垂饮。望三王之后,如见初日出云。” 在彭耽书行礼之前,陆昭率先行礼引言,“清风动竹,故人来邈,集英相聚,此生当无憾也。”

  此时此刻,众星捧月,彭书耽唇角翕动,她明白陆昭已决意要给予自己那满杯满盏的分润。自今日起,她的家族将不再流于次等门户,她父亲的南凉州刺史一职,也不过是一个新的起点。对于世家的清谈词锋,彭耽书并不陌生,此时亦定下心神,淡然上前,恭敬施礼道:“深壑高垒之地,边陲旧壤之家,得闻长安漱玉清音,幸览金谷芳草兰蕙。此番愿做寒鸦,萦枝于日影之下。甘为鹿麋,食萍于御苑之中。”

  韦氏含笑将彭书耽搀扶起,柳氏亦莞尔道:“巨鲵归于沧海,青鸾栖之高梧,今日是矣。”

  因韦氏与柳氏先前与陆昭皆有所会晤,因此对于彭耽书也格外捧场,但其余人等并不能知。况且陇西彭氏也是新出门户,对关中影响并不大,也不过是托了彭通南凉州刺史的职,才得以入眼罢了。此时席间不免有人交头接耳,谈论陇西彭氏是何家底。然而众人的疑虑终抵不过陆昭等三人成虎,在称赞与攀谈中,彭氏祖辈曾任的诸多官职与京中故旧被逐渐忆起,最后甚至连彭越这样的汉朝异姓王都被攀扯进来了。

  杏园草木荫蔚,襟河带水,宴席便设于水边的馆阁处,另有歌姬抚丝弄柱,清音绕梁,各色裙衫或鲜妍,或淡雅,三两一簇,远观近看,皆是盛景。

  彭耽书作为客人而居于贵席,陆昭则稍退其后,时人尊北抑南,她家本就以安定方镇才得以北人之望,此时也没有必要凑上前去,有碍关陇贵女们的观瞻。彭耽书说到底最后还是在自己的手下任事,能将其捧高,南人的地位自然而然也就有所上升,倒不必在意这种席位上的细节。

  席间偶有几人上前与彭耽书交谈,但并不太多,另有几人家中尊长仍居刺史或九卿之位的,走上前来也不过点头而示。这与在保太后处所呈现的场面有着巨大落差,说到底,这些人之前的热情,不过是给保太后撑面子,但落在私下里,利益才是驱动各方的核心。以彭氏在关中的人望,显然不足以达到一鸣惊人的效果,还需要慢慢铺垫。

  此时陆昭举杯,面相众人感慨道:“今年元月,凉逆荼毒三辅,妄窥神器,陇西、天水两郡溃败。先帝廓清北境,神州板荡终见消弭,今上亦怀西北日久,陇山泾水方有安定。耽书陇西郡望,冠带之后,然而经年战乱,久居金城,悲不沐德音,憾不闻王训。如今战乱初平,自金城归家,再入朝中得见承平繁华,实在可喜。”

  彭耽书闻言后,面容亦有凄凄之色,避席而起,手执酒杯向在座诸人环敬,而后道:“西北失地,流民四窜,尸陈于道,白骨填壑。今日虽得以入宫面见诸贤,但思之以往,仍觉悲痛万分,能够存活,实赖侥幸!”

  此时丝竹正晏,酒盏流光,大家本沉于宴饮之乐,但此时忽然听到战乱流民等话题,一时间气氛沉闷,众人也都放下杯盏,漠然地看着眼前这位陇西世族出身的女孩。

  面对此间尴尬,陆昭先引彭耽书落座归席,和缓劝言了几句,随后问道:“陇山高绝,形如天堑,如今你父亲守望天水、陇西二郡,安定有我兄长固守,战乱尚且不足为虑,至于流民,大抵也难为患,至少不会流入京畿,耽书大可安心。”

  在场众人虽然对陇西的战事态度冷漠,但流民问题却是较为担心。其中不乏有尚书、女史执掌机要,获得的资讯并不少。流民成势,瘟疫蔓延,两者裹挟在一处,自然是哪里有粮食,哪里有活路,便往哪里去。而长安作为京畿,必然是流民逃亡的首选。而各家庄园田产所在的三辅地区,如今尚未恢复元气,只怕来日便要成为疏散这些流民的缓冲地带。

  众人思绪纷纷,各有意动。其实三辅地区的动荡早已初现,各家忙于吞纳人口,开垦民田,资源近竭。世族与世族之间尚有抢夺利益的冲突,哪有空隙与资源去容纳这些流民。若这些人真聚众成势,自陇山而下,对于尚在整顿的世家部曲而言,只怕是一场劫难。因此思至此处,众人不再对彭耽书采取漠然的态度,反而认真聆听。

  对于流民问题,彭耽书自金城至陇西家中,一路所见已是颇多。世家与世家的相互攻伐,流民为活命不惜纵火烧山,或是拼死掠夺,比起陇山战事,反倒更为恐怖。因此她言如行云流水,词顿句错,颇有慷慨激昂之势,将陇山附近的局势描绘成顷刻而沸的油汤。一旦遇激,便会伤及一片。

  在听到这些流民为求活而拼死的场面时,已有几人不乏担忧,情急问道:“若如彭女史所言,陇西流民境况已然至此,那么这些人是否会下陇生事,侵害三辅?”

  彭耽书缓缓叹了一口气,而后到:“其实流民之祸虽大,但若能加以田亩安置,免除些许赋税,便不足为虑。只是田亩分配之事,终究非一区区地方官员所能妄议,如今之计,还是要求借各方粮草支援,暂且救济这些人吧。”

  众人听得此语,也不敢再作发言。战乱时国家无力保护流民,那么世家则会出面收纳,继而也可以获取人口上的利益。但国家安置流民,则涉及土断,在座众人都是关陇世族出身,对于历朝历代土断带来的恶名与对世族的伤害,都有着很深的体会。这种触及各家底线的事情,任是贺祎这样的三公首望都不会去做。

  不过事情也要两说,全国范围内的土断,大家都要唱反,但如果只是小地方上施行,于她们而言,并非割肉于自身,自然也就无关痛痒,可以放而任之。

  众人议论纷纷,有人言国库空虚,不宜再倾囊,有人谏言可以在具体某一县划田安置,有人亦言若为此家中在中枢可以策动些许,总之都是一个基调,别让这群流民下陇,别动我们的利益。

  陆昭一如既往地手摇纨扇,安静地倾听各方言论。她对彭耽书礼待至此,抛砖引玉令其在席间有所发声,除了抬高陇西彭氏与彭耽书自身的声望之外,也是期望能借此机会让各家对流民问题有所瞩目,有所担忧。这些关陇世族只要本着这份隔岸观火的心态,那么她在安定的一两个县的范围内,提出军功授田的封赏之策,便足以令各方顺意,继而布局安定,辐及整个凉州。

  今日一过,也是时候见一见贺祎了,陆昭淡淡一笑。

第126章 渡劫

  关陇世族针对于流民的所有情绪, 终于在四月末爆发出来。朝廷在世家的壮大下日渐沉疴,税收与所掌握的田亩均不足以封赏此战立功将士,更不足以拯救那些奔逃四窜的流民。

  而三辅地区早已被世家盘踞, 如今破败,各家重建庄园, 也无暇他顾。至于贺氏, 因马晃等族生事,愈演愈烈,难以弹压, 不得不考虑借力各方将其驱逐。

  因此在诸多诉求下,贺祎将军功授田提到了台面。

  让贺祎颇为诧异的是, 此议在台中并未遭受太多阻碍。但他看到在原本仅有陇西、天水、安定的诏议上,扶风郡也被添加上的时候, 贺祎忽然意识到事情并非自己想象的那般简单。

  崔谅于扶风驻扎,军队补给除了国家调配, 也要取之当地。一旦军功授田令下,当地政府便可施行土断, 在给军功阶层分配土地的同时, 大量的流民也可以借此机会安置。

  如此众多的人口与资源,和一个毗邻京畿的军阀搅在一起,联系上自己这个军功授田提议的发起人, 种种阴谋之论,足以令人遐想。尤其近几日,崔谅处大概也受到了不少舆论的压力, 频频遣使来信, 如今台中人人自危,更有一些人视自己为欲偿私欲、支持朝廷土断、挑战世家底线的第一罪人。

  当他前往台中纠察此事的时候, 却发现由保太后所出的诏命上,原本就有扶风一郡。思前想后,他自知是保太后借崔谅之力易储,借此机会光明正大地将资源倾向崔谅,同时也将崔谅打上一记贺氏的印号。军功授田,原本竟是保太后与皇帝、太子和薛琬等人的共同诉求。

  成事不说,遂事不谏,贺祎明白此时舆论已不在他手中掌握,此时他必须要找陆昭来谈一谈。他目前尚不知此时是否于她有关,陆家也是世家,整个军功授田对于陆家本身在安定的铺展并无直接好处。如今崔谅在扶风实在太过显眼,若陆家能在三辅地区有所动作,以此分摊各方的注意力,有些事情上,他也愿意做出一些让利。因此,他借陆昭第二次旬假,在她归家的途中,找了借口请她前往相府面谈。

  因是归家,陆昭妆容素雅,衣饰浅淡,入相府时竟也无人注意。在仔细听闻贺祎的询问后,陆昭浅笑道:“扶风之事,皆是各方所定,我人微言轻,何能定策。不过丞相既言与我,我也定要为丞相排忧解难。一是两家实为一体,再者当年丞相在御前为我兄长归魏力陈,这份情义,陆家也都是念着的。”

  “前几日我兄长入宫辞行,陛下坚持他多留京中几日,如此倒也便宜。”陆昭略微沉吟道,“我兄长尚有不少亲信在京,那日他来长乐宫,想必丞相和太后也都见过了。扶风土断,难免有乡土之争。丞相身居高位,多有不便,弹压众人这种事情,可以交给他们来做。届时从安定调骑兵五百,如有纷争,足以平定。”

  贺祎听罢亦缓缓点头,无论是以自己丞相之位出面介入,还是让崔谅帮忙介入,在此时的舆论环境下,可能会激起各方怨怼。陆家新出门户,势头正烈,各方忌惮陆归在安定的数万人马,做这种事情反倒没有束缚。

  因此贺祎笑道:“既如此,那我明日便为你兄长手下争取一个门侯之位。”

  自彭耽书入朝,备选女官的各家也陆续入京。崔谅仅仅是派人将女儿送入都中,自己则继续留在扶风大营。恰逢此时,朝野舆论皆言陆氏一族崛起与贺氏丝萝相缠,而此言论,以乌台流传最多。而先前陆归封侯与陆昭易封之议,皆由太子提起,众人不免感慨太子此番着实为他人做了嫁衣裳。

  听闻此言后,元澈只是淡淡一笑,薛琬用计,一石二鸟,以此离间贺氏与崔氏的关系。即便不成,崔谅之女崔映之遴选女士中在即,想来也会和陆家因此事而不睦,如此来避免贺氏与崔、陆两家裹在一起。

  不过元澈认为,陆昭本人并不具有与崔氏合作的意愿。先前她保住贺祎,避免薛氏与贺祎直接交锋,是因为若如此,只会产生大量的中低档官位的空白。这样的局面是身为皇帝最乐意看到的,慢慢松动二者根基,却不损伤其核心,那么两者便仍会以势均力敌的姿态继续交锋。皇帝自然可以坐山观虎斗,温水煮青蛙。

  但如果是一方直接落败,所产生的除了大量的中低官位,还会有两千石与三公九卿之位。这才是陆昭所期望的局面。

  想了想,元澈便书信一封,交与了一名亲信道:“将此信交与崔惟仁,让他告诉崔谅,若中枢有变,当急流勇退,全以两千石之重。”

  自那次颇为愉快的合作之后,两人的许多默契皆不必言说。正如当他望向她的时候,脑海中皆是她所念,当他无法望向她的时候,脑海中皆是她所语。而这一切,注定与她温柔吟诵的诗经,发间缠绕的白檀香气一样,在这一世,永不离弃,伴己终老。

  至于封赏之事,也是他苦思冥想后,才决定将阳翟划于她,只是在封户数量上,父皇咬的死紧,未能谋求太多。时局如此,他倒不怕给陆昭封的多,反倒怕封的不够多。陆归的五千户说白了还是拿江东的无主之地来封,但陆昭的封地却是在洛阳附近,豪门云集的司州。但凡父皇敢给陆昭封过千户,触怒当地豪族,凭元洸所持的郡国兵家底,连洛阳都只是将将维持,又有什么资格来接手陆昭的封邑。

  他心想,最好给陆昭封到开国郡主,如此一来,元洸的这点爵位都不够看,那就更遑论娶她。流言归流言,默契归默契,但陆昭待在长乐宫,他就是不舒服。

  在崔谅之女进京之后,朝中忽然变得事宜繁琐,元澈索性称病,东宫大门幽闭,除去觐见皇帝,晨昏定省,连二府处都只由亲信传递公文。而自封后大典偃旗息鼓,平叛之战初捷,内朝亦有庆功御筵之定,再往后便是各诸侯王之藩等大事,如此往复折磨,元澈似一语成谶一般,终究染了风寒,不得不卧床静养。

  元澈初病这一日,长安下了一场薄薄细雨,轻密绵软的雨丝蕴揉在东宫内,将古老殿柱中的朽木之味散了出来,腐败的气息在红绡纱帐与碧笼画屏之间,愈发让人觉得积毁销骨,仿佛连仅有的力气都如游丝般殆尽。元澈只听着窗外铁马滴水的声音烦,便命周恢找人用苏娟将铁马拢了,又嫌腐气太重,命人去香炉一遍一遍地熏。一时间,东宫上下都知太子心情不佳,各怀着惴惴之意,小心伺候。直至刘炳入觐,众人才都松了一口气,各退至花园或复廊下打扫。

  刘炳来的匆忙,一身半新不旧的绛色官服,头戴巾冠,一眼望去倒有些儒雅风度,唯一与之格格不入的,是手中那一卷卷厚厚的文书。

  元澈早已从卧榻上起身,命周恢不必出去,直接从内室拿茶与他,自己撩袍坐在书房内的博古香炉边,浅笑道:“夏日炎炎,刘正监不辞劳苦奔波,不知父皇可有吩咐?”

  刘炳深拜行礼,道:“回殿下,保太后那便已开始着手于女侍中与女官们的遴选事宜,如今各家皆已奉上谱牒。这些今上已经御览过,因这次是为殿下选妃,所以让奴婢呈予殿下,请殿下过目。”

  元澈难得地笑了笑,虚抬了抬手,道:“正监先请坐。只是不知父皇什么时候要答复?”

  刘炳谢恩领座,笑言道:“前几日车骑将军入禁中,陛下想了想,还是再让将军多在京中待上几日。因这战事,元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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