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平章风月
“很不必,自个留着吧。”那人掸了掸灰,淡漠的声调隐约透着不屑,“受了委屈,哭上一气,抵什么用?有上这儿嚎的心思,不如打起精神,办好你的差事。”
她是头一回被人这样训斥,明面上不咸不淡的,落在耳朵里,才慢慢理出奚落与轻蔑来。她只觉得喉头酸涩,眼前乱嗡嗡地绕着星子。打进宫以来,她谨小慎微地活着,可毕竟是自小金玉般养大的姑奶奶,从来都是旁人在她跟前称奴才。就连那几个比她大的侄儿侄女,见了她也得尊尊敬敬叫一声“姑爸”,只有低眉听训的份儿。
如今不同了,家里门头塌了,她仰仗恩典保了一条命来,有什么骄傲的资格?作成个谦恭温和的样儿,先得自己放低了姿态,旁人才会觉得你识好歹,不给你小鞋儿穿。
她垂下眼,“多谢谙达教导,我明白了,原来连哭也是一种罪过。”
这样一说,倒显得没有人情的是他。他也不恼,慢慢转着手头的扳指,那是极好的翠,落在手上,盛着天光,跟一汪沉潭似地。内壁划玉填金,镌着他的名字。
摇光话刚出口,就有了几分悔意,这话传出去是要被怪罪的。她知道自己又没把住脾气。其实仔细想想,谙达说得也没错。从前她是主子,过惯了顺畅日子,只知道瞎玩胡淘气,犯了错也有人周全,不知道这里头的难处。这位谙达怎么说也是她的恩人,刚刚才下决心往后要报答他,转背就那话堵人家心窝子里去了。
她盯着地上的方砖,迟疑好半晌,才低下声认了错:“谙达,对不住。您别往外头说,算我求您。”
知错能改,还算有救。他这才回身看了她一眼,是个眉目分明的宫女,生了双好眉毛,细长的,弯弯的,跟初二初三天幕上的月牙一样。耳畔空落落的,并没有挂着耳坠子,倒愈发显得一张莹白的脸庞沉静清素。估计是吓着了,唇上也没什么血色,浅浅淡淡的,倒像是初开的桃花。
到底有方才生气的缘故,她垂着眼没看他,嘴巴紧紧抿着,鸦睫扫出一片淡淡的乌影。耳根上还存着几分红,淡淡地晕染开来,令人想起微明时分的天边霞色。
他不是泥小节的人,犯不上因为一句没份量的顶撞就发落了她。长久听惯了奉承话的人,忽然被人给了个软钉子,也生出不一样的滋味来。他扬眉,照旧负着手,提醒她:“今儿是第二次了,你怎么报答我?”
摇光闻言抬起头来,这才看见那位谙达的全貌。暖帽下是一张清俊的脸,带着几分矜贵的气象。眉头裁出磊落的轮廓,底下有一双深邃的眼睛。他离她几步远,负手而立,神色清华。
摇光想了想,歪着头问他:“您在哪处当差?”
她抬起头来的时候,眼睛周围还泛着红肿,衬得那里头乌墨色的眼珠子格外灵动,她的目光清澈,没头没尾地令他心里一慌。他有一瞬间的失神,转身轻嗽了一声,遮掩过去,只说:“养心殿。”
养心殿?摇光越想越不对劲,脑子里“轰”地一声,悚然道:“那是皇上的住处啊?”
他饶有兴致地看着池里的鱼,池子里的碎冰浮着他颀长的影子,随口应了一声,“你害怕?”
她眼里的光彩瞬间黯淡下去,仿佛他的话给她兜头泼了一盆冷水,什么东西瞬间熄灭了,只留下一片灰败的死寂。
“我不是怕。”摇光惨然笑了笑,“我还是离他老人家远一点儿吧,越远越好。”
旁人都想法子往万岁爷身边挤,偏她是个异类。他心下不豫,脸色便沉了沉。
两下里一阵沉默,谁也没说话。午后的时分,四下里都懒怠得安静。天空瓦蓝瓦蓝的,跟被水擦洗过一样,蓝得令人心旷神怡,神思通畅。偶然间看见一群鸽子振起翅膀掠过蓝天,追逐着晴丝,远远地去了。
摇光觉得该回去了,临走前还是得谢谢人家,虽然那位谙达看起来不大高兴的样子。她朝那位谙达纳了个福,叫一声谙达,“您是个好人。您非但大人不记小人过,还不倚仗着身份拿乔,您是位品德高尚的谙达。您对我的教导,我都记着了。咱们山水有相逢,倘若下回再遇着了,我一定报答您!”
原本还存着几分稚气的脸庞一脸严肃,倒像是下什么保证似的。他觉得新鲜又有趣,再听了这一顿夸,虽然哪里都透露着奇怪,心下还是很受用的,矜然点了点头,算是准了,偏着身子,远远望见那道身影出了揽胜右门,向前头去了。
冬日里天黑得早。才交过戌时,外头又下起雪籽来。今夜北风刮得狠,卷着雪籽扑簌簌滚落在阶下,沙沙地作响。
东暖阁里却安静,四周都是鸦雀无声。地心置着三足的掐丝珐琅火盆,烘得一室暖洋如春。阔大的御案上陈了一个花式双柄香炉,暗纹繁复,青烟逶迤升起四散。皇帝只穿着一身宝蓝色暗花绸团龙纹羊皮便袍,立在那一片青烟后头习字。
他素来推崇董其昌,落笔高秀圆润,独具风神。此时却换了支九紫一羊,上好的御墨触上梅花粉蜡笺,光亮如漆。蝇头小楷工整秀丽,风骨俱现,别有一番横斜清逸的滋味。
蓝底的笺纸上,冰裂梅花纹随意铺陈,遇着墨开出一朵朵金色的花来。皇帝此时临的是张子澄的《江城子》,小小巧巧的一阙词,娇俏可爱,委婉有风致。
——浣花溪上见卿卿,眼波明,黛眉轻。绿云高绾,金簇小蜻蜓。好是问他:“来得么?”和笑道:“莫多情。”
为人君者,居于庙堂,素来端重自持。这样绮丽的小词,到底与他的威仪相拂。今日却不知怎么想起来了,提顿间恍惚想起那双如漆般灵动的眼睛,乌黑而澄澈,将一片琉璃世界也照得亮堂生色。
李长顺是皇帝跟前的老人了,察言观色功夫了得。他见皇帝眉梢眼角皆蕴着极淡的笑意,便知道万岁爷今儿心情不错。
主子心情好,他们做奴才的日子便容易过。眼见皇帝慢慢匀出一横,这算是收住了,忙殷勤地接过笔,小心翼翼搁在月白釉笔山上。
皇帝沉眉略思索了会子,从描金彩绘龙纹印匣里拣出方芙蓉石印章,那是皇帝的私印,底面阳钤着“寄所托”三个字。那芙蓉石脂腻如冻,煞是好看,在青花描金云龙纹印泥盒里匀上朱砂,稳稳地覆在纸面上,便留下一个磊落的轮廓。
许是暖阁里炭火烧得旺,皇帝搁下笔,觉得唇齿干燥,随手去取御案上的茶盏。恰巧奉茶的宫女端茶上来,准备替皇帝换一盏。两下里一错,只听见“哐啷”一声响,霎时茶汤飞溅,大半盏尽数泼在了皇帝的袍角上,褐色的茶汤无声洇展开去,一片斑驳淋漓,如秋日寒风中的枯枝青影.那奉茶宫女骇极了,匍匐跪在皇帝身畔瑟瑟发抖,嘴里不住喊着“奴才该死、奴才该死”。
第4章 桥上春波
依照惯例,御前失仪是大罪。李长顺心里暗暗骂了声晦气,这几日西北机务紧急,方将舒宜里氏拾掇了一番,老端亲王又办着丧,前朝诸事冗杂,万岁爷心情不好,跟带着他们这些御前伺候的都胆颤心惊。今儿好容易眉头舒展了些,却被一个新来的宫女泼了一身的茶。
飞起的水珠有好些溅落在皇帝的手背上,那是新烧的热滚滚的茶水,皇帝也不顾自己烫着,先去拾那方梅花笺。别说那宫女,就连李长顺也吓得面色惨白,小心翼翼地问:“主子爷,您烫着没有?”
因搁得远,那笺纸并未沾水。皇帝就着灯仔细看了一番,遂折了搁在一旁的书上,这才举起手背,水渍过处皆红了一片,有些刺剌剌地疼。皇帝面色如常,道不碍事,“不必传太医,免得惊动太皇太后,平白教她老人家忧心一场。”
李长顺愁得心里直叹气,应了个“嗻”。皇帝瞥了一眼跪在身畔的宫女。那宫女生得瘦瘦的,想必是怕极了,肩头扑簌簌地作颤。
不知怎的,皇帝又想起临溪亭畔那一个纤瘦的身影来,那人仿佛是受了极大的委屈,整个人蜷成一团,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令他也无端生出几分恻隐之心。
其实哭有罪么?爱恨嗔痴本无罪,只是无用。皇帝是个务实的人,人前的风光,必应着在旁人看不见的去处,受过多少苦楚。与其有哭的空当,还不如去做些实事。
皇帝叫了起,宫人进了新茶上来,李长顺亲自接了奉给皇帝。皇帝接过了,托着茶盏垂眼抿了口,才不紧不慢地问:“往常茶水上伺候的是毓景,你是新来的?”
李长顺忙回道:“回万岁爷的话,毓景到了年纪,再过几月便该放出去了。锦屏是她带着的徒弟,本该往后当着茶水上的班。想是头回上御前,一时乱了分寸。”
皇帝淡淡地“嗯”了声,沉吟道:“既还未到时候,照旧让毓景当着,寻着合适的再替也无妨。”他略微顿了顿,却是对锦屏说的:“念你初犯,不必重责。御前伺候之人,稳妥最为要紧。既是手脚不麻利,便换个差事吧。”
李长顺有些惊讶,忙递了个眼色给锦屏,嘴上道:“万岁爷宽仁,赏你了好大的恩典,还不快谢恩!”
锦屏向皇帝叩首谢恩,只听皇帝又说:“宫中规矩虽严,却也要体察人情,不可一味苛责。如今贵妃主六宫事,明儿早晨你亲去一趟钟粹宫,将这话传与贵妃知道。”
李长顺忙应了,这才悟出些眉头来,按理说御前规矩极严,锦屏这丫头犯了这么大的过错,是要传板子撵出宫去的,如今万岁爷不仅不怪罪,还只让换个差事。这是拿赦免锦屏作了个由头,给后宫里的主子们敲敲钟,紧紧绳。
也不知是哪个没眼色的主子,逼得底下的奴才将状告到了御前,今儿才又多出这样一回事。
尚衣的宫人已捧着干净衣裳在一旁伺候更衣,这样一套章程下来,并无多余的声响。皇帝没再言语,举步往随安室去了。
李长顺双指一屈,自有人上来,悄无声息将碎了的盏沫子清理干净。他盯着他们收拾完了,领着退了出去。外头还在落雪,兜头的冷气乍然扑上来,倒教他醒了醒神,才发觉背上不知什么时候涔涔出了一身冷汗。一片灯影下站着个人,眼睛肿得跟核桃一样,他最恨这样矫揉造作的人,不由气上心头,拉下脸斥道:“没眼色的,还挺在那里做什么?”
锦屏脸色变了变,茫然地望着李长顺,迟疑叫了声谙达,“主子爷没指派我该到哪儿去……”
李长顺一口气堵在腔子里,看着她精心描画的眉眼就生气。毓景是个聪明人,怎么教出来这么蠢笨的徒弟?他缓了口气,冷笑着哼了一声,“哪儿去?你当你是个什么人物?涂脂抹粉,想屎壳郎变唧鸟,你还欠着些呢!今儿把主子爷烫着了,还想在御前现眼么?交了差事,滚到四执库去!”
因着毓景在御前得脸的缘故,养心殿的人都对锦屏存着几分客气。只有她教训丫头子的份,从没人说过她一句重话。长此以往,她也生了几分不知天高地厚的心。今儿当着众人的面,皇帝虽没明着说撵,究竟也近不了御前了。锦屏那颗争荣夸耀的心灰了一半,眼下遭李长顺一顿好骂,不留情面,把她那存着的小心思给挑明了,她也不能露出半分怨恨的神色。
她死死咬着牙,陪着笑给李长顺端端正正纳了个福:“多谢谙达教导,我明白了。我定然忘不了谙达的好。”
李长顺自然能听出这话里的意思,也不恼,掸了掸袍子露出一笑:“说到教导,我好心,再教导教导你,有什么能耐办什么事,没这个金刚钻,别嚷嚷着要揽瓷器活儿。”
今儿御前的事,毓景早得了信。她原先也忧心,锦丫头的心思,她是知道的,她没明说,也没刻意打压,一来毕竟是女孩儿家,要脸面,二来不免也存了几分私心。倘若这丫头有造化,入了万岁爷的眼,她自然也能的着些好。这宫里不为自己,还能指望着谁?
不过闹了这么一出,也不是不好。这丫头心思多、不安分,人虽机灵,却爱出风头,终究不是明哲保身之道。如今发落到四执库去磋磨磋磨,于她而言,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故而锦屏回来给她问安时,她也没舍得硬起声来,只温言好生劝慰她:“能者不争一时之风,依我看,去了四执库也不坏。你今儿不知是借了哪一位的东风,明眼人都知道,主子爷这回宽宥了,只是拿你起个由头,给后宫主子们醒醒神。就算不是你,也会有旁人,倒不如是你,好歹在主子爷跟前露了回脸。”
锦屏应着,屈膝跪在脚踏上给毓景揉腿,觉得满心满肺的委屈,却不能发作,“姑姑疼我、为着我好,我都知道。只是露了一回脸,主子爷未必记着有我这号人……如今去了四执库,还想在姑姑跟前伺候照料,就再不能了!”
毓景心里难受,轻轻拍着她的脊背,叹了声气,“你且安心,有我呢。譬如那流沙里的金子,到了时候,总会显露出来。至于我跟前,你有这份心思,便比什么都强。”
摇光歇了几日,病算是大好了。这一日梳洗已毕,换了身湖色素缎夹棉的袍子,将头发拧成长长的辫子盘于头顶,只在一侧带了朵珠花。她久病初愈,脸上寡淡,人也瘦了好些。穿上一双高底鞋行走,便觉得人在空空的袍子里摇晃。
芳春在门外候着,摇光屈膝给她行礼,方蹲下一半就被她扶着起来了。芳春对着雪光仔仔细细打量了一番,颔首笑道:“很妥当。姑娘见着太皇太后,不必害怕。咱们太皇太后是极慈和的老人家,常念着姑娘,姑娘家里如何侍奉太夫人,今儿在太皇太后跟前,也是一样。”
骤然提起玛玛,摇光心里好一阵难受。那日家里人心惶惶,任她怎么哭、怎么闹,玛玛也不搭理她,一任宫里来的人将她半推半拖上马车。如今也不知道家里是个怎样个的情形,只知道阿玛犯了大事,可舒宜里氏的人不至于死绝了,玛玛总还能够被奉养妥当。
等她能够找着机会出宫去,她头一件事一定是去找玛玛。她已经想好了,不管日子多么难,多么苦,只要能跟着玛玛一块,她都能咬牙挺下去。阿玛额捏不能孝敬玛玛,可她还能。
太皇太后已歇过午了,正盘腿坐在西暖阁的炕头上吃茶,听见帘子举起的响动,忙放下茶盅,由苏嬷嬷搀着下炕去,芳春已领着摇光过了隔障。摇光站在地心,屈膝行了大礼,深深一拜:“奴才给太皇太后请安,太皇太后万福金安,福绥绵长。”
黄地栽绒的大地毯上,密密麻麻是万字锦的纹样。西暖阁里熏着奇楠香,匍匐在地衣上,一股香味慢悠悠荡进七窍,让她没来由感到心神宁静。
这一礼行完,也算是全了规矩。苏塔和芳春一左一右将她搀了起来,几步远外那位穿着茶色缂丝花鸟纹暗花绸白狐皮袍的老太太,便是太皇太后了。
“好孩子!此番是受了苦了!”太皇太后将她护在怀里,忍不住滚下泪来。老人家的怀抱总是温暖,摇光温顺地倚着,恍惚间好像倚在玛玛怀里一样。小时候去给玛玛请安,玛玛总是把她拉在怀里,絮絮说着话。那是一天中最可爱的温存时光。
苏塔和芳春劝了好一阵,才慢慢劝住了。太皇太后拿绢子替她擦着眼泪,半拥着领她上炕去坐,她却辞了,盈盈立在炕沿旁。她亦是哭过,眼睛红了一圈,浓密的眼睫垂下来,尚且泪光莹然,令人觉得心疼。
太皇太后拉着她的手,仔仔细细瞧了一遍,不由道又是感叹又是伤怀:“多么体面周全一个人!任谁见了不喜欢?在家里也是作金玉一般养大的姑奶奶,如今受了这样多的苦……”太皇太后说着,又忍不住滚下泪来。
摇光接过苏塔奉上来的绢子,捧到太皇太后跟前,软声道:“奴才见了太皇太后,便同见了家里的祖母一样亲切,这是奴才的福气,奴才不苦。”
她才出了病里,声音还有些低哑,此刻温言开解,如同三月里摇摆着花枝的暖风,哀婉幽回,惹人怜惜。
太皇太后拿帕子拭干净眼泪,搂着摇光,怎么看也看不够。这姑娘笔直的身条,眉眼间是舒阔的神色,凝神站着纹丝不动,到底是积年大家子里养出来的端方。想来她还不知道家里的事,好歹进了宫来,再重提也是伤心,不如索性瞒了下来。太皇太后越看越是喜欢,抚着她的手道:“姑娘家,穿得太素净了,竟比我这老婆子还要素净上几分,这怎么成?我年轻时有几身衣裳,回头让苏塔翻出来给你,十六七岁的姑娘,就要桃红柳绿才明媚好看。横竖你如今在慈宁宫里,什么也不用怕,我喜欢你跟什么似的,从今以后,自有我来疼你!”
摇光一一应下了,她垂着眼,可以看见太皇太后茶色袍子上的缂丝花鸟,那是极精细的活,她常听人说,一寸缂丝一寸金,这样一件衣裳,不知要耗费多少时日。这便是天家的堂皇富贵了,可是任凭织造手艺怎样灵巧,衣裳上的鸟终究飞不起来。
她不知自己为什么会无端生出这样的心思来,忙极力压了下去,殷殷答了声是,眼里氤氲起湿意来,“如今奴才进了宫,不能在玛玛跟前尽孝。奴才见了老祖宗,就跟见到奴才玛玛一般,心里只觉得亲切极了。”
她这是铤而走险的说法,存着些自己的心思。太皇太后与舒太夫人是一母同胞的亲姊妹,只是太皇太后当选入了宫,舒太夫人赐花儿嫁了人。往年在家里,玛玛常与她讲过去的事,积年的姐妹虽然长久没见,在那段青涩的闺阁岁月里生出的情分,多少年也不会变。她盼望着太皇太后能放一回恩典,让她出宫去侍奉玛玛,却又知道这样的念想如同蜡烛上偶然结出的一星儿灯花,毕竟微茫。
太皇太后瞧了芳春一眼,芳春轻轻摇了摇头,太皇太后便知道,她玛玛没了的事情,眼下还没人告诉她。听她骤然提起朝晖,太皇太后满是慨然,跟着回忆起往事,眼里仿佛也生出几分光亮来:“你如今在我跟前,我也当是见了她一样。你只管把我当做你亲玛玛!如今你暂且见不着你玛玛,只管安心跟着我。不论我见了你怎样喜欢,单为着你玛玛,我也必会护你周全。”
摇光觉得心里空落落的,泪水在眼眶里润得久了,渐渐生出几分死心塌地的无望。她觉得脚下虚浮,勉强站定了,低低道了声“是”,就听得太皇太后问她:“家里起小名没有?”
她便轻轻点头,答:“打小阿玛给起的,叫错错。”
“错错……”太皇太后细细念了两回,由衷地笑道:“这个名儿好。”
正絮絮说着话,迎着天光,看见有人正过了那花梨木雕万福万寿边框镶大玻璃隔断,转入西暖阁来。
第5章 无情有思
皇帝穿着一身佛头青江山万代纹暗花缎羊皮常服袍,外罩着件石青色素缎白狐肷皮常服褂,貂皮缎红绒结子暖帽下是一张如光风霁月般的脸,朗眉星目,行止如临风玉树,萧萧肃肃。
太皇太后笑骂道:“堂堂皇帝,也学起听墙角,说出去让人怎么瞧?”又问:“在外头好一会了?”
皇帝笑吟吟向太皇太后见了礼,摇光早早福下身去,心里五味杂陈,一层一层的情绪漫上来。她只觉得脊背发冷,四肢百骸如针扎着一般,生出密密麻麻的痛楚来。
太皇太后道了免,示意皇帝炕上坐,苏嬷嬷亲自敬茶上来,皇帝在炕上欠身,算是谢过了。他托着盏子抿了口,才道:“并没有多久,老祖宗好兴致,孙儿贸然进来搅扰了,反倒不好。”
他见太皇太后身边站着个人,便知道是舒宜里氏,太皇太后将人接了进来那日,遣人上养心殿知会过他。彼时他虽盛怒,却也不敢拂了太皇太后的意,如今头一次见着,也不过一哂,淡淡道:“伊立罢。”
摇光的手里生出冷汗来,掖着手轻轻作颤,太皇太后瞧在眼里,让芳春给她拿了小杌子来,就坐在自己下首。太皇太后知道皇帝因硕尚的事发了好大一通脾气,因此也不打算遮掩,干脆把话说敞亮:“这是郑济特氏的孙女,算来你们今儿也是头一次见。皇帝,往后她只在我身边,旁的事再与她不相干。”
皇帝原先没留意她,此时才仔细见过了,只觉得眼熟。乍然见她抬眼,一双漆黑明亮的眼睛盯着,仿佛直直要盯进他心里去。前几日临溪亭惊鸿初见,也是这样一双眼睛,却不想原来是她,原来竟是她。
皇帝不过一瞬的怔忡,很快又回过神来,正色端坐,沉声道:“硕尚勾结外敌,贪墨巨万,犯的是抄家灭门的大罪。太皇太后宽宥于你,免你死罪,你须识抬举。往后在慈宁宫,仔细奉上,安分守己,勿生非分之想,起愤懑之心。不然,任谁也保不了你。”
还是那样平淡的声调,与御花园里的没有什么两样,也是用这样的声调,一句一句剜着她的骨肉。她只知道家里犯了事,却没料到犯了这样大的事。勾结外敌,形同谋逆,便是乱臣贼子,她如今侥幸偷生,又有什么资格来恨?
赫赫天威,当真是赫赫天威,雷霆雨露,皆是君恩,所以她不能恨、不能怨,还得满心欢喜,行礼谢恩。
摇光朝皇帝叩首行了大礼,朗声道:“奴才谨遵万岁爷训示,代舒宜里氏一族,叩谢天恩。”
她俯身,将头死死按在栽绒地毯上,眼泪便无声地淹没进那细密的绒线里。万字不到头的纹样密密麻麻,如此扎眼,似乎在这一份喧闹的广阔面前,容不下她那一点不足轻重的悲喜。
皇帝就坐在炕上瞧着她,瘦瘦的人,嘴角紧抿着,深深叩首。溶溶天光里她有那样清丽而舒阔的眉眼,雪光照亮了她半边脸,勾勒出玲珑的轮廓。
皇帝端起茶盅吃了口茶。慈宁宫中向来用小龙团,取其古朴清气,今日不知怎么,才尝了一口,便觉得茶汤腻在嘴里,滚涌上一层一层的苦涩,直直逼入喉头。太皇太后终究不忍心,说好了好了,“快起来吧。何必这样紧规矩。我见了她喜欢还来不及,你却狠心斥她,我头一个不依。”
皇帝没有则声,草草应了“是”。
外头的雪愈发深浓,从里头望出去,连原本颜色鲜明的红墙黄瓦也被盖住了七八分,只余下几笔疏廓的影子,倒像是前人的写意画。皇帝有了要走的意思,起身复行了一礼,回道:“皇祖母好生养息,孙儿这便告退了。”
太皇太后颔首允了。皇帝本就清瘦,这几日前朝并不太平,好几门子事搅在一起,打压制衡、加恩行赏,那高高的御座下头臣工俯首帖耳,实则不知道存了多少腌臜心思,如今眼下生了圈乌青,盖也盖不住。她不免心疼,劝道:“机务巨万,也要保重圣躬,那折子是一日能尽瞧完的么?”叫过摇光来,“替我送一送你们主子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