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平章风月
她忽然想起熙和二十八年春,万岁爷不知道怎么,忽然要到城楼上去,身后照旧是乌泱泱一大群人跟着,他站在城楼上,负手往远处看,看见京城烟火,看见远处山岚。
那时太皇太后已经离去有一年了。
李谙达是最有眼色的一个人,找准时机就要恭维一番,谙达呵着腰说,“主子励精图治,主子文治武功,主子富有四海,真是一代圣君!”
跟在万岁爷身后的众人挤眉弄眼地发笑,绵绵也想笑,可是不知道为什么,竟然半分也笑不出来。
万岁爷却没有说话,只是静默地看着,认真地看着,绵绵就站在他身后,悄悄抬起眼,看见无论去哪儿都会被人簇拥着的君王,一个人站在前头,两侧都空空荡荡。
过了良久,才听见他轻轻自语,“这世间万物向来,很美很好。可太美太好的东西,我向来得不到。”
那样黯淡又失落的语气,她在御前这么久,竟还是第一次听到。
后来的人生循规蹈矩,在漫长中品咂出日子淡淡的味道。等到绵绵再次听见关于紫禁城中那位君王的消息时,她早已嫁为人妇,是几个孩子的讷讷。
这数十年有顺遂有蹉跎,好在家里男人争气,一路做到公中佐领,归在端王爷所领的正白旗下。那天几个小儿子不知道从哪里捡了些小棍子,在院子里为矛为戈作耍。绵绵盘腿坐在炕上补衣裳,最小的女儿才刚开始学说话,含糊不清地叫着“讷讷”。
绵绵透过窗户看他们,又听见一阵马蹄,那是老大跃马冲进风雪里,出门办差去了。
忽然云板连叩好几声,在满天风雪里响得肃穆庄严,如同水面上的波毂,一圈又一圈地四散开去。绵绵愣了愣,手中正在织补的衣裳不知怎么,悄然落在膝头。两行泪猛然划过面颊,无声陨落在衣面上。
绵绵在纷沓的马蹄声中,恍惚间想起那个模糊又孤单的身影。她才发现,自己上一次听见云板声,还是在很多年很多年以前,于那座她已经阔别了很久,久远到似乎是在前生的紫禁城里。
第97章 零落少年场(刀小端)
我阿玛是个什么人, 我说不透!
他爱玩,也会玩,打年轻时就这样, 到了现在也还是一样。四九城里沾亲带故,遇见贩夫走卒都能蹲下来跟人聊两句,从吃喝拉撒到家长里短,没有他聊不来的。
他这副德行拿到官场上也是一样,跟他不熟的人觉得他是个和事佬,跟他混熟的人说他是笑面虎,你想要和他干干净净地喝两杯酒, 问一问京城哪家酒楼好, 哪里的蝈蝈妙,他绝对拉着你大谈特谈,从天黑到天亮, 可你要是想在他眼皮子底下偷奸耍滑, 弄些见不得人的伎俩,想都甭想!
他如今管着户部与造办处,整天爱造些稀奇古怪的玩意进上去,我那做主子的伯父也拿他没有办法,干脆纵着他。听说他们俩之间还有些恩怨情仇, 不过都是陈年旧事了,纵然我想去打听,也甚少有人告诉我。
我所能打听到的, 关于我那阿玛的丰功伟绩,大抵也就是熙和十七年, 他带着一众旧臣, 当庭陈奏鄂硕特绰奇的累累罪状, 替舒宜里氏鸣冤平反的壮举。不过这也是很久远很久远的事情了,久远到当时还是少年的阿玛,如今两鬓都渐渐生出白发。
至于他为什么要替舒氏鸣冤,我还真不知道,但是这么些年,我们家和舒宜里氏确实关系好得非同一般。我从小就和舒老二一起长大,对舒家的老宅子摸得比自己家还清楚,连他们家有几个狗洞都如数家珍。因为每次我犯了大错,我阿玛抄起鞭子撸起袖子就说要打我,我为了避难,不管不顾冲出家门,头一个想到的就是舒老二家。我阿玛这人既好面子又怂,甭管什么事,沾上个“舒”字,他就算先前有再高的气焰也能瞬间歇菜。
瞧把他能的!
还有荣伯父家的老六。有年冬天,荣老六不知道抽什么风,拉着我们跑到他家后花园拜把子。三个屎尿屁孩子对着假山旁的小歪脖子树依次排开,对着天地,点起香烛。老六说一句我们跟一句,这小子看样子准备得很充分,还在手心率先打好小抄,他见我们都发现了,也就不遮掩,索性大大方方地摆在明面上,一板一眼地念,“虽为异姓,既结为兄弟,则同心协力,救困扶危……”
我觉着很不对,马上打断他,“六弟,咱俩都姓罗穆昆,是一家人,不算虽为异姓,请你还是有所区分,不要以偏概全。”
舒老二可不高兴,“你俩孤立我,算什么兄弟!”
老六也很不高兴,“别叫我六弟,不就是你额捏生你生得晚,才让你在排行上占尽便宜,其实仔细算起来你我不过就差几天,你义正言辞地叫什么狗屁六弟。”
既然说不通,那就开打。打得昏天黑地,打得不可开交,打得大汗淋漓,浑身沾满泥雪,都湿透了,老六的帽子不知道被打飞到哪里去了。打累了说要歇歇气,望着彼此那怂样哈哈大笑。
果然有嬷嬷循声找来,我们几个面面相觑,在短时间内锻炼出了比亲兄弟还亲的默契,撒开脚丫子分头便跑。我对老六家园子不熟,更不敢乱跑,看见不远处有个亭子就钻进去,缩在石桌下冷得浑身发抖,又不敢打喷嚏,只好忍着,忽然看见一个碧色的袍角,紧接着是一双好奇的眼睛,望着我咯咯发笑。
那笑声真好听,跟铃铛似的,我为了表示善意,也朝她笑。她说我认得你,“阿玛常与老姑爸提起你。你放心,这儿没别人,你快出来吧!”
我忽然还觉得有点子骄傲,左思右想,换了一个比较潇洒的姿势,从石桌下挪腾出来,本来想朝她拱手道谢,忽然觉得身上热乎得很,一下子连手也不知道该怎么拱了。我憨笑两声,算是对她表示感激与善意。真难得,谁知道小爷我今儿,还能有这样一番奇遇!
我还是很好面子的,小心翼翼又十分羞涩地问,“哦?你阿玛常常提起我么?你阿玛真是有眼光!敢问他是怎么夸我的?”
她很诚实,娓娓道来,“我阿玛说,端王家的独苗,真是不学无术、顽劣异常、目不识丁、斗鸡走狗、酷肖其父。”
我还是要感谢她,虽然她念的成语我都明白,可她还是毫不吝啬地教会我了一个新成语——无地自容。
就在我反复思量,考虑要不要重新钻回石桌下的时候,她忽然着急地推了我一把,“你快走!嬷嬷就追来了!”
我撒开脚丫子就跑。
跑得远了,心里忽然生出一丝难辨的滋味,回过头看,那小姑娘还站在亭中,两侧明瓦灯捧出温暖的光晕,照彻匾额上行云流水的四个字——风月平分。
还好在冬天,刚刚下过雪,要是在秋天,随随便便一把火就能把荣伯父的后院子给端了。
不过我们也没有落着好,后来一个多月,我们哥几个都没有再见过面,据说荣老六是被他阿玛吊起来打得下不了地,舒老二是被他阿玛罚进书房关禁闭,我是因为着了风寒,讷讷心疼死我了,我阿玛从几位伯父那里听来这一段故事,笑得险些上不来气。
于是他们上一辈的哥几个在养心殿东暖阁里一合计,决定等过了残冬,就把我们三个不学无术的顽劣儿童接进宫里来,做四阿哥的伴读。
宫里没什么不好,反正我们闹腾惯了,换个地方开疆拓土,也是一件很新鲜的事情。但是那个四阿哥就很不一样,他太规矩了,规矩老实到我们都不忍心欺负他。
紫禁城的春天还是美的,到处都是花。就连宫女们都换上了簇新的春袍,有些盘着头发,有些梳着大辫子,用红绒线盘起来,随着走路的姿态摆动,不比冷冬时厚重的衣袍。
论起经史子集我们狗屁不通,论起吃喝玩乐我们个个在行。好在这位四阿哥有一份仁厚心肠,夫子下了学,愿意把他勾画满满的书册借给我们。荣老六很是警惕,小身板护在我们跟前盯着他,“你有什么目的!你会不会背地里告诉你阿玛!”舒老三却忙着打圆场,“嗨嗨嗨,哥们这是紫禁城,别不逮地儿乱炸。”
四阿哥却支支吾吾地说,“你们下回逃学混出去玩,可以带上我吗?”
我们六目相对,愣了愣,觉得这小小子儿真可怜。
于是以后偷摸混出去玩都带上他,譬如不用去听之乎者也的时候,四个人相约策马去京郊,春景如画,春日迟迟。春风和软得几乎要醉人,就连马蹄也带着落花香。
玩得累了,枕手靠在芳草地上,叼来一根狗尾巴草看天际,懒洋洋地晒太阳。荣老六忽然哼哼唧唧凑过来问,“今儿出来,你跟你阿玛说了没有?”
我摇摇头,“让蚂蚱替我在房里装病呢!我老子今天忙着跟你老子喝酒,没心思管我。”
荣老六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摸着下巴,“好巧,我也没有。难怪今儿早上那么吵。”
然后他又开始和我讲起他心爱的姑娘,我实在没心思听什么姑娘,不过那姑娘有来头,因为据说她姓托奇楚,她的阿玛是早就死了千儿八百年的托额讷。
我也曾与阿玛说起老六与那位姑娘的故事,阿玛听着居然怀想起了故人。他告诉我舒伯父家的细叶寒兰,从前就放在托额讷家,好在托奇楚氏后人争气,不靠祖荫也能闯出一番天地。
我惊讶于他的着眼点不在情爱,忍不住跟他抬杠,我说阿玛你这一生太不上算,“你有没有莽撞热切地爱过一个人,爱到不能自已,爱到贴心贴肺。”
我阿玛却突然不说话了。
我敷衍地应付荣老六。眯起眼看,舒老二勾起吊杆钓上来一条大鱼,兴奋得手舞足蹈,而那位不食人间烟火的四阿哥在一旁坐着,就连坐着的时候背脊都挺得很直,不像我们这么没规没矩。我忽然心念一动,随手抄起一块小石子儿扔到他背上,“想什么呢你?”
他圆圆一双眼看过来,笑了笑。那淡淡挂在嘴角的笑像极了他阿玛。却听他极认真地说,“在想阿玛今天说过的话,‘好生之德,洽于人心;奉天之时,以行春令。体元作则,惟圣裁成。’”
我和荣老六对视一眼,瞠目结舌,“他在说什么狗屁?”
荣老六马上捂住我的嘴,“哥,他阿玛是万岁爷。”
我马上乖巧地点点头,满是赞许,“你阿玛说得真对!”
但是我还是觉得他太挂着了,年轻人要有年轻人的朝气,天天这么一板一眼,会得病的!
我忽然指了指天空,“看!白鸥!”四阿哥果真回过头看,我一伸脚,把他从树桠上踹了下去。
然后扑下去和他在泥巴地里扭打,老六这个小胖子看见我们在打架,大喝一声“小爷来也!”也扑下来和我们混打在一起,打得那叫一个昏天黑地,酣畅淋漓。
到底还是舒老二靠得住,提溜起我们三个泥巴蛋子,把我们分别扔在家门口,然后带着他的鱼,扬长而去。
我讷讷看着我这狼狈样子,气得险些倒仰过去。
阿玛没有正头福金,却也不像旁的宗室王公一般妻妾成群。我的讷讷自打嫁进来就是侧福金,听说当年玛玛还因为这个与阿玛吵了一架,不过最终还是妥协了。
郭罗玛玛为了这件事一直耿耿于怀,她常说不知道讷讷是有福气还是没福气,说有福气呢,嫁给了铁帽子亲王,王爵世袭罔替,后院就她一个人,享着嫡福金的待遇与尊荣,家里是再和睦不过的了。说没福气呢,到底混了半生还只是个侧福金,饶是说得再怎样好听,终究摆出去,要比别人矮一头。
我少不更事时也曾质问过他,嬷嬷挑唆我,说不是嫡福金生的便做不成世子,王爵没有世子来承替就要完蛋。我气呼呼地拍着桌板跳起来,逼问他为什么不立嫡福金又不让我讷讷做!为什么迟迟不愿意让我做!难不成他就这样厌恶我?我在他眼里究竟算个什么?
我阿玛轻轻嘟囔着说,“算个屁啊。”
等我加冠后他一个人跪在祠堂跪了一整夜,没人知道他跟祖宗们说了什么。我对于祠堂的印象,就是每逢节庆日都要摆出来磕头的影像。跪拜的最后一个,就是我的玛法与玛玛。
我阿玛在他们面前永远都是小子。
第二天他就上表,请立我为世子,承宗祧。
也是很多年很多年之后我才发现,这个世子,实在不好做。
讷讷素来脾气很好,从不计较这个。阿玛常说她是个心胸开阔的人,玛玛也这么说,玛玛说心胸开阔的人有福气,也有寿元,能享福。
那天我很狼狈,我阿玛却很潇洒。据说他在荣伯父家风月平分亭里的诗会上作了首打油诗,化起前人的章句。我觉得这诗写得很好,应该是我阿玛喝醉了之后的超常发挥,遂喜滋滋摘录如下。
我有所念人,大草原放羊。我有所感事,不敢大声讲。
只能背过身,狠狠哭一场。纵然隔千里,我也把她想。
听说那天席上万岁爷也在,听完之后面色如常,转头捏碎了好几个杯子。
风月平分亭,这个亭子名字真稀奇。
我忽然想起我在风月平分亭里看见的那个女孩,不知道她现在在哪里,过得怎么样。
人世间的际遇谁说得定呢?当时尚且年幼的我也不会想到,风月平分亭前匆匆而又狼狈的惊鸿一面,会成为我的妻子及至到老还乐此不疲地要说与儿孙听的谈资。
我把她娶回来时我阿玛不知怎么高兴坏了,那天夜里他承着众人的贺,喝了好多好多酒。喝到最后几乎起不来。我不太理解,明明是我娶媳妇儿,为什么他那样高兴。但是我在他眼中,仿佛看见了这二十余年里,我从未看见过的光彩。
回到房里新妇已经等我很久了,有时候我觉得她与我一样,都是不愿意被规矩拘束住的人。她果然没有辜负我的期望,自己一早就把盖头扔在一边,可能因为今天忒饿忒累了,正捧着一个大猪肘子,吃得很欢畅。
外头全福太太们唱着赞颂的歌,我和妻子吃了大半个肘子,从桌子上一路吃到床上。
那天晚上我们累得气喘吁吁,彼此也都很欢畅。
在红罗帐里,我掐着她的腰,用力地重复她当年说过的话,“你说我不学无术,你说我顽劣异常,你说我目不识丁,你说我斗鸡走狗……”
我在我阿玛隔三差五的追着打里长大、成婚。早些年他还能自己挥板子打我屁股,这几年渐渐打不动了,只好让他身边的不换代劳。我讷讷起先还在一旁哭两声,求个情,后来渐渐麻木了,也只是从妯娌亲戚们家中回来,听见花厅前的哀嚎时,会顿住步子张望一下,然后熟稔地吩咐身旁的嬷嬷们备药。
我不知道我阿玛为什么要通过打我来惩罚我,我想也许他小时候,也是被一路打到大,心里头很不平衡吧。
唉唉!玛法造的孽,偿还到乖孙子头上。我玛法泉下有知估计会气死。我心里暗暗发誓,以后绝不打孩子。
虽然年岁渐长,我从没有感受到阿玛的衰老。他好像会永远那么朝气蓬勃,永远那么肆意昂扬,永远有力气让人来打我屁股。
我想这样挺好的,虽然快三十岁的人还要遭阿玛打屁股,传出去委实有些丢人。
也就是那一年冬天,深夜,本来大家都歇下了,忽然一阵敲门声,紧接着来了个小厮来报信。我披衣起身走到廊下看,濛濛夜色里大门洞开,灯火辉煌。我惊讶地看见我阿玛只披了一件单衫,翻身上马,竟然骑着马一路狂奔,消失在化不开的夜色里。
第二天才知道,是舒家那一位老姑奶奶没了。
论辈分,我娶了他们家小姑奶奶,也该合着礼数尊称一声姑爸。
妻子从小是在那位姑爸身边长大的,长到十余岁才被接回京城学规矩,回京城不过个把月就碰见了我,嫁给我之后就没怎么守过规矩。守灵那几天夜里,她哭得很伤怀,哭得眼睛红肿,一迭声叫着塔塔。
她小时候念念不忘的,塔塔的金约指,直到离去,都一直被塔塔戴在手上。
我沉默地搂着妻子,让她靠在自己怀里,彼此依偎着取暖。这个冬天似乎很漫长,也很寒冷。北风呼啸而过,刮在面庞上,卷来漫天的雪花,寂然无声。妻子忽然仰起头,一张脸上满是泪痕,过了很久很久,她才小声说,“我塔塔最喜欢的,就是下雪天。”
前头一阵响动,这么深的夜里,应该没有吊唁的客人来。但见游廊里忽然亮起一盏羊角灯,因为孝棚隔得远,在昏暗夜色里看不清是谁,也许是塔塔生前,恩义深重的故人。
那是我为数不多体会到离去所带来的庄严与肃穆,恰似一段乐章的收稍,悄无声息地寂灭在这个冬夜。怀中温热,妻子默默地流泪,我拨着眼前的炭火,却忽然想起我的玛玛,想起她已经走了快二十年了。
而她走的时候我尚且顽劣无知,参不透生死。
谁也不知道那天夜里究竟是哪个人,漏夜冲风冒雪前来送故人最后一程。只知道那个人来的时候带着一盏羊角灯,去的时候,塔塔的灵前,多了一支蜡梅花。
为什么要深夜来呢?避开所有人?
好在冬天的夜晚足够漫长,能够把这一生岁月,好好讲一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