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平章风月
老太太捻了一串佛珠,两眉之间结起薄薄的云霭,“皇帝此番行事,倒真叫人琢磨不透。”
“八成是醋大发了。”苏塔回想起今儿重重,忍不住又笑,“眼前没有旁人,我倚老卖老,也算是看着万岁爷长成的,今儿这模样,倒像是个年纪轻轻的愣头小子,真新鲜。”
“我说的不是这个。”太皇太后凝神,“是永和宫的事。做了这些年的天子,好果决狠厉的手段。可是他糊涂啊!眼下鄂、托二家风头正盛,若是走漏了半点音信,他也分毫不忌惮么?”
“永和宫围得铜墙铁壁似的,先前故意让册封的正使给绰奇那干人报喜信,又是连着几日召幸,又是赐体顺堂过夜,风头底下一把刀子,主子爷思虑周全。何况宁主子这些年做了什么事,落到如今是该的。”
太皇太后慢慢拨动她腕上的佛珠,沉吟:“扮猪吃老虎的可不是她。机关算尽,反算了自己的性命。皇帝留她一条命,让她不能再说话。可是忍了这么些年,这时候发作,多半是关心则乱的缘故。”
苏塔点点头,“当时是万岁爷亲自把人护送回来,你病着的时候,万岁爷也的确与姑娘说过几回话。其实两下里看看,不是不般配。只是你非要替人做主,老不愿意。”
“我是不愿意。”老太太瞪了她一眼,“皇帝心思深,宫里更是一摊浑水。干干净净的一个姑娘,作什么要来漟浑水?何况你看今儿那模样,偏偏跟皇帝唱反调,那是有意思的模样吗!”
“你和高宗皇帝怄气,难道不是这样?只是旁观者清,个中人不知罢了!”
太皇太后又气又笑,指着苏塔说她牙尖嘴利,“好个老姑娘,你是不是怨我当年没给你找个伴儿,现在隔三差五就来呲哒我?”
苏塔才不怕她,将嘴一撇,“我是实话实说。从来都这样,我说实话,你不大爱听。我早替你试过了,万岁爷听见你给摇姑娘选的两条路,一条都跟他没干系,他面色虽然如常,那点子落寞却不假。你既然舍不下她,不如留在宫里,怎么宫里就成了吃人的地方,咱们在浑水里过了这么些年,不照样是个全乎人?若真的两情相悦,天底下最大的人庇护着她,你还不放心么?”
太皇太后哼了一声,“你懂什么。前朝暗流涌动,她阿玛都不能独善其身,又何况是她?她是朝晖唯一的孙女儿,我把她当亲孙女疼。你也是宫里的老人了,清楚这光鲜亮丽背后的艰难。我不愿意她受这个。”
老太太叹了口气,“她是打小自由自在长大的人,她的世界应该广阔,就像草原上的鹰一样,想去哪里,就能往哪里去。宫墙太高了,高得没有边。”
苏塔问:“你说的这些,说了许多遍,我们都明白。可是你有没有想过,若是终有一日拦不住,你又要怎么办?”
少年人那热切的情意,是再怎么隐忍,也能看出几分端倪的。皇帝的故作无意,太皇太后全看在眼里,不是不知道,只是不忍道破,两难取舍。因为在这一生中的少年时光,也曾有一个人,用同样热切而真挚的眼光看着她,心意纯粹而简明。
尝过其中滋味,又怎么忍心去阻拦。
如今这情局,走一步且看一步,只盼着他能放下吧。
老太太于是将眉一挑,“真到那时,乐天知命!我佛堂里有尊菩萨,久而不用是摆设。你这么操心,我命人换成月老,让给你去拜一拜好了。”
皇帝午后召了臣工们议事,好在今儿事不多,不过一两个时辰便叫散了。章京们先走后,皇帝又叫几位宗室的爷们略留了留,这才让去。小端亲王听圣训听得一脑门子的官司,幸而这位小爷这几日心情颇好,因为他上午晌刚惹完绰奇,把那糟老头子怼得哑口无言。他觉得他这么做就是在伸张正义,每次都有一种自己背后大放光芒之感。
端亲王乐颠颠地与荣亲王一道出来,商量着过几日的诗会。据说年下庄子上新进了好多千奇百怪的物件,今年年成好,底下人供奉上来的东西自然多。何况这几天天气晴好,狐朋狗友不小聚一下,岂不是白白辜负了这大好韶光?
可平亲王还没出来,他去年袭的爵。老亲王几个兄弟彼此间处得不差,世子们也是从小一起混到大的好兄弟。端亲王肖想平亲王家的一幅寒江秋色图肖想了好久,每每上门去讨,总被平亲王打出来,如今正好趁着这次聚会,便是坑蒙拐骗,也要把那幅画儿夺到手。
故而平亲王必须得去。
端亲王在爱物上素来很有耐心,他说咱等等耗子吧,怪不容易的。哥几个都出来了,就他被留堂。按理说咱几个和主子都是一辈的,怎么每每他见了主子就怂得跟耗子见了猫似的。”
耗子这名字,有来头,因为他们这一辈原本从的定字辈,日字旁,后来皇帝登极宗室改字,定字便变改作成字。平亲王原本叫定曙,后来改叫成曙,成曙成鼠,可不就是只耗子么。故而他有个诨名就叫做耗子。
耗子爷也是人如其名,小时候胆小,就怕耗子。见了一只耗子吓得撒腿就跑,比见了他阿玛还怕。老平亲王气狠了,觉得这世子太不成器,有一天命人抓了一笼子耗子放在屋里头,打算让世子以毒攻毒。没想到世子扯起嗓子鬼哭狼嚎,叫了半天便没了声响,老平亲王自然担心,踹开门进去看,原来世子早已吓得厥了过去。
荣亲王笑说你不知道他,“他历来胆小,哪像你,这么天不怕地不怕。”
端亲王摸着鼻子,讪讪地说过奖过奖。
平亲王十分古怪地从东暖阁出来了,端亲王朝他招招手,三个人便并肩一道出宫去。端亲王十分好奇地问:“哥子把你留下问什么呢?难不成你犯了事,他要单独审你?”
平亲王也觉得古怪,老老实实道:“并没有问什么,起初脸色不大好,不知怎么却提起了陈年旧事——问我知不知道舒宜里氏的姑奶奶。嗬,我当然知道有这么一号人物啊,这不是打小跟你在四九城里胡混的那一位么!我就一五一十和主子说了,主子沉吟了一会,又问我家里怎么样,我说我妈身体挺好,家里一应都好,大大小小福金们都好,今年年成也好,并长史管家奴仆们都好,有劳主子费心。主子说让我和福金好好过,别整天想些不着边际杂七嘎巴的,我应了,他就让我跪安了。”
荣亲王听他一顿都好,笑得嘴角直抽抽,促狭地问:“怕不是你福金和舒氏有牵扯?还是你和舒氏早年有牵扯,你福金一个状告到老太太那里,老太太让主子盘诘你?”
平亲王挠挠头说不能吧,端亲王却默默地接过了话,幽幽道:“褶子了!有牵扯的是我,主子没找上我,你反倒把我拖出来了。看来真要坏事儿了。”他愤愤抬头,瞪着一双怨妇般的眼睛望平亲王,“你说怎么着吧,这事儿怎么了!你坏了我的大事还把我供出来了,你怎么补偿我——你怎么都补偿不了我!只有你家里的寒江秋色图能补偿我!”
平亲王被他弄得哭笑不得,“我把你怎么了又?”
端亲王开始耍无赖,“不管,你就是坏我事了!后儿你哥哥办酒请吃饭,你把画带来给我赔罪,否则我赖你家门口不走了!我上你妈跟前我去告状去!”
平亲王跟看傻子似的看着他,荣亲王则高高挂起,深表同情。
阳光很好,少年郎们嬉笑打闹,声音轻轻巧巧地越过了宫墙。
第46章 便作寻芳
东暖阁已叫散, 皇帝便挪到西边勤政亲贤看书去了。天气好,晒得人身上暖洋洋的,勤政亲贤的墙壁上贴了一卷消寒图, 欹斜流朱,伴着澄澄的阳光。
《贞观政要》放在手头,许久没有翻动,纸上阑干殷红,流淌着墨香。前人似乎真的已经很久了,久得只剩下累累言行,岁序嬗递时节不待, 更何况人寿几何, 终归于尽,难道连一点挣扎也不要有,就平白无故地任其消弭, 抱恨终身么?
他沉吟, 抚着手畔的玉如意,触手温润,一点也不生凉,令人想起那天慈宁宫的相见,金粉一般辉煌的天光之下, 如描如画一张清透莹白的脸,温质如玉缶。眉黛青青到底是羞涩,浮着一层淡淡的酡红, 跟池子里浮着的碎冰一样,又像是雪后日暮长天的霞色。
他那方闲章錾的是寄所托, 出自王右军的《兰亭集序》, 幼时初读便觉得感慨万分, 懵懂稚子也有了老成心性。……及其所知既倦,情随事迁,感慨系之矣。向之所欣,俯仰之间,已为陈迹,犹不能不以之兴怀,况修短随化,终期于尽。
修短随化,终期于尽。世间原没有什么不灭的梦。
他祷告天地祖宗神明的时候,他的玛法,他的阿玛,就化作了御容像上的一张脸,没有丝毫温度,丝毫起伏,静默地看着他,又或者根本就没有看着他。
那一切所见过而念念不忘的美好是不是如同吉光片羽,既然一生如此短暂,是不是应该用尽全力地抓住美好,以全部的精力来淬炼,以全部的热情来投入?
何况他已经错失了那样多,一旦失去就不会再重来。
他的玛法,他的阿玛他的额捏都先他而去,皇位孤高,九五之尊为他塑就金身,命他宝相庄严,供万人瞻仰朝拜,一点错处也不能有。
可他也是个活生生的人,有七情六欲,有爱恨嗔痴,未尝八苦,戒不得情根。
手上还留着浅浅一痕,却也消失得差不多了,像上弦月。他轻轻抚上,还能回忆起药膏的冰凉,她初来御前的惊惶,眼中闪过的坚韧,还有耳畔碧色一点,深如绿潭。
皇帝轻轻叹了口气,启唇,“送一盏茶来,越沸越好。”
太皇太后才进完药,皱着眉头说苦,招手叫摇光快点把蜜饯送来,一面不可置信地反问:“什么?又烫着了?”
“可不是!”李长顺耷拉着头,都不敢看老太太,苦声说:“奴才们没办好差!主子爷下午晌瞧折子,说要碗酽酽的茶来提精神。先前烫着那一次,把茶水上毓景的徒弟给发落了,眼下的小丫头子们生手生脚的,因怕奉远了茶凉,又是头几次,这么不一小心,又把万岁爷烫着了!”
太皇太后“噢”了声,很不耐烦,“李总管,你也是皇帝跟前的老人了,怎么办起事来,倒像个愣头青。不说什么式样的人,才能近得了御前,单说你主子烫着了,你不去找太医,来找我,就是你糊涂极了!”
李长顺急得要哭了,给太皇太后磕了个大头,说奴才惶恐,“老主子!主子给烫着了,奴才怎么不心疼?怎么不懊悔?怎么不惭愧?怎么不摧心裂肺痛彻心扉!只是主子不让声张,说传出去不好,”他瞥了在一旁的摇光一眼:“故而打发奴才来您这儿请药来了。”
“药?”老太太听着糊涂,皱眉道:“我哪儿有药哇?我又不是神医。有病得治啊,咱们太医院又不是摆设。”
李长顺讪讪地,支吾道:“主子爷体恤奴才们,说这事传出去不好看相,一再吩咐不要声张。奴才私想着上回…上回老主子这儿的药好,便冒死,请老主子赐药了。”
太皇太后“嗬”了一声,“别介,可别把我说成菩萨。皇帝这般体恤你们,你们一而再再而三,当差上疏忽,让你们主子爷受罪。”到底是心疼,说着便转头问摇光,“上回的药,是你给方子配的吧?还有没有?”
摇光盈盈福身,“回老主子话,那药放不久,奴才这儿也没了。”
“那姑娘可还记得方子?药没了无碍,方子在就好,还可以去御药房,让他们现配来就是了。”
她凝神,片刻后摇了摇头,低声说:“我不记得了。”
太皇太后看看她,又看看一脸猴急不安的李长顺,心下已经大概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了。老太太想起了那日苏塔呛她的一番话,觉得虽然不大好听,也有几分道理。这种事她是过来人,知道陷进去的苦,她管不着,不掺和就算不错了。只要两下里有一个人冷了心,自然会有散的一日。
李长顺心里道一声褶子,要是空手回去,一定会被主子爷骂死。怹老人家也不容易,下午召见完宗室们,急眼得跟什么似的,那样滚烫的一杯茶水,说泼就泼了,连眉头也不皱一下。他跟皇帝十几年,什么时候见过怹老人家这样?知道这位是戳进心窝子里去了,要坏在他这里,他也觉着自己猪狗不如。
可是如今姑娘说不记得了,怎么办呢?李长顺搜肠刮肚,使尽坑蒙拐骗之能事,泪眼婆娑来描述皇帝的惨状,边说还揩了把眼泪:“好姑娘,发善心的姑娘!老祖宗,慈悲的老祖宗!我们这些做奴才的,看着委实心酸。主子爷手背上烫了那样大一片,发红,肿得老高。怹老人家的脾气您是知道的,那是打碎牙也一声不吭往肚子里吞的。我们看着真是后悔委屈自责又着急,前世有缘法跟了这样善心的主子。咱们实在是没法子,想起姑娘,请姑娘再费心想一想?被烫伤的滋味儿,真是不好受!要没用点药,出什么事儿,真留起疤,往后也难看不是?”
太皇太后委实听不下去,皇帝是他亲孙子,脾性她是知道的。刚毅,深沉,内敛,李长顺大概是个什么模样,她也很清楚,看这模样,虽然有耍滑演戏卖惨的味道在里头,看皇帝的伤势,还是有些重的。
老太太不忍心,温声问:“那你再仔细想想?”
摇光知道太皇太后是让她去,到这个地步在违拗,就显得矫情过头了。如今她并没有耍小脾气的资本,两重御令下来,养心殿是必要去的。
她苦笑,有些惘然。天色已经擦黑,刚到掌灯的时候,慈宁宫里也渐次辉煌起来。从正殿到东西暖阁,都蒙上了橙黄的光彩,显得不那么真切一样。
她应了是,李长顺马上乐开了花,心想真是个好姑娘,数次救他于危难。二人在太皇太后跟前告退,李长顺便引她出了西暖阁。
不过看姑娘这样子,是不大乐意。他是皇帝跟前人,少不得替皇帝描摹描摹,便没话找话,说:“上回姑娘大病了一场,奴才里实在是替姑娘着急。不过好在善恶有报,咱们说因果循环,不就是这么个道理,姑娘说是嘛?”
摇光并不懂他的意思,对他的话也不尽为然。空气干冷,北风刮起来,刮得人脸上发疼。这宫道好像无尽漫长一样,仿佛真要走上一辈子。天空也蒙蒙的,几只鸟结伴划过天际,拖下长长的黑影。
真是善恶有报,因果循环吗?恐怕不尽然吧!
不过面上工夫还是要做的,摇光嗳了一声,说是。
李长顺感觉她兴致不高,只好绞尽脑汁地继续找补,他佯佯叹了口气,茫茫然望着天空:“其实这宫里啊,瞬息万变,都在主子一人之心罢了。就说前几日吧,”他凑近了些,神神秘秘地道:“我跟您说,您可别跟别人说。宁主子惹万岁爷不高兴了!就算晋了宁妃又怎么样?她是再也出不了永和宫啦!”
风兜头吹过来,吹得面上发冷,直冷到天灵盖里去了。她有些没听清,连声音都有些发麻:“啊?什么?”
李长顺嘿了一声,伸起指头往嘴唇上比了比,仿佛嗓子里裹着风一样,蹦出俩字儿:“病了。”
她一激灵,下意识问:“为什么?”
李长顺嘴角有神秘的笑,“因为所求太多。”
“人有所求所欲并不是错。”
“诚然。”李长顺点点头,“实不相瞒,宫里每一个人都有欲望,无论尊卑贵贱。但是人不能不自量力,宫里最忌讳自以为是的聪明。”
正说着,御药房已经不远了,有个宫人提着灯笼,拉着袍角迈过门槛,李长顺远远地瞧见了,却并没有打招呼,低着头加快了步子,还是那宫人将他叫住,笑盈盈一张脸,“李谙达怎么不认得我了?”
李长顺避无可避,给摇光比了比,“这是茶水上的毓景,姑娘叫一声姑姑就是。”随后不阴不阳地寒暄:“巧么这不是,姑姑有法子,来给主子爷抓药了?”
毓景因着她徒弟锦屏的事儿,多少有些与李长顺不对眼,她乜着摇光,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嘴上却说:“这不入冬了,手上仿佛要发疮子,先来取点备着,免得在主子跟前现眼。”
李长顺说是吗,“您如今可是茶水上的领班,宫女子里头数一数二的姑姑,一不用浆洗衣裳二不用下冷水的,怎么从前没听过您有这毛病呢?”
毓景冷冷一笑,“谙达心里都是主子,每天变着法子想讨主子开心,哪有功夫理会我们?”说着将灯笼轻轻一磕,转过他们,径直走了。
李长顺无甚在意,领着摇光继续往里走,不忘给她透底:“方才与姑娘说到欲望,您瞧瞧,主子身边伺候的宫女子们,也有欲望。那是什么呢?”他卖了个关子,很快自己解开了,“——就是想着法子讨主子喜欢,让主子看见她们,爬上龙床,成为主子的妃嫔。”
老太监带着几分邪笑,眼里满是轻蔑与不屑:“刚刚那位姑姑的徒弟,就有这样的心思。可惜她太笨了,主子爷不喜欢蠢笨又装机灵的人。”
摇光皱着眉头,见他说得不堪,“成了妃嫔,一辈子再也出不去,守在宫殿里,就是好吗?”
李长顺咂咂嘴,“人各有志,说不上好与不好。人家乐意啊,一辈子穿金戴银吃喝不愁,连跟着家族也仰仗生光。姑娘是见过咱们主子爷的吧,说句不害臊的,您放眼四九城,放眼全天下,能和万岁爷赛样貌的,估摸着也没几个。”他骄傲的竖起大拇指:“那容貌气度,人品学识,实在点,说家私,那是天下第一号,只要不是个瞎子,见着就没有不夸的。”
皇帝生得好,是无可非议的事实。少年天子,温若璞玉,眉眼生辉。家里的哥子们虽然也俊美,却少了那样一份沉稳气度。
李长顺见她不说话,便有些讪讪的。心里暗暗骂自己今儿话多,一面请她进去照方子配药,自己便抱着拂尘,在外头抱柱旁等着。
他们到养心殿的时候,恰逢弥勒赵带着一溜烟小太监从东暖阁出来,见到故人,弥勒赵笑着过来打招呼,彼此问过好,他有些感慨:“姑娘要保重身子,这么些日子不见,显见得又瘦了。”
摇光也回礼道谢,“谢谙达关照。许久不见,谙达更胜从前。”
弥勒赵摆摆手,顺耳的话听着倒还是高兴的,嘴上却仍谦虚地说不敢,“托您的福,一应过得去罢了。”也不好久留,怕误了事儿,复将头点一点,便去耳房传话。
这边厢李长顺带着摇光,照旧在抱柱旁站着。李长顺给四儿递了个眼色,四儿也给摇光见了礼,乐滋滋道:“姑娘大安了?”
摇光捧着漆盘,给四儿回了礼,宫里礼尚往来就是这样,甭管背后闹得多僵,大家面上客客气气的,成全了彼此的体面。你一礼我一礼,遇着人先伏个低,彼此乐意,朋友多了路子也广嘛。
她知道前因后果,是四儿替她报的信,才救了她一命。这么一想,其实东暖阁里头那位,仿佛也救了她的命,心里涌起些不知名的情绪,朦朦胧胧的,像是初春新生的春草,扎人又蒙茸。
摇光定下心神,朝四儿露出一个感激的笑。她笑起来好看,有种清秀的美。宫女子不能浓妆,点点轻红,她是天生的好气色。一双长眉连娟,翠色如岚。姑奶奶们都有一双丹凤眼,她的大一些,说话的时候,眼珠子骨碌碌地转,仿佛盛满了星辰。
不带防备与太多疑思的笑最自然也最爽朗,倒让四儿脸红,紧紧掖着一双手,脚尖蹉跎。只听她柔声道:“多谢谙达救命之恩,我无以为报。今年进的茶,老主子赏了些吃,我听说要来养心殿,就着急忙慌地给谙达们包了一些。冬天夜里长,吃些茶好熬么,谙达们不要笑话。”
她说着从袖口里拿出两包茶包,给李长顺和四儿递过去。李长顺一闻便知道是金瓜贡,慈宁宫里独一份,每年进得少。太皇太后是真的疼她,舍得把半数都分给她吃。
四儿忙摆手说不碍的,那茶闻着香,也没敢接。摇光又往前递了递,低声说:“我知道宫里不让私下递东西,我先前已和太皇太后回禀过了,老主子也允准。但凡出了什么事,谙达们说我就成了。大冷天儿的,我羡慕你们,一屋子人围着喝口茶,说说话,舒坦得不知道怎样呢。”
那确实很舒坦。兄弟们围在一起热闹,插科打诨,讲些故事,就是吹牛,都吹出一些家常的熨帖。围炉夜话,大抵就是这样,他李长顺虽然是个大总管,这样的好茶也是蹙摸不着的。更何况是四儿,带着好茶去,在兄弟们面前嘚瑟两下子,倍儿有面。嘿!想想都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