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墙万仞 第41章

作者:平章风月 标签: 古代言情

  “气急了,上了年纪的人,好得慢一些。如今不过拿汤药养着,总归是无碍的。”荣亲王打量着她,轻轻一哂,“姑娘与其操心旁人,倒不如替自己筹谋筹谋。虽说正经的三春胜景还没到,草意已先发。别东隅已失,复失桑榆。”

  他意味深重地看了她一眼,不再多言,举步绕过她,兀自出去了。

  酸风射眼,弯久了的身子,此时站起来,隐隐作痛。那痛刻骨剜心,竟让人不能自持。到底是春月,哪怕天阴阴的,也遮盖不住葱茏的生气,莺啼鸟啭,蜂蝶成阵。

  可她的内心却荒芜一片,她茫然地长立四顾,看着大穿衣镜里头的自己。好像还是旧时模样,又好像和以前不一样了。是什么时候开始不一样了的呢?开始筹谋算计,开始趋利避害,开始下意识地说谎话,做遮掩。

  若是玛玛知道了,一定会很生气吧,一定会亲自拿起戒尺来打她的手心。

  她让玛玛失望了。

  可是她只是想见到玛玛,哪怕是一面。

第78章 苹以春晖

  摇光折回东暖阁里的时候, 皇帝正在窗前省读,见她不觉便笑了,远远朝她伸出手来, “话说完了?可安心了?”

  她点点头,迎着皇帝的手,肌肤相触时她忽然悚了一下,皇帝却恍若未闻,引她坐在炕上,一面说,“手这样凉。”

  芙蓉石的香炉里焚的乃是东阁藏春香, 有百花香气, 映衬着那灼灼桃花,攒涌出一片深浓的花阴来。

  她的目光虚虚的,慢慢地嗅了会子, 才说:“东方青气属木, 主春季,宜华筵焚之,不如点窗前省读,更合宜。”

  皇帝笑道,“哪里在正经看书, 这样的天气,我看你也懒懒的,不如咱们静静地说会子话好。”

  她反倒笑了, “那我给您吹箫吧。”

  皇帝有一管翠箫,通体润泽青碧, 坠着明黄色的丝绦。皇帝亲自将箫管递给她, 却有心与她玩笑, “你也会吹箫么?”

  东暖阁里还是有些暗暗的,不过坐在天光里,到也还看得清明。摇光望着皇帝,面若冠玉的天子,便也如同这箫管般温润,谦谦君子,芝兰玉树,大抵如是。

  眼里发酸,她不敢再看他,也不敢再说话,害怕多说一个字她都会支持不住。箫管清凉,不似皇帝的手那般暖和,摇光以指腹扣上去,沉吟了片刻,便听得箫声清丽委婉,分花拂柳,徐徐而来。

  是姜白石的《杏花天影》。

  她在殿外等候的时候,心里忽然想起的,便是这首词。

  皇帝盘腿闲坐,背脊却挺得直,半边脸在鸦青色的阴影里,指尖随着她的箫声,有节奏地扣着炕几,像是与她应和似的。

  东阁藏春香气袅袅,轻柔回旋,皇帝便隔着那一层烟气,静静地望着她,她专心地吹箫,羽睫敛下双眼,分辨不清她的神色,却没来由地觉得心里空落落的,仿佛失去了什么很要紧的东西一样。他看着她,她仿佛很平静,平静得如一泉深潭,又仿佛隐匿了无穷无尽的哀伤。

  皇帝问,“怎么忽然想起它了?”

  “没什么,”摇光笑了一笑,“只是觉着,忽然将这词,读明白了。”

  皇帝深深地望着她,末了,勉强笑道,“姜白石词韵婉转有风致,《暗香》、《疏影》皆回环曲折,有拔簪敲竹之妙。只是《杏花天影》未免太作悲了。”

  一曲吹完,摇光放下玉箫,“张炎说他的词格调不侔,句法挺异,俱能特立清新之意,删削弥漫之词。早知有相思之苦,不如不嫁弄潮儿。”

  皇帝轻轻一笑,那笑意稀薄,如同秋日里屋檐上结成的白霜,他的话却极稳重,虔诚地看着她,“桃叶复桃叶,桃树连桃根。相怜两乐事,独使我殷勤。”

  摇光呆呆地看着他。

  本是相怜两乐事,如今举目四顾,欲渡无舟楫,欲退无退路。她心中凄苦,不能明说,但闻风声肃肃。真奇怪,明明已经开春了,怎么还有这般料峭的风呢?

  端亲王是在第二日的午后来的养心殿的。

  皇帝午歇未起,他也不着急,就在殿外等候。春天的太阳来得勤,明明昨日傍晚还是阴云密布的天气,夜里下了点子雨,今早天空便一碧如洗,好看得吓人。

  睽违许久的养心殿,心境到底很不一样了。

  也不知道她,还好不好。

  成明苦笑了一下,如今哪里还轮得到他来操心呢?原本以为十拿九稳,得志意满的事情,真到了朝堂之上,到底是技不如人,反而让人倒打一耙。能够被发落到上驷院喂马,也是看在哥子的面子上,勉强算是开恩了吧!

  只是可惜了她,她是那样一个活泛的人,无拘无束的,却被困囿在这重重宫墙,想飞也飞不出去。

  他还束手无策,一点法子都没有。

  廊子转角,藤绿色的袍角一闪,成明抬起头来,却发现她就站在那里,背着落落天光,仿佛比从前清瘦了好些,那罩在身上的坎肩下空空荡荡,如同脉脉秋苇,几欲摧折。

  成明脚下踌躇,若是从前的他,一定会毫不犹豫地走上去,觍着脸来搭话。可如今不知道怎么了,他脚下迟疑,却不敢迈出一步。

  有了忌惮,吃过苦头,磋磨掉了锐气,也削平了棱角,自然不复少年心性。

  竟然是这样短暂的事情,并没有想象中的那样漫长,仿佛他们的成长不过是一瞬,随后便长久地,永远地,与过往挥手作别了。

  成明朝她笑,摇光也点一点头,皇帝将要起身,她须得提前去预备笔墨。两下里擦肩而过,碍着有人,竟然连目光都不敢交错。

  经过他身边的时候,摇光忽然快速地拉了一下他的袖口,成明转过头来看她,她却已经低首走远了,用极轻的声音说了一句,“慈宁花园。”

  皇帝已经叫起,更完衣,踱过东暖阁来,她便进去陈置笔墨,皇帝并没有看她,反而将目光放在了明窗上,透过一排明窗可以看见养心殿的院子,甚至远处宫宇的檐牙,自然也能看得见,站在天棚下的人。

  他的声音尚且带着午睡才醒的怠倦,静默了会子,方淡淡道,“下午叫三起,未时三刻第一起,约莫要到申时二刻。”

  这话说得没头没脑,却教摇光心下一凉。她应了个“是”,将笔墨纸砚皆整理好,这才却步退出暖阁。

  经过正殿大门的时候,刚好端亲王提着袍子往东暖阁来了,她便站在一旁弯身候着他过,等东暖阁的纱帘子撂下来,才越过门槛,回榻榻里去。

  午后时分,阳光喧软,她却等得心焦。炕几上放着快要做完的荷包,江涯山水已经很有些模样了,元宝八仙配色活泼喜兴,如同这个春天一样热闹。

  她愁眉百结,当时做的时候,一针一线都是欢喜,如今再看,心绪却似那盘结的线一般,百转千回,毫无头绪。

  她比了比时间,下定决心似的,将手中的荷包放下,起身从角门出去,沿着长长的宫墙,转到慈宁花园。

  成明已经在临溪亭上等她了,听见步履声,便知道有人来。慈宁花园除了重大节日,平时安静得很。他于是回过身迎她,正对上她探究又茫然的眼神——那眼神中隐隐有些泪意,仿佛是快要溺毙死的人,看见了最后一根稻草。

  久别重逢,其实也不算久别,又或许,他们又与从前的自己重逢了。那些尚且不必担忧惊惧的岁月,那些故友挚亲尚在的岁月,他们都有所依持,不必曝于风雪。

  成明笑了一下,先前有很多话想问她,真见着了,反而问不出来,千言万语只结出一句,“你还好么?”

  他却是变了许多,长出了一圈青色的胡茬,眼睛里的光,都不似从前那般明亮,就连唇角的笑意,也少了昔日的恣意与张狂。

  摇光张了张嘴,眼中含泪,就连声音也发颤,她直直地盯着他,什么也顾不上了,只顾得上问:“我玛玛,是真的死了吗?”

  “死”这个字,以前只觉得遥远,现在亲口从嘴中说出来,又觉得轻飘飘的,一股气噎在喉头,跟酸橘子一样,上不来,下不去,只能一任那满是涩意的汁水,冲入喉头,灌进脾胃。

  他长久地沉默,只是望着她,似乎眼含悲悯,她又不知道这种悲悯到底是不是她的错觉。

  她盼着他说话,又盼着他不要说。

  该不该告诉她?

  这是他现在唯一能为她做的了。

  如果她一定要留在这里的话,她不应该活在虚妄的期待里。

  他不敢也不忍去看她的眼神,将头偏过去,马蹄袖下的手紧攥成拳,新修的指甲边缘还未养润,硬生生地硌进手心。

  而她却不肯放过他的任何一个细微的表情,他越是不说话她越是害怕,心中有个答案呼之欲出,她硬是死死地将它压下去,她深深地呼吸,逼迫自己看着他的眼睛,喃喃道:“你不能骗我,我只能信你了,你不能骗我……”

  “是真的。”

  仿佛有什么东西“轰”地一声,悉数坍塌。她脚下发软,整个人陷入了茫茫然里,目光涣散。成明隔着衣袖,托住她的手肘,她却没有哭,他才知道原来悲伤到极致的人,是哭不出声来的。

  可眼泪却接二连三地往下掉,划过面庞,火辣辣地生疼,怎么止也止不住一样。双耳嗡嗡作响,就连移动一下,仿佛也要倾注全身的气力。

  成明不忍看她如此,微微仰起头,忍住自己眼中的泪意,声音都发沙,“是去年的事,怕你伤心,就没与你说。死在舒宜里氏抄家的那一日,今年开年海子的郑济特氏来人,就是和我商量,要送灵柩回海子的。我得知消息后,派人暗暗地查问,才知道是你玛玛贴身的嬷嬷们替她收了尸,置好灵柩,停在京郊广化寺。我想着老人家总要葬在一处,可你玛法的坟已经被毁坏,只能等风波过了,再与你玛法合葬。”

  他一字一句说得和软,入耳却如同针锥,深入骨肉,带着寒芒,细细密密地生疼,毁掉了她所有的执念,才知道她这么久不肯放下的唯一的执念,她入宫就一直怀揣着的执念,自始自终都不过是妄想。

  脑海中又回想起那一个雪天,玛玛躺在榻上,前院已经乱起来了,后院也慌慌张张的,漫天的飞雪如同编织得细密的锦幛,又像是一张硕大的网,入眼之处,逃无可逃。

  总以为来日方长,总以为还能再见到的。

第79章 愁眼春风

  她那时舍不得玛玛, 就想着,哪怕以后嫁人了,也要嫁一个住得近的人家, 不能太远,不许外放,要能够走几步,最远也就坐马车,半个时辰之内就能到家。这样她就算去做了别人家的妇,也能时常见着玛玛,等得闲了, 就回家去陪玛玛说说话。

  原来那就是最后一面了, 就是今生今世的,最后一面了。

  玛玛一定生气了吧,所以就连魂魄, 都不曾来入梦。

  摇光死死地抓住他的手肘, 拼劲一切用力地抓紧,她哑声问:“为什么?”

  “是急火攻心,悲痛过甚,肝气郁结,触动了旧症。”成明看着她木然的模样, 心急如焚,可他却不敢表露,只能轻轻地拍着她的后背, 他甚至连拥抱她的勇气都没有。

  他尽力放轻声音,“错错, 不要忍着, 我不敢告诉你, 也是怕你过分伤心。我知道你的苦,知道你难受,这儿没有人,只有我,心里难过就哭出来,不要忍着,好不好?”

  可她却没有哭,任凭眼泪漫过满脸,也没有哭出声来,她死死地咬着唇,咬出血来,血腥味随着唇齿渗入喉咙,唇色惨白。

  良久,也不知过了多久,才听见她的声音,她双眼红肿,似乎是下定决心了一般,直直地望着他,就像望见了唯一的指望,“我要出去,我要去见玛玛,帮帮我,求求你,帮帮我。”

  成明看着她,看着当年明媚又骄傲的舒七姑娘,才短短不到半年的时光,就被这一座深不见底的宫廷,摧逼成了这副模样。

  从前心高气傲,见着谁也不肯低头,因为什么也不缺,因为有底气,也许还因为,尚且有人能帮他们兜底,替他们收拾残局。

  而现如今再也没有人能护着他们了,等到自己担起肩上的重任,才知道从前轻狂恣意的每一步背后,究竟有多少重量。

  出宫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他们心知肚明。寻常宫人尚且要严加盘问,没有恩旨迈不出戍守森严的宫门,何况是御前的人?

  可是再这么下去,他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他没有阿玛了,她也已经没有玛玛了,他希望她好好的,他希望她得偿所愿,希望她一生顺遂平安,永无痛苦。

  她是一只飞鸟,不该困囿于万仞宫墙。

  如果她想,她应该有更快意的人生,与更广阔的天空。

  就当是为她,为他们,为了那一段荒唐而过并且不可复得的时光,再不计后果一回吧!

  他闭上眼,最终点头,“我会替你想办法。但是你须得答应我,在还没有合适的机会之前,我要你平安。”

  他打隆宗门前过,远远听闻有人叫他,成明顿住步子,却是绰奇佯佯地从军机处门口踱了过来。如今封了一等公,顶戴自然也变了,浑圆的红宝石在太阳底下亮得像初生的太阳。

  绰奇笑颠颠地给他见礼,没法子,王侯们会投胎,生来就尊贵。他们辛辛苦苦地仰赖主子赏爵位,可面前这位,整天吃喝玩乐,也照样能袭着铁帽子王的爵位,生来就站在了他们这一辈子的顶峰。

  人世不公,不公得很。

  成明说“起来吧”,绰奇才将将站直了身子,抖一抖身上簇新的常服袍,拿着调子问:“咦——王爷这是上哪儿去哇?军机处可不往那边走,”他伸手往北面指,客客气气地说:“您得上那儿去。”

  成明不过笑了笑,掖着手,不卑不亢,“我与绰大人走的向来不是一条路,道不同,不相为谋。‘诸公衮衮登台省’,我自喂我的马去。”

  天光朗湛,铺陈开一地的流金,他整个人在隆宗门前站着,挺拔如青筠。黄琉璃瓦单檐歇山顶,墨线大点金旋子彩画,辉煌威武,是与生俱来的天潢气度。

  绰奇重重地“哦”了一声,嘻嘻笑着,“说来我还得感谢王爷您,在下能有今日,全都仰赖王爷。”他抻腰叹一口气,“您真是可惜,可惜!不过没关系,主子总不会让您在上驷院喂一辈子马么?您里外四路都玩得开,喂喂马,没什么,也算体察民情,长长见识?”

  成明颔首,“绰大人说得很是。”

  绰奇乐了,真是满心通畅,真是好笑!什么叫得意,他今儿算是真真切切地体会到了。当日这个小小子在他与老哥哥面前口出狂言,骄傲自矜,没料想到自己还有今日吧!如今老实得跟个孙子似的,还狂得起来么?

  所以这官场上就是个轮回,永远也别太得意,指不定哪一日世情翻覆,被人踩在脚下,这滋味,谁受受谁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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