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夕阶酒
今日便是八月初九。
明家?没?有被安府尹提及,但沈晗霜不难猜出,这些记录应都?是今日安府尹收到的东西。
沈晗霜的外祖母今日也带了?礼来安府,可从眼下赏菊园中的情况来看,除了?明家?以外,其他富商不仅带了?明面上的礼,还暗中给安府尹送了?一些不能示于人前的东西。
而祝隐洲送的见面礼,是安府尹的账本。
安府尹闭了?闭眼,强撑着?准备翻下一页时,坐在?上首的祝隐洲神色冷淡道:“不必念了?。”
心神紧绷到极致的安府尹霎时松了?一口气,立时重跪在?地,膝盖磕出闷响。
在?场的富商们却仍是悬着?心,无人敢抬头。
安府尹记录这些内容的时候,写的并非是送礼人的姓名,而是直接写了?其背后的家?族。如此一来,即便家?主变换,这笔记录也不会无主。
无论安府尹念与不念,账本都?已经到了?太?子殿下手中,他们之?间的事情已经不可能再被掩下了?。
因为明家?没?有身涉其中,明老?夫人方才并未像其他人那样带着?身旁的沈晗霜与明姝雪跪下。
但眼下,除了?洛阳的几位官员及其家?眷外,便只?剩下明家?几人还端坐在?桌案边,格外显眼。且皇室一怒,庶民无论对错,总是要请罪的。
是以明老?夫人眼神示意两个孙女一同起身,准备依礼跪下。
但祝隐洲无波无澜的声音忽然响起:“都?起来吧。”
跪在?地上的人面面相觑,一时无人敢起身。
“孤的话,说得?不够清楚吗?”
被年轻太?子话里不自觉透露出来的压迫感摄住心神,在?场的人,包括安府尹在?内,都?站了?起来。
祝隐洲状似随意地说道:“你倒是若无其事。”
安府尹心里刚平息了?一分的慌乱霎时燎原,他立即重新跪下,毕恭毕敬道:“微臣重罪,求殿下……”
“安府尹有何罪?”祝隐洲风轻云淡地打断他的话。
“是身为朝廷命官却索贿受贿,还是在?其位却懒政怠政,只?知保全自己?”
祝隐洲带着?断云和收雨查江家?命案的同时,也查了?安府尹在?洛阳为官以来的所作所为。
很多百姓都?说他是好官,清官。安府尹刚升迁来洛阳时也的确是两袖清风,恪尽职守。
但外人不知道的是,事母至孝的安府尹为了?给自己的母亲购入品种珍稀的菊花,安府尹初次收下了?李家?送来的银票。
自那以后,他便开始寻各种由头找洛阳的富商们要钱。安府尹只?受财不枉法,可但凡看不懂安府尹的明示或暗示的,自家?的生意一定会或多或少地受到影响。
明家?与沈相关联颇深,安府尹不敢向明家?索贿。是以这些年来,洛阳的一众富商中,只?有明家?从不曾出现在?安府尹的账本中。
洛阳是富庶之?地,商人们手里有钱,安府尹的钱袋也就愈发充盈了?。
无论是这处宅子的一应布置,还是每年以重金筹办的秋华宴,都?不是他的俸禄和原有的家?底能轻易覆盖的。
而为了?保住自己的官职,但凡于前途有碍或是风险较高的大事,安府尹都?是能拖则拖,能推则推,在?其位却不谋其政,任其职却不尽其责。
如此一来,与百姓日常生活有关,却不算难不算险的民生小事他都?尽心尽力地处理了?,在?民间得?了?好名声。
而那些需要大动干戈,牵连较广的大事,都?被这位玩忽职守的府尹大人和稀泥粉饰了?过?去。
这次江家?的命案也一样,因为事涉朝廷重臣,安府尹不愿受牵连,便一直拖延着?,等长安派人来接手彻查此案。
“若非你不愿被江家?的案子牵连,孤也不会来洛阳。”祝隐洲淡然道。
这话由旁人听?着?,太?子似乎只?是在?客观地叙述一个事实,全无讽刺之?意。
可安府尹却悔不当初,他额上的冷汗一直不曾停过?,嘴上只?能不停说着?:“殿下恕罪!殿下恕罪!”
“江家?的案子,微臣实在?……”
“既然你害怕担责,此案自会由陛下定夺。”
祝隐洲没?有在?查清安府尹的所作所为后便立即处置他,是有意要借着?秋华宴抓个现行,挑破安府尹和这些富商之?间心照不宣的默契。
“押下去。”目的已经达到,祝隐洲径直吩咐道。
“殿下,我真的知错了?!求殿下恕罪!”安府尹再无平日里的周到与圆滑,狼狈焦躁地喊道。
太?子的亲兵立即捂住安府尹的嘴将他押解了?下去。
安府尹的母亲直接哭得?晕了?过?去,身旁的侍女扶都?扶不住。
在?场的宾客们齐刷刷重新跪了?一地。
祝隐洲居高临下地看着?众人。
他的眼神于同样跪在?地上的沈晗霜身上落了?一瞬。
祝隐洲收回目光,声音平稳地说道:“按律,行贿与受贿同罪,但被索贿者不会受到惩处。”
在?场的这些富商中,只?有李家?是最初行贿的那个,且李家?不仅让安府尹尝到了?甜头,还不断将他的胃口养大,教唆他向其他富商索贿。
但祝隐洲并不打算此时便对李家?出手。
今日安府尹的下场已经有了?威慑的效果,李家?这只?家?底颇厚的肥羊,可以养一养再宰。
“新朝初定,于国于民都?不能少了?经商者。朝廷不会追究你们被索贿一事。今后,你们须得?更加奉公守法。”
得?了?太?子这句话,心惊胆战的宾客们这才松了?一口气,齐声道:“谢殿下恩典。”
可他们都?知道,虽说因为他们是被安府尹索贿,并非主动行贿,朝廷不会追究他们罪责,可此事不会只?结束在?安府尹身上。
太?子替他们解决了?安府尹这个持续了?十几年的心头大患,那反之?,他们恐怕也得?为太?子和他身后的陛下做些什?么。
虽说明家?并未被牵扯,但沈晗霜作为旁观者也不难想到此事中的一些关联。
先?帝在?时,为了?收复边疆失地,多年来朝廷不断扩充军队,开支庞大,以至于国库亏空。
祝隐洲特意选在?秋华宴上挑破此事,应有他的用意。
沈晗霜猜测,最迟明日,洛阳商会便应会合力为新朝捐一笔银钱,以表态度。
安府尹在?洛阳为官十几载,应贪下了?数额不小的一笔银子。等抄了?安家?,再加上洛阳这些富商们捐出的银钱,应能暂时解了?新朝的燃眉之?急。
祝隐洲此次查到安府尹身上,应也并非是临时起意。
他看似是不问世事的清冷君子,不食人间烟火般的遥远,可无论是身为世子还是太?子,他在?处理公事时都?是多谋善断,运筹帷幄,能落到实处的。
祝隐洲并未威胁任何人,可今日的事情过?后,无需朝廷出面要求,这些被安府尹记在?了?账本上的洛阳富商们哪怕只?是为了?让自己安心,都?会尽己所能地主动为新朝捐一笔钱。
只?是怎么捐,捐多少,也须得?再好好斟酌一番。
今晚,洛阳城中的这些富商,恐怕没?有几个能睡得?安稳了?。
安府的主人已经被下了?大狱,秋华宴自然也只?能草草结束。
待太?子先?一步离开后,众人也各怀心思地往自家?府邸回去。
原本看见太?子现身于秋华宴,在?场的宾客们还以为他是看重安府尹,却没?想到太?子几句话间便处置了?安府尹,且明日便会有太?子亲兵去安府抄家?。
而让众人都?很意外的另一桩事则是——
方才太?子离开赏菊园前,曾行至明家?的桌案边,亲自扶起了?明老?夫人和沈晗霜。
明老?夫人和沈晗霜都?礼数周全地行礼谢恩,将双方的距离与身份划分得?很清楚。
但现场那些人精自然都?看得?出来,太?子并未以居高临下的态度对待过?她们。
反而毫不避讳地表现出自己对她们的亲近与特殊。
明家?不仅没?受安府尹牵连,且看样子,真正受太?子重视的,有且只?有明家?。
回明府的马车上。
沈晗霜有些不明白,为何方才祝隐洲刚在?洛阳这些富商面前立了?威,便特意走过?来独独扶起了?外祖母和她。
难道是想对外表明,虽然他与她已经和离了?,但皇家?与明家?之?间的关系并不会因此而变得?恶劣?
是否这也算是他和皇上如今对明家?、沈家?的态度?
沈晗霜一时有些拿不准他的用意。
明老?夫人不会因为沈晗霜和明姝雪是女子便不与她们说起家?中的事,是以她温和地说道:
“明家?虽不曾参与安府尹的这些事,但这次,明家?也会捐出一笔银钱。”
安府尹账本上记录的那些人不可能一个接着?一个去与朝廷对接,以洛阳商会的名义将各家?捐出的银钱集中起来递上去会是最合适的方式。
当今皇帝还是王爷时的确是仁德的,但今后会如何,谁也无法预测。
若此次明家?置身事外,恐怕不仅会让其他富商心生怨恨,可能还会让新帝格外注意明家?。
“我明白。”沈晗霜柔声应道。
在?洛阳,即便明家?不像其他富商那样为安府尹献上银票和宅子、店铺、田产,安府尹也会顾及沈相,不敢轻易做什?么。
可皇帝与安府尹不同。
若洛阳商会中的其他富商一起为朝廷捐了?一笔钱救急,唯独最富有,发展势头也最好的明家?不动如山,便太?惹眼了?。
但沈晗霜还有一事不明:“为何安府尹做这些见不得?光的事还要记账本呢?”
明姝雪也问道:“我也猜不透他这行径的用意。除了?事发时给自己添一份定罪的铁证,这账本还能有何用处?”
老?夫人笑着?同她们说起自己的猜测:“或许就像我们做生意的人也有一本账一样,一年到头,总是会想知道自己究竟赚了?多少银钱。”
“十几年来,他收了?那些用也用不完的钱,手里的银票多到一定程度了?,其实与平常的纸张也无不同。不记下来,不看着?那个不断增加的数,岂不没?了?趣味?”
虽说安府尹在?布置家?宅、筹办秋华宴这些事上花费的银钱称得?上是大手笔,但与他这些年来不断索取得?来的那些贿赂相比,这些也只?不过?是九牛一毛而已。
他是朝廷命官,穿衣、吃食、出行等方面的花费都?被人看在?眼里。他为了?维持自己好官的名声,也为了?保住官职,不把那些见不得?光的事情捅到人前去,除了?在?家?中多花些银钱以外,哪怕收下再多的钱,他也是不敢明目张胆地用的。
可就算是这样,越来越难以满足的贪念还是让他一次又?一次收下了?那些黄白之?物?。
直到今日,便都?用来铺就了?他通往刑场的路。
在?沈晗霜的印象里,安府尹一直是洛阳城中人人称赞的好官。
官场复杂,人心易变,能坚守本心,一以贯之?的人少之?又?少。
沈晗霜忽然想起了?江既白。
不知江家?的案子到底如何了?,应也该有个结果了?。
祖孙三人回到了?明溪院。
老?夫人回了?云松斋休息,明姝雪一刻不停地去找了?自己的父亲明怀庭和兄长明述柏。
她要将今日在?安府发生的那件大事和父兄说一声,也得?告诉明述柏,虽然表姐对那几个她挑出了?画像的男子都?无意,可虞临风是今日唯一一个与表姐独处过?的男子,且两人一路上似乎聊得?很融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