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平章风月
她忽然觉得方才吃的荔枝腻人,积在胃里,沉甸甸地难受。一股苦涩直冲上喉头,险些逼出泪来,好在她及时将头仰起,将眼泪逼回了眼眶。
不知是谁点了一出缠绵的戏,迤逦清隽的唱词,顺着风茫茫渺渺地撞进耳里,那戏台上的悲欢离合抑扬委婉,唱得人如醉如痴。
“——落红成阵,风飘万点正愁人。池塘梦晓,阑槛辞春。”
“蝶粉轻沾飞絮雪,燕泥香惹落花尘。系春心情短柳丝长,隔花阴人远天涯近。”
皇帝素来不在曲词上留心,此时乍然听得这数句,仿佛有千钧的重量,横在心头,轰然作响,竟是上不来,下不去。只觉得心神驰荡,无穷寥落盈满肺腑。他紧紧地攥着手上的碧玉扳指,马蹄袖遮掩下,生冷生冷的触感嵌入皮肉,惊心动魄。却迟迟不敢别过头,再看她一眼。
他唇畔浮起一丝凉涩的笑,放眼远去,炉焚新柏,鼎列芙蓉。衣香鬓影间穿梭着旧时的曲,在茫茫人海之中,看客们觥筹交错,盏色飞光,唱着如今的戏。
隔花阴人远天涯近。
天涯有多远?
如今,又有多远?
太皇太后笑了,“这《混江龙》,我年轻时也爱听。怎么今儿谁点了,一把老骨头,还要系春心不成?”
底下人识趣,跟着一阵儿发笑。小端亲王草率地哈了几声,心思却压根儿不在这上头,他拼了命给摇光挤眉弄眼,没料想她正在痴痴地出神,竟然一次也没有发觉。小端亲王使眼色使得眼珠子都快抽抽了,还是一旁的荣亲王看不过去,给他递了一盏龙眼,十分体贴地劝,“来,补补。”
小端亲王怏怏地收回目光,正收到一半,却迎上一记极为凌厉的眼风,他吓得险些把手里的酒泼出去,定下心来仔细循看,不是别人,正是皇帝。
他是个混不吝,打小跟这位皇帝哥子亲,因此也不惧怕什么,反而十分嫌弃地别开荣亲王的龙眼盏子,笑嘻嘻高举金杯,向皇帝遥遥敬了杯酒,皇帝却丝毫不领情,轻蔑地瞥了他一眼,继而傲慢地调转视线,看戏去了。
好嘛,不喝就不喝,瞪他干嘛。他觉得很丧气,这位哥子最近很不对劲,具体是哪里不对劲,也说不上来,就感觉专逮着他一个人骂似的。天地良心!他这么乖巧的一个人,做什么要天天鞭策他?老话说伸手不打笑脸人么,就连他阿玛在世,平日里再怎么扬言要打断他的狗腿,过年时不也得端起笑脸子给他发利市!
小端亲王不爱看戏,但是喜欢自己唱戏。虽然唱得不怎么样,但是重在参与嘛。他百无聊赖,助长贼心不死,又十分向往地递了眼色过去,好呀!对上了!
对上了老太太笑眯眯的一双眼。
祖孙两个便这么遥遥相视而笑。
太皇太后看他可怜,跟个猴儿似的,在座位上左瞧右瞧,上蹿下跳,也不知在瞧什么。老太太忽然福至心灵,恍然大悟,轻轻嗽了一声,对摇光说:“这手炉子怪冷的,你拿去替我将炭添一添吧。”
廊子尽头的值房就是添炭的地方。端亲王看着她拿起手炉,就知道她要往那儿去。他脚底抹油般跟在了后头,看见她转过游廊,心里着急,忙喊了声,“嘿!错错!”
摇光唬了一跳,就看见他半只脑袋从抱柱后探出来,紧接着身子也挪腾出来,慢悠悠踱到她面前,官模官式地背着手,问:“妹妹上哪里去啊?”
她觉得他这样子好笑,却不知怎么,再也笑不出来,勉强抿起了嘴,“添炭去。”
成明不咸不淡地“嗯”了一声,往四面八方觑了一觑,见宫人已经经过了,不管三七二十一,胡乱扯着她的袖子,把她拉到偏僻处,取下腰上挂着的荷包,从里头倒出好些玩意。
有活灵活现的小陶人,捏出孙行者的模样,就连虎皮小裙都跟真的一样。还有核雕的小船,有叠得整整齐齐的窗花,他跟捧宝贝似的递到她跟前,笑嘻嘻地努一努嘴,“小小薄礼,不成敬意!”
摇光给吓着了,真是好宝贝!她接过,放在手里,仔仔细细地对着天光,眉开眼笑,真心诚意地夸奖:“您的荷包真是个宝贝窝!”
“那可不,”他怂恿她,“知道你好这个,先前就说了要给你带,我哪一回食言?”他甚至有些委屈,“给你使了那么多眼色,你都没瞧见……”
不过看见她这样,眼珠子抽了也没关系啊。小端亲王虔诚地望着她,“怎么样,高兴吗?”
“高兴!”
“那就快放进荷包里去!”成明觑着她的神色,心里纠结了许久的话,终究按下不提。反正事已至此,还是暂时不要与她说了。困顿久了的姑娘难得这样高兴,总算有了几分往常奕奕的华彩,这样就很好。
他轻轻吸了口气,摒弃掉旁的思绪,抿起嘴,由衷地道:“我没什么旁的愿望,但求长生天保佑,保佑舒错错新的一年里平平安安,顺顺遂遂,永远像今天一样高兴。”
第56章 暗想玉容
皇帝与宫妃们的团圆宴, 太皇太后例来是吃杯敬酒就走的。一来是上了年纪的人难熬,二来好不容易给妃嫔们出出风头,她一个老人家在这里, 像什么样。
因而这次团圆宴并没有带摇光去,只嘱咐她在西暖阁里等着,老太太给她带一些新鲜的糕点果子回来。她依言,坐在小杌子上抱着宝爷做针线。她的针线算不上好,勉勉强强,也就能够看得出个轮廓吧。
看勾画出来的式样,是要做荷包。宝蓝色作底子, 庄重大气, 应着年下又喜兴,上头是元宝八仙纹,极考验针法。她搬来一盏灯放在炕几边上, 对着灯眯眼穿线, 就听得外头有动静,紧接着老太太的声音遥遥地传来,“仔细!”
她唬了一跳,咋咋呼呼把笸箩放下,要起身来行礼, 太皇太后笑说免了,嗔道:“这样年轻,怎么穿针跟老太太似的!”一面取过她手上的活计来瞧, “绣起荷包来了,这是要给谁呀?”
一张温温润润的脸, 腾地一下便飞上红霞, 她忸怩着道:“并不是, 年下无聊,打发时光来着。”
旗家姑娘的荷包可不能轻易给人,给了就是要定情的。按着老例儿,已经定下婚的姑娘要给郎子做荷包,等大婚当日送给丈夫。老太太笑吟吟地看着她,只是不忍戳破她的心思,将活计递还给她,给苏塔使了个眼色,觉得心下快活极了。
“我要吃酒,”老太太盘腿上炕,示意她也坐,“你吃得酒吗?”
摇光说怎么吃不得,“在家时自打会吃饭就会吃酒。不会吃酒是要招人笑话的。”
太皇太后畅快地笑,“那咱们都吃几盅。皇帝他们在前头摆戏开宴,我不爱那拘谨的热闹。还好你在我身边,咱们今儿不拘束,下下棋,抹抹牌,且好打发时光呢!”
于是西暖阁立时就热闹起来,底下的小丫头子们都爱热闹,茶水上的、司衾帐的、尚衣的宫女们都聚在这里。太皇太后和苏塔,带上蒲桃烟锦组成一局,开始抹骨牌,芳春在一旁记账看场子,摇光就抱着宝爷,仍旧坐在小杌子上,给她的荷包补两针。
小宫女们缠着她,她没法子,只好放下笸箩,抓一把金瓜子与她们玩猜枚的把戏。一时间热热的酒端上来了,并着新鲜的瓜果点心,在两头摆定。老太太那边的规矩是谁输了谁喝一盅,她们这边则是猜中的人多,就让摇光喝。她今夜好像格外不顺,那些姐姐妹妹们都跟火眼金睛似的,闹得她一气儿喝了好多。果酒甜丝丝的并不醉人,奈何她喝得多,还是有些上头,一霎时眼饧骨软,耳根都是红艳艳的,眼波流转,盈盈生光,比寻常更添了几分动人心魄的娇媚。
她们玩得尽兴,外头炮仗连天,热闹喧嚣,里头笑声成阵,因而并没有人注意到慈宁门前的一声炮仗响,以至于皇帝在隔断下笑吟吟地看了她们半日,也没有人发觉。
还是摇光这边没酒了,她们支使小丫头子去取,这才看见了皇帝,吓得魂飞魄散,忙蹲身行礼,口中道,“奴才请主子万安!”
太皇太后闻言,倒有些诧异,举着手中的牌招呼皇帝,满屋子的人呼啦啦起身给皇帝行礼。摇光刚灌完一杯酒,连站都站不稳,好在后头有人悄悄儿扶着,这才没有歪下去。
老太太说炕上坐,“给你们主子爷上盏八宝茶来。”顺道埋怨他:“你们吃得倒快,怎么今儿想起上我这来了。”
皇帝笑着说不必了,自己寻了个新杯子,斟了盏果酒吃,又让她们都起,温声道:“是要回养心殿,经过玛玛这里,便想来同玛玛坐一坐。谁料想慈宁宫里到热闹,朕一来,反倒搅了你们的兴。”
太皇太后咕哝着点头,“正是呢!你看我这一把牌,眼瞅着就要回本。”老太太笑眯眯地看着他,长长地“哦”了一声,“知道了,你来是来要利市的吧!早说!”她示意苏塔,苏塔早早便把荷包备好了,太皇太后接过,珍而重之地交与皇帝,笑道:“新岁如意!”
逢年过节,都是皇帝给旁人送福字,发荷包,为人君日久,还有人将他视作孩童,给他送荷包,把平安如意的好意头送给他,他觉得心里暖洋洋的,连眉眼都多了几分温存。他虔诚地双手接过了,小声说:“谢谢玛玛。”
蒲桃胆子大,探出头问:“主子,咱们有利市没有?”
皇帝循声去看,在一众鲜艳里,却独独看见了她。她面庞飞红,香腮带赤,不同于寻常的端稳,反而更添了几分小女儿的情态。皇帝有一瞬间的失神,紧跟着一股无措席卷而来,他觉得心底深处生疼,忙故作自持,仓皇间别开眼去,淡淡笑道:“都有。你们也新韶如意!”
李长顺亲自给她们发荷包,沉甸甸的一个,下头垂着各色丝绦,到底是天家的物件,绣工针法比寻常都精致,里头放着足金打的两个如意两个元宝,有如意吉祥,招财进宝的好意头。
众人高兴极了,纷纷朝皇帝磕头谢恩。太皇太后一心念着她的牌局,“成了,礼也送了,你自乐去,我这里正打牌呢!”
普天之下敢这么赶皇帝的,怕也只有这位老太太一人了。皇帝并不恼,越是这样,越有家常的亲切。身居高位久了,孤寒得很,世上还有亲祖母这样真心真意地待他,不把他当皇帝,只当是自家的孙儿,便没来由感到蕴藉。
无处可去,皇帝被赶到了猜枚的队伍中间。他在慈宁宫没有架子,宝爷看见他,便从摇光怀里跑出来,钻进皇帝怀里去了。他抱着猫儿,看她们玩了几局。她就坐在他身边,身上有好闻的酒香,散漫开来,清甜又醉人。
皇帝抚着宝爷的毛,不经意间瞥见一旁的笸箩活计,随口问:“谁做了一半的荷包,撂在这里,酒浸上去就不好了。”
便有人喊了声摇光,“主子说你的荷包呢!”
她刚好一杯酒下肚,听见有人喊她,怔忡地“啊”了一下,懵懵懂懂地转过头来,毫无防备地看着皇帝,皇帝也正巧看着她,两下视线交错,皇帝早已仓皇地,又别过头去了。
她慌忙把活计收到一旁,抓了把金瓜子,就要再猜,又有人起哄,“主子猜不猜?”
皇帝欣然颔首,说好啊,“朕拿两个金元宝代为作注。猜对了,你们喝酒,猜错了,朕喝酒,元宝你们一人一个。”
金元宝可比金瓜子值钱多了,就算猜错了,也不过喝一杯酒。皇帝本就不在乎这几个元宝,不过是变着法儿,给她们送吉庆,让她们高兴罢了。
皇帝亲自从腰间摘下荷包,将两颗金元宝倒在她掌中。她手腕上原本垂着一支油青色的玉镯,衬着金灿灿的颜色,反而别致。她没法子推脱,只好屈指,将双手背在身后,鼓捣了片刻,这才又握拳,放到皇帝眼前。
皇帝沉吟了会子,才道:“左边。”
大家伙都屏息凝神地看着,围在他二人身边,大气也不敢出。待皇帝说完,她张开左边的手掌,果然那两颗金元宝端端正正地,躺在她的手心。
有人长叹一口气,故意嘲笑她:“舒姐姐,你不能人如其名呀!”
摇光却不回嘴,默默取过杯盏,饮毕杯中酒。这酒初尝一般,没想到后劲这样大,她觉得心里空落落的,有些发晕。玉液琼浆顺着喉头热辣辣地灌下去,连嗓子都发沙。她囫囵说:“奴才输了。”
皇帝却说,“再来。”
而后几盘,皇帝都错了。
李长顺就是个发元宝的,在一众宫女的起哄里,老老实实地把金元宝递到她们的手上,主子爷这回真是下了大功夫了!这哪儿是来陪太皇太后守岁来了,这是千金来买姑娘开心!
怪道呢!怪道今儿散得这样早,从乾清宫出来原本不用经过慈宁宫,主子爷却偏要绕远道,一路绕到了慈宁宫前。站在隔断下头,笑盈盈地看着,也不则声。他隐约知道主子爷和摇姑娘仿佛是不好,两头都闷声不说话。主子爷心里苦,伤了心,还巴巴儿过来花了好多好多的金元宝。
就算再背时,人哪儿能一直都错啊。
自鸣钟敲过十一下,皇帝拍了拍宝爷,将它放下了。他拂膝起身,到太皇太后跟前见礼,“养心殿还有开笔仪,孙儿得过去了。愿玛玛新岁新禧,福寿康宁,平安遂意。”
太皇太后笑着点头,说去吧,一面唤摇光,“赢了你们主子爷这么多金元宝,快替我相送。”
皇帝却淡淡地说不必。
随行的宫人替他裹上大氅,他面容沉静,并没有再停留,举步就走。
太皇太后给苏塔使眼色,苏塔提了盏羊角灯,亲自把皇帝送出暖阁,一路送到慈宁门前。紫禁城的夜晚难得这么热闹,灯火辉煌。可是乍然从暖洋洋的暖阁出来,到底还是觉得北风呼啸,脸颊生疼。
李长顺弯起腰,笑着接过苏塔手上的羊角灯,道了声劳乏,“奴才来吧。”
苏塔便站在慈宁门下,看着皇帝的仪仗徐徐走远。御前当差的人规矩森严,除了靴子踏在雪地上飒飒的响声,再也分辨不出任何一种多余的声音。四野茫茫,天际寥廓,不知下了多久的雪。虽然有那样多的人簇拥着天子,却还是没来由地令人觉得孤独。
人人都仰望天子,觉得他富有四海,提笔便能定人生死。有美人无数,珍馐万种,仿佛没有什么不如意的事。
世上能逢着有个知心知意的人,难得。
老太太看透了一切又安排着一切,也许他自己都不清楚自己为什么来,可老太太看得真真儿的。阖家团圆的喜兴日子,她不忍心唱红脸。皇帝这些年很不容易,她也想给他个顺心遂意,给他个团团圆圆。
苏塔轻轻地叹了口气,也不知道这一番因缘际遇,到底是好,还是不好?
养心殿东暖阁明窗下,早已放置好三样珍宝。赤金嵌宝点羽的金瓯永固杯,里头盛满屠苏酒,还有玉烛长调青玉烛台,并一枝万年青笔,明黄素笺。
往常乾清宫的团圆宴结束,皇帝照例是独自回养心殿更衣,等子时一到,便在明窗下执笔。今年却不一样,今年因为临时起意去慈宁宫耽搁了许久,故而比往常更着紧。皇帝回养心殿时,离子时也只差半个时辰了。
他更衣浣手毕,索性直接坐在了明窗下。果酒后劲大,纵然他酒量好,到底有些作烧。他慢慢静下心神,抬眼望向窗外。万寿灯比寻常宫灯更明亮辉煌,与五色八角圆灯相互映衬,如同众星捧月,照出雪影重叠。火树星桥之章隐隐传来,伴着急促的脚步。爆竹声声,瑞雪纷纷,空气中混杂着龙涎香气、雪气、硝烟气、烛火气、新开的素笺气、还有屠苏酒的芬芳与果酒的醇香。
年节大抵就是如此吧。爆竹、欢笑与无休止的宴戏。他从前只觉得乏味,冗杂,如今渐渐也品味出了一些旁的东西。比如在高朋满座里,见到心心念念想见的人。
隔花阴人远天涯近。
他没法子狠下心强求她,这样对谁都不好,可是明明是早已狠下心要斩断的事,看见她一脸满足地悄悄吃着松瓤荔枝,心里却没来由地也跟着欢喜,甚至鬼使神差让李长顺再送一盘去。看见她与旁人眉目传情仍不死心,知道她就在不远,却不敢明目张胆地看她一眼。
那个荷包又是绣给谁的?
他眉目间满是散淡的寂寥,如同鱼肚白时的晨星,风扑面酒气消了不少,清醒的时候回忆起往事,往事却又要剜他骨,刺他心。
她都已经那样决绝,他又在做些什么?
太阳穴突突地疼起来,他伸手去揉,在急剧的疼痛里得到片刻舒缓,那痛却仿佛永远也不会消散,反倒越揉越多,越揉越疼,蔓延至四肢百骸。
自鸣钟“当”地一声,交子时了。
东暖阁中侍奉的宫人皆跪下身去,袍料与地毯摩擦出细密如同蚁啮的响声,口中齐道:“奴才恭贺万岁爷新禧。”
外头的爆竹噼啪作响,硝烟味更甚。皇帝执起“万年青”笔,蘸朱墨,略一思忖,伴着众人高声诵唱赞颂的词句,在明黄的笺纸上款款落笔。
十七年元旦国泰民安天下太平。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
她安,她太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