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墙万仞 第39章

作者:平章风月 标签: 古代言情

  而他在铺天盖地的春阳中放任自己煎熬。一边恐惧于无法翻越的过往,在每一次想起她,看到她,甚至与她亲近的时候,隐隐作痛,暗暗发警。无孔不入,无处不在。这种感觉蚀人心骨,却又令人沉醉,恨不得全身投入,溺死其中,恰似蛾翅不管不顾扑起的星星火光。

  一边却又小心翼翼地期冀憧憬着他们看似完满的未来。

第74章 采将芹叶

  今儿下午叫三起, 在西边的勤政亲贤。第一起是哈奇和博达哈,第二起是熙敬,第三起是张敷宣。哈奇与博达哈素来看不对眼, 哈奇是额讷门下的人,当年参舒氏的时候,博达哈曾经当庭与绰奇对峙,极尽阴阳怪气之能事。要不是皇帝在,估计再怎么难听市井的俗骂,他也能骂得出来。

  皇帝一向最为守时,今儿却不知怎的, 让他二人在养心殿外等候了片刻。哈奇看见博达哈就冒火, 博达哈都不屑于看哈奇,于是两个人各自一边,站得远远的, 谁也不兜搭谁。

  主子不在, 李大总管自然也不在,德佑掖手在养心殿门口候着,哈奇揣着手蹭上去,反倒堆起一个笑,悄悄儿问:“主子爷圣躬安哪?”

  德佑皮笑肉不笑, 欠身道,“圣躬安。”

  “嗯、嗯。”哈奇颔首,“咱们做奴才的日夜操忧主子圣体, 圣躬安,便是我等之幸。”

  一旁的博达哈“啐”了口, 一反常态, 笑着上来与哈奇打招呼, 先啧啧上下打量了一通,感慨万分,“哈公,多日不见,您老又壮啦!”他摸着胡子夸赞,“这便是‘富贵之胖’是也。”

  哈奇“哼”了声,“不敢承博大人的赞呢,博大人的嘴里说出什么好话,那就该我念神天菩萨!”

  “不不不,我只是诚心探讨,并没有旁的意思。”博达哈笑得真诚,“没有记错的话,哈公属鼠?”

  哈奇挑眉,“怎么,博大人不研究口角之争,您改道儿算命啦?竟不知师从哪一位啊?是广化寺的老秃驴,还是天桥下算命的穷瞎子?”

  他这话说得刻薄,博达哈也不恼,接着道:“还是在研究口角,这不正与哈公切磋呢么?”他又问,“还没请教哈公,如此脑满肠肥,是吃的苗?吃的麦?吃的黍?”

  果然是穷酸读书人出身,没见过山珍海味,整天面对着老夫子王八念经。哈奇简直觉得这人没救了,还附庸风雅呢?一点好的不吃,这年头,鸡鸭鱼肉,龙肝凤髓,熊掌鲍鱼都已经吃腻了,要吃出珍贵,吃出花样,吃出奇巧,谁他妈每天吃什么破青菜根子,还苗麦黍!一辈子见识也就这样了。

  哈奇学着他的式样,高傲地扬起下巴,“在下不才,却还挑食,不知道您说的禾黍。博大人,吃过八宝回春汤?吃过龙趸皮?见过啊这么长这么大的瓜没有?吃过这么宽这么扁的鱼不曾?”他颇为亲切地笑着,“博大人,虽然我素来看不惯你,可你提到吃,我就有些怜惜你。这世界上这么多好吃的你不吃,天天抱着你的野菜瞎啃,我看着都忍不住大发慈悲。这么着吧,你改天有空,上我家来,也别声张,我请你吃一顿好的,长长见识吧你!”

  博达哈却望着他笑,起先还能够忍住,后来越看他挺着大肚子的模样,愈发忍不住,跑到一边去笑去了。哈奇觉着这世道真是什么人都有么?他不能理解,主子到底看重这个穷书生什么了,这种明显脑子不大正常的人,居然有朝一日还能和他站在一起,真是他娘的世风日下,世道不公!

  正这么说着,李长顺从勤政亲贤里出来,给二位问了好,博达哈笑得嘴巴子都要抽筋,忙走过来整理衣冠。哈奇也忙个不停,这里整整衣摆,那里正正官帽。怎么那个穷小子看着比他还齐整呢?这可不能够啊。他仔细地想了一想,低头看向自己十分突出的肚腩——衣裳又小了,改明儿打发人重新置办一身。

  二人将要入门槛,别人都是互相推让一回,然后照着官职高低,按顺序先后进去觐见皇帝,偏他们不是。哈奇胖,挤着要进去,博达哈偏不让,博达哈嘴上说着“哈大人请”,实际却是分毫不让,哈奇哼哼唧唧的,博达哈趁人不注意,暗地里推了他一把。毕竟人太胖,重心不稳,被推了就容易倒,哈奇果真站不住,往前一栽,五体投地趴在了地上。他晕晕乎乎地抬起头,迎面却看见了一双缉珠龙纹厚底青缎皂靴。哈奇慌了神,爬起来更是丢人,他灵光一闪,立马大声道:“奴才哈奇请主子万安啦!”

  皇帝面无表情地看了他一眼,什么也没说,举步往勤政亲贤里去了。

  博达哈紧随其后,哈奇骂也不敢,叫也不敢,更不敢使唤旁人。自己短手短脚地挣扎了好一会子,才勉强站起来,又在四周探一探,心里暗暗骂声晦气,灰溜溜地滚进去了。

  一起又一起的召见,皇帝在勤政亲贤忙了整个下午。宝座后悬者祖宗御笔,“惟以一人治天下,岂为天下奉一人”,正殿“中正仁和”对着的是“日监在兹”,这里“勤政亲贤”对着“敬天法祖”,历代帝王的御笔遍布四处,一座不大不小的养心殿布满先王谟训,举手抬足之间,满眼都是祖宗家法。

  其实仔细想一想,皇帝何尝不是活着的祖宗。四方万民臣服朝拜,列位臣工俯首听命,仿佛天下大事皆在一人,尊崇无比。

  在召见臣子的间隙,在宝座上端坐的皇帝终于能够短暂地松泛下来,活动活动筋骨。他抚着案头的如意,上好的和田玉被工匠精雕细琢成吉庆的图案。西暖阁里安静得很,安静到可以辨别出空气中金黄的扬尘。人的一辈子仿佛也如惊起的尘土,在见过形形色色的人后,最终都将归结于长久的沉寂。

  在位的皇帝自登极起就要开始修陵,刚刚召见的熙敬,来回的便是这起子事。其实闲下来仔细想想,他这一生如果没有遇见她,也许会过得很乏味,按部就班地做好该做的事,主持典仪,立后纳妃,生儿育女,在完成权力交递之后安详地被送往早就营造好的皇陵。倘若真的泉下有知,在硕大的地宫里举目四顾,碌碌一生尽是空名,纵然富有四海,终归空空荡荡。

  前朝有些帝王喜爱猫狗甚至超过后宫妃嫔。因为它们不会说话,它们永远忠实,一颗充满惊惧与猜疑的心才能短暂地被安放。可是这一生如果没有痛痛快快地爱过,没有全心全意的交付,未免太遗憾。

  在传召的间隙,在不动声色地看完数场冠冕堂皇的闹剧后,在这么一点点细碎的时间里,他忽然想她,很想很想。寻常人能够做到的事,于他而言都算是一种奢侈,可他却从这小小的奢侈里,感受到完满的幸福。

  上天于他,尚算眷顾。

  外头奏事的传报,张敷宣在大穿衣镜前整理衣冠,太监替他挑起勤政亲贤的门帘,口中道“臣张敷宣恭请皇上圣安”,紧接着扫袖行跪安礼,皇帝叫起,他便起身前行几步,跪在皇帝侧边白芯红边的锦垫上。

  后头议的什么事,外边人不能也不敢去听了。老爷儿的金光在窗台上慢悠悠地腾挪,划出一道凌厉的锋芒。皇帝在养心殿中,就好比镇下四方的宝佛,主子在便没有人敢造次,大家伙儿也没有偷闲躲懒的胆子,各自干好自己的手边事。铜漏里的水滴,无声无息地滑过游弋来往的人群,“嗒”然一声,静默却迅疾。

  张敷宣回奏毕,皇帝今儿下午的叫起也全部结束。皇帝仿佛心情很好的样子,甚至亲自将张大人送到了门前,李长顺愈发不敢怠慢,绕过门旁的太监,自己给张大人打门帘。这位是从地方一路擢上来的好官,颇有清誉。在京城待的久了的人,享惯富贵太平,没人愿意下到地方去受苦,可他不一样。他此番是受任湖广总督,来向皇帝辞行的。皇帝笑道:“百姓安乐,首赖地方。湖广袤野千里,洞庭烟波辽阔,盼张卿亦有此等心怀。时日且长,来日咱们君臣对景,再细论平生罢。”

  眼见李长顺将张敷宣引出去了,在一片浩荡的金粉之中,皇帝站在养心殿前负手目送。他心里忽然也生出几分壮阔来,这是他的河山,他会恪尽本职,将每一个心怀理想的人送到他们该去的地方。其实治国就像下棋,让每一粒棋子适得其所,棋面才能活起来,才能源源不断,推陈出新。执棋者不动声色,隐于其后,面目模糊,功过任人评说。

  他无数次明白自己的责任所在,无论是先王遗训,还是站在朝堂列位臣工。所幸这位少年天子仍旧对他的国家心怀赤忱,也相信历代圣王的言行与古书中所描绘的盛世并不只是空话假话,而是可以经由努力而达到的事实。

  这个理想也许很宏大,也许很空妄,但是他愿意投入所有精力,所有热情去尝试。并且他知道,他并不是一个人在向前走。

  皇帝含笑过东暖阁去,尚衣的宫人得令,进来伺候更衣,将原本的茶青色倭缎团龙纹常服换下,复又取过佛头青的便服来,服侍皇帝穿戴齐整,又将躞蹀七事理顺。德佑问,“御茶膳房备了酒膳与果桌,主子可要进一些?”皇帝却摆手说不必,“过会子再传吧。”

  这是难得的闲暇时光,该见的臣工已经见过了,离去慈宁宫向太皇太后昏定又还有些时候。乍然清闲下来,反倒有些不适应。皇帝信步踱到御案后头去,刚想提笔,却发现她不在值上。正在计较着要不要再踅摸过去瞧瞧她,暖阁门上盈盈转过来一道纤细的身影,葱绿色的琵琶襟马褂,衬着藕荷色的春袍。那春袍是新裁,他特意嘱咐内务府换用轻软暖和的料子,今儿看见她穿在身上,不觉生出一种满足又简单的快乐来。皇帝直起身,静静地含笑看着她,如同一朵带露迎风的芙蕖。

第75章 聒碎乡心

  量水磨墨, 上用御墨,镌“风月清淑”四个金粉大字,是端端正正的颜楷。皇帝蘸满了墨, 在金花玉版笺上运笔,忍不住小声说:“我就知道你想我。”

  摇光故意板起脸,将墨锭一撂就要走,皇帝忙拽住她,她倒涨红了脸,轻轻“嗳”一声,“屋子里还有人呢。”

  屋子里哪里还有人?皇帝抿起嘴, 扣着她腕子的手却迟迟不愿撒开, 暗地里使劲,将她拉过来,“做什么板起脸?”

  “我没有。”她马上转移话题, 由衷地夸赞, “万岁爷的字写得真好,改明儿给我也写一幅,好不好?”

  “给你写的还少么!”皇帝笑瞪了她一眼,终究松开了手,却见那笔墨淋漓, 乃是《庆历圣德颂》中的一段。

  躬揽英贤,手锄奸枿。

  大声沨沨,震摇六合。

  如乾之动, 如雷之发。

  昆虫蹢躅,妖怪藏灭。

  同明道初, 天地嘉吉。

  皇帝领着她看, 听她小声来念, 不由也笑了,他说,“我初初看它的时候尚小,就觉得它真长,真拗口,还很不务实,便只当它是哪一位先臣对君王谄媚吹牛的颂歌。”

  他的眼中有落落天光,“后来我才知道,这其实并不是颂歌,这是臣子、是万民心中的君王。”

  宋仁宗用韩琦、富弼、范仲淹,欲要使朝廷退奸进贤,涤荡一新。君王要能够明辨奸凶,任用贤能,要使得八方四仪宾服,为政以德,众星拱之。

  她迟疑地望着他,“乾动雷发,天地嘉吉。愿善恶皆有所果,罪愆冤屈皆有所报。”

  “愿所愿皆可得。”皇帝轻笑,扬起脸来,傍晚时分的养心殿金彩辉煌,庄严肃穆,令人油然而生一股豪迈崇敬之情。这里是整个帝国的权力中枢,每天,每时,每刻,都有无尽的奏报,从四面八方汇集到这里。君主便以此,居方圆而知天下。

  荣亲王送来的那一束桃花开得盛,贮养在瓶子里的比生长在泥土里的要更早盛开,于是人间芳菲尽入此中来。摇光远远地看过去,拉着他的衣袖,“那珐琅彩的瓶子喧宾夺主,咱们把它换了,好不好?”

  “咱们”这两个字,从她嘴里说出来,竟然也添上了一层柔和的温度。皇帝自然是允准的,她便径直往博古架边去,皇帝知道她是早有成算,今儿只是来诓他的话罢了,于是抚袍坐下,看她毫不犹豫地从博古架上取下一尊钧窑天蓝釉盘口折肩瓶,去替那珐琅彩的春瓶,愈发露出一些朴拙的雅意来,仿佛虽然身在万仞宫墙,也能看得见山野人家。

  皇帝知道她有心,这都是北宋的雅物,养心殿明窗上也陈着钧窑玫瑰紫釉海棠式水仙盆,上年冬天那里头养着玉台金盏,他只当她没有留心,原来她心细如发,在于毫末之间。

  皇帝愈发欣喜,索性与她并肩站在炕前看桃花。忽然闻得帘幔闪动,是茶水上的锦屏来进茶了。

  摇光侧身站开,如同往常一般垂首侍立,锦屏却仍旧是照常的神色,笑盈盈给皇帝敬茶,又道:“主子一日辛劳,过会子还要上慈宁宫去,先垫一垫么?”

  皇帝问:“今儿有什么点心?”

  “有奶卷、枣方子、杏仁酥、松瓤鸡油饼、青梅合子,还有时兴的瓜果,都是进鲜来的。”锦屏说这话时,眉眼含笑。她本就生得娇俏,这样一连串的话说出来,流利顺畅,不卑不亢,甚是悦耳动听。

  皇帝沉吟了会子,道:“再添一味糖蒸酥酪,要甜些。太皇太后爱吃鸡油饼和奶卷,另细细选几样用食盒盛了,并瓜果一同到慈宁宫去吧。”

  锦屏福身道是,目光流转,转过那一瓶桃花,却也不过是稍稍一滞,片刻后便恢复如初。她看了摇光一眼,摇光也看见了,悄悄对着她笑,她也想笑的,但太过乏累,委实是笑不起来了,不过是勉力将嘴角抬了抬。

  今儿夜里的差事散得早,摇光吃了香甜一碗糖蒸酥酪,心满意足得不得了,可是吃多了也有不好,那就是夜里睡不着。她梳洗完,用惯常用的羊脂玉簪子绾住头发,在屋子里头前后左右地遛弯儿。

  门上有响动,她转头去看,在夜色里那人隐去了半边脸——一半在明里,一半在暗处。

  “还不睡呢?”锦屏站在门口,望向她,不待她接话,又说,“我也睡不着。”

  “姐姐进来坐。”摇光不好意思地笑,有些赧然,“里头乱糟糟的,也没怎么收拾。”

  她果然依言,越过门槛,走到了炕上,心思百转千回,未先前只觉得又耻又恨,可是真正到了她面前,隔着一道门槛,一霎时又觉愁肠百结,那样多的算计与设计,都似一团棉花似地堵在口中,居然说不出一个字。

  有客人来了,自然是要好好招待的,何况这客人还是熟客。摇光取起桌上的茶壶,替她细细斟了一碗香片,她屋子里惯常是喝香片。

  茶香氤氲,回旋升腾,模糊了锦屏的眉目,她道一声“多谢”,轻轻接过啜了一口,清雅悠长的茉莉气便一股脑儿冲进喉头,她觉得喉头发紧,从前只觉得茉莉香片芬芳,不想它却还要这样生猛的力气,宛如一把利刃,搅动肠胃,直逼心头,令人痛不欲生。

  记得有一回,皇帝不知道为什么,忽然临时起意,说她沏的茶不好,要重新换香片子来。

  她当时竟还很是好奇,香片是女人吃的茶,皇帝素来爱喝龙团或者金骏眉,怎么倒喝起香片来了?

  原来一切的细枝末节,都不是没有缘由。只是她太自信、太粗心、太蠢笨,才落得如此一个,进退两难的尴尬境地。

  却原来都是自作多情,自寻烦恼。

  连贵妃都看得出来,难道他,看不出来吗?

  摇光见她怔忡着,也不打搅,安静地在一旁坐着,自己喝茶。锦屏却忽然扭过头来望着她,虽然仍是笑着,那笑如同冬日里稀薄的阳光,淡淡的,没有半分温度,她问:“宁妃的事情,你知道吗?”

  摇光唇畔的笑凝固在一起,就连眼里的光芒也迅速黯淡下去。她慢慢地垂下头,不自觉将手覆在膝头春袍的暗纹上,笑得虚浮,仿佛是一潭死水,没有半点生的气息。她喝了口茶,敛着眉目,轻轻道:“妃主不是久病未愈,在永和宫养病吗?姐姐突然问起这个做什么,可是今儿去钟粹宫,贵主子提起来了?”

  锦屏望了她好一会儿,寒声说,“哪里是病了,是有人让她好不起来,永生永世好不起来。”

  也许是窗子没有关紧,夜风扑棱扑棱地灌进来,还残存几分冬日的料峭与冷峻,吹得摇光一凛。却听得锦屏的声音宛如也化作了那风,生冷生冷地,一戳一个洞。

  “托奇楚氏在前朝如日中天,为何宁妃会在后宫落得如此境地。能这么做的只有两个人,是主子,还有老主子,是不是?”

  锦屏盯着她,仿佛要把她望穿一样,令她从灵魂深处迸发出震悚的恐惧来,她强装镇定,却发现这是根本难以做到的事情。打小儿玛玛就不让她说谎,说过一次就要打一次的手心,那样长的戒尺,不留情面地打在掌上,一下子便红肿起来,从此她再也不敢撒谎。

  手心里密密地沁出汗来,她长长地出了一口气,末了,轻轻点了点头。

  其实一开始得知这个消息,她居然生出几分快感来,仿佛是大仇得报,可是后来她却发现她根本快活不起来。朝堂的暗流无声地流入了后宫,每一个人,都在主动或者被迫地卷入这一场斗争,没有人能独善其身。

  只是她尚且存着几分不切实际的妄想,妄想着这宫墙下是一片祥和宁静,贪恋于他给她的温暖,所以有意无意地,试图忘却,试图无视,试图抹平。

  “你既然看清了这一切,不会还妄想着,能再与你的家人团圆吧?”锦屏的声音透着一股克制的疯狂,在这万籁俱寂的融融春日,听起来却锐利无比,是这样的不合时宜。

  摇光蓦地抬起头来。

  却听见锦屏“呵”地冷笑了一声,“你自以为聪明,自以为尚且能在这宫中转圜,还盼着能有再见家人的一日。舒宜里氏的昨日与鄂硕特氏的今日有什么分别?你又与永和宫的那一位有什么分别?你的玛玛已经不在了,没有人告诉你吧!慈宁宫与养心殿可以闭严实无数张嘴巴,于宁主子于你都是一样。你的好玛玛,她就死在主子下令抄家、你被太皇太后接进宫来的那一日,从来没有人告诉你吧!”

  其实一开始她想了很多种法子,想给她致命一击,譬如用那种宛转迂回的话术,与她聊家常式的闲天,给她美好的幻想最后再一一打破。可是话到嘴边她却发现自己并没有那种能力,她压抑不住她的内心,因为她也恐惧,就好像原本祥和宁静的画布被人霍然撕开,才发现背后是血淋淋的现实,而她们曾经身处其中,唯一不同的是眼前的人还尚且天真。

  她怎么能继续天真下去?不过是因为有人护着她、保着她,免她风雪免她颠沛,可是自己并没有。宫里的奴仆就像蝼蚁一样卑贱,在四执库当差的时候,姑姑们冷嘲热讽,太监们动手动脚,这些恶心与肮脏她忍住了,她苦苦挣扎。人人都想往高处爬,譬如慈宁宫,譬如养心殿,譬如成为六宫里的妃嫔,爬得越高越好,因为爬得越高,就越有颐指气使的能力。

  自己所得到的一星温暖不过是个笑话,那么她又凭什么可以被人保护下去?已有的苦难落到每个人的身上,谁都没有逃避的理由。

  锦屏看着她震悚到无以复加的表情,本以为会如原先所料想的一样,得到一种疯狂且满足的快感。可是她很快发现自己错了,她并没有,她甚至不敢再去看摇光的眼神——那样清透的一双眼,直直地看着她,如同一泓秋波。

  她扭过头,一气儿说完。

  “你若是不信,再问旁人便是。不过宁主子再也好不起来,你也未必问得到。先前我并没有告诉你,是因为可怜你。后来我发现我和你一样可怜,凭什么要让你继续怀有念想?这宫里的手段杀人于无形,你以为,你便能够幸免吗?”

  锦屏说了这样多,如同洪流,不留余地地朝她奔涌而来。今夜真是冷,仿佛是起风了,摇光听得耳朵发木,听得神思恍惚,连眼神也渐渐地空洞起来。

  她的玛玛,不在了。

  在她被接进宫来的那一日,就已经不在人世了。

  她茫然地低下头,看向自己的手,算一算,那已经是去年冬天的事情了。

  可是这么久,这样远,她却被蒙在鼓里,懵然不知。

  她却心心念念地盼望着还能与家人团圆,她却那样子相信他的话,相信他所说的春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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