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九月流火
大殿里?静悄悄的,大理寺卿和刑部尚书都沉吟不语。明?华裳的话不是画像,胜似画像,经她形容,他们眼前几乎都浮现?出这是一个什么?人。
连太子这种不擅长政务的人也听懂了,点头道:“你继续说。”
明?华裳换了块地方,继续写写画画:“刚才画的是他外表模样,现?在画他的心理模样。多谢各位捕快在外奔波,问到了许多有用的消息,我这才能找到钱益、楚骥、严精诚三?人的共同?点。他们都是在世俗看来名利双收、家庭幸福的楷模,实则是踩着别人的尸骨爬上来的小人。但他们又十分聪明?,将自己的恶行掩饰得非常好,哪怕官府怀疑也无法将他们定罪。凶手选择这三?个人下手,正反映了他的内心。他并不是一个恶人,相?反,他是一个嫉恶如仇、正义感极强的人。但他的正义良久得不到声张,他厌恶的恶人却一日比一日过得好,他心里?的善成?了恨,渐渐成?了偏执。因此,他选择自己来审判该杀之人,让他们在人生最风光的时候被?炸成?碎片,功名利禄、声望赞誉,所有不属于他们的东西?,都一瞬间楼塌梦碎,归于灰烬。”
明?华裳说完,看着面?前鬼画符一样的字,实在丑得不忍直视。明?华裳非常后悔镇国公让她练字时她没好好学,尴尬道:“字有些丑,让各位见笑了。我这就找人重新誊抄一份……”
明?华裳说着欲把纸收起来,下面?的大佬们都摆摆手,示意没事。别说刑部尚书、大理寺卿这种人精,便是旁听的普通捕头也知道要?找什么?样的人了。明?华章对太子拱手,说道:“殿下,有了这副画像,下面?人搜查时就知道该重点注意什么?人了。请殿下说服圣人,出动北衙禁军搜城,早日将凶手捉拿归案。”
谢济川见太子还在犹豫,暗暗叹了口气,道:“殿下,凶手给锦绣楼送过长命锁,给回春堂送过牌匾,这两样都要?去?专门的店定做。只要?我们找到店家,对过往来客大力搜查,一定能找出此人。花朝节在即,捉拿凶手宜早不宜迟,还望殿下早做决断。”
身边人连番劝说,太子心动了。他想到虎视眈眈的魏王,看似沉迷享乐不争不抢的梁王,咬了咬牙,痛下决心道:“好,孤这就进宫,向母亲请命。”
第131章 谜题
太子难得硬气一回,要来了羽林军协助。明华章、任遥、江陵带着人搜城,忙得脚不沾地,明华裳和谢济川反而闲下来了。
明华裳能做的不过是前期画出方向,让士兵搜查时更有侧重点,但真正找人还得靠前线的?经验和直觉。而谢济川闲纯粹是因为他懒,不想受出去找人的?苦,整日?和明华裳这个体能废物混在一起。
他们俩没事干,目光都移向凶手最后留下的现场。他们对凶手的?谜语充满了兴趣,整日?待在凉亭里左抠抠右看看,试图找出哪里是凶手留下的下一个受害者的?名字。
可惜两人把凉亭每块地砖都看了一遍,还是一无所获。谢济川纳闷了:“不应该啊,亭子只?有这么大,他能藏在什么地方?还是说,他把名字写在了外面??”
谢济川目光不由?落向河水和树林。明华裳沉吟一会,摇头说:“我觉得不会。他前两个礼物——长命锁和牌匾,事后看来很明显,但放在当时的?情景中,一个是钱掌柜喜得贵子,一个是德高?望重的?神医,他们收到这样东西是很合理的?。凶手自视甚高?,不会把谜面?写在很突兀的?地方,比如在某棵树上、某块石头上刻字,那就太低级了。我猜测,谜语一定就在我们眼前,是每个人都能看到,但不会注意的?地方。”
谢济川打量亭子,挑眉道?:“这座亭子叫什么?”
明华裳走到外面?,绕了一圈,说:“没写名字,但这里有一副对联。”
谢济川轻轻抬腿,越过栏杆,去看外面?的?对联:“日?出晓色无人管,月明流水任所之。”
明华裳摸了摸对联边缘,哪怕对已经被烟雾熏黑,但还是能看出下面?的?木头很新。明华裳问:“这是新换的?木牌吗?”
谢济川叫人来问,衙役回道?:“回禀舍人、明二娘子,这是去年迁都时,为了迎接圣驾,全城统一换的?。”
竟然是官府换的?……明华裳和谢济川都有些失望,明华裳问:“当时你们换的?木牌,是现在这块吗?”
衙役认真看了眼,无奈摇头:“娘子,这些对联都差不多,小的?实在记不清了。”
明华裳道?谢,放衙役回去。谢济川抬头又?看了眼对联,说:“总归是一条线索,带回去试一试吧。日?出晓色无人管,月明流水任所之,若名字藏在这几个字里,委实不好找。”
这副对联平平无奇,用的?都是常见字,组合起来能拼出半个长安的?名字。谢济川自负才思敏捷、擅长解谜,他不信自己会输给一个凶手。他紧盯着对联,抱臂不语,脑中飞快组合字词。
明华裳不擅长解字谜,看了一会就识趣地放弃了。她在亭中踱步,总觉得他们好像忘了什么。
她转了好几圈,盯着地面?上被京兆府勾出来的?形状,猛然拍手:“对啊,谁说现场只?有这个亭子,明明还有尸体?!”
明华裳和谢济川抄了对联回京兆府,顺路去义?庄看严精诚的?尸体?。当初验尸便是谢济川盯着,现在他给明华裳介绍起尸体?,也?算驾轻就熟:“这是严精诚,当时他被烧得面?目全非,全靠身上的?饰物认出来的?。”
明华裳拾起旁边托盘里的?金饰和碎玉,发自真心地感叹:“看来首饰还是要用金的?,不怕火烧,也?不怕摔碎。”
谢济川挑了挑眉,说:“如果?是为了参加爆炸,那确实。”
明华裳没理会他,一一查看严精诚的?随身饰物。谢济川懒散地看了会,轻轻咦了一声,叫看守进?来:“这段时间有人进?来过吗?我怎么感觉东西少了?”
看守诚惶诚恐道?:“并未!大人,小的?每日?巡逻,夜间要检查好几遍,绝没有贼子进?来。”
“是吗?”谢济川若有所思,“我也?没特意记,总觉得他身上东西比这些多。”
明华裳放下碎片,问:“谢兄,有什么问题吗?”
谢济川想了想,缓慢摇头:“没事,兴许是我的?错觉吧。这些东西上有什么线索吗?”
明华裳叹气:“没有,都是寻常的?戒指、腰带、扇坠,除了金子份量比较足,并没有其他异常。”
谢济川就知道?会是如此。他望了眼天色,说:“快散衙了,走吧,先回城。”
义?庄看守小心翼翼送他们俩出门。这几天长安的?盘查比往日?严格许多,走在路上就能感觉到肃杀。明华裳和谢济川有京兆府令牌,顺顺畅畅通过城门,往通济坊走去。路上,谢济川问:“你整日?在外面?跑,你家人没意见吗?”
“有啊。”明华裳说,“但我不听。”
谢济川轻轻笑了声:“你给人的?印象和你的?真实模样,真是完全不一样。”
明华裳长相甜美柔和,说话也?娇娇俏俏的?,看起来就很乖巧。初见时,他以为这又?是一个娇生?惯养的?千金小姐,等亲眼看到她在命案现场的?模样,他才知道?,原来娇美可爱的?外表下,也?可能藏着一颗叛逆而不羁的?心。
明华裳无辜地眨眨眼,双眼大而澄澈,看着就不像会做坏事的?模样。他们两人有一搭没一搭说着话,前面?就是京兆府了,明华裳着急见明华章,没注意撞到一个人。
前面?站着一个干瘦矮小的?男子,他被明华裳撞了一下,像受到什么惊吓一般,飞快后退两步,竟然摔倒在地。明华裳呆了一下,忙俯身去扶他:“抱歉,我没看到你站在这里。你摔到哪里了,需要去看郎中吗?”
虽然明华裳觉得自己没用多大力气,但对方都摔倒了,终归是她不对。没想到男子却对她避如蛇蝎,他激烈地躲开明华裳的?手,不顾脚伤从地上爬起来,一瘸一拐地跑走了。
明华裳手顿在空中,诧异道?:“我还没说完呢……真的?没关系吗?”
对方已经跑远了,谢济川慢慢停在她身边,抬头看了眼那个人的?背影,说:“还能跑,看来脚伤的?不严重。不用管他,我们走吧。”
明华裳皱眉,撑着膝盖站起来,说:“我还是第一次看到被人撞了,不生?气不讹人,反而头也?不回跑开的?。”
谢济川悠悠道?:“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说不定他刚做了什么亏心事,心虚呢。”
明华裳还是觉得很奇怪,她和谢济川说着话走入京兆府,正好在门口撞上任遥、江陵。明华裳看到他们大张旗鼓押着一个人,惊讶问:“任姐姐,你们这是做什么?”
任遥哦了声,松了松护腕,换了只?手拿刀,说:“这是证人。我们已经找到给柳氏儿子打长命锁的?首饰店了,去年年末,确实有一个人来他们店里定做长命锁,当时对方穿着斗篷,他们没看清脸,但认得身形,这就是那家店的?店小二。我们按你的?画像,抓回一个可疑之人,京兆尹正在后面?审问,明华章让我们把店小二带来认人。”
江陵大咧咧跟在后面?,说:“你和谢济川又?去哪里了,怎么才回来?明华章每隔一炷香就要找你一次,烦死人了。他说了,如果?你回来,就让你去他的?宫殿休息,等他审完人一起回家。”
明华裳点头,道?:“不用麻烦,我去找他就行。”
任遥说:“那一起走吧,正好我要去内堂送人。”
江陵看了眼时辰,有预感自己今日?又?无法按时下衙了。他见谢济川站着不动,一把将其拽过来:“我走不了,谁都别想走。走吧,一起挨饿呀。”
京兆府的?公堂分明堂、内堂,前者供百姓围观,后者不对外开放,今日?京兆府用的?就是更私密的?内堂。远远就能听到里面?的?惊堂木声,他们几人不约而同放轻脚步,走入公堂。
京兆尹坐在上首审问嫌疑人,明华章敛袖坐在侧方。他留意到外面?来人了,淡淡用余光扫了眼,看到明华裳目光才转柔,伸手示意她过来。
明华裳蹑手蹑脚走到明华章身后,明华章握住她手腕,将她安置在自己身边。两人谁都没有多余交流,静静听前方审问。
明华裳是中途来的?,听了一会就猜出来,这是一个卖烟花爆竹的?小贩,性格孤僻,快四?十了无妻无子,街坊邻居说好几次撞见他跟踪良家妇女,行踪鬼祟,没人愿意和他来往。官府觉得此人十分像罪犯,就带回来审讯。
京兆尹疾言厉色,猛地一拍惊堂木,呵道?:“刁民贺勇,还不老实交代,是不是你炸死了钱益、楚骥和严精诚?”
“大人,草民冤枉啊。”跪在堂上的?男子衣着邋遢,口齿不清,眼神到处乱飘,看着十分阴沉猥琐,他求饶道?,“小的?一介草民,和这些大掌柜连话都说不上,哪有能耐炸死他们?”
“还敢狡辩!”京兆尹怒喝,“分明有人看到,你曾数次出现在锦绣楼附近,跟踪柳氏的?马车。定是你觊觎柳氏美色,不满自己穷困潦倒、孤独一人,所以杀了她的?丈夫,你认不认罪?”
男子不断喊冤,翻来覆去却说不出什么内容,实在没多少说服力。京兆尹懒得白费口舌,他肃着脸看向店小二,问:“那日?来你们店里的?,是他吗?”
店小二皱着眉,盯着跪在堂上的?男子左看右看,犹豫道?:“有点像。”
证人都这样说,那就可以落实了,旁边衙役你一言我一语道?:“他肯定就是凶手。长得这么阴沉,看着就不像好人。”
“是啊,身形瘦小,阴沉古怪,还成天和火药打交道?,没跑了肯定是他。”
明华章飞快拧了下眉,起身对京兆尹拱手:“京兆尹,不能这样问。指着一个人让证人回忆,哪怕不像,证人也?会觉得像的?。”
京兆尹脸色不善:“明少尹,圣人命我们十日?内破案,你百般阻挠为哪般?证人都说像,你竟敢质疑证人?”
“属下不敢。”明华章微微垂下眼睛,但声音清亮冷静,和他表现出来的?谦卑截然不同,“只?是人命关天,臣更不敢武断结案,误害人命。”
眼看明华章和京兆尹又?对上了,堂上众人默默低头,没人敢触霉头。寂静中,明华裳突然问堂上的?男子:“你叫贺勇?”
贺勇怔了下,不明白公堂上怎么会出现这样漂亮的?小娘子,磕巴道?:“草民是。”
明华裳从袖子中拿出一张纸,展开问:“你看这是什么?”
贺勇茫然地
望着她,摇头道?:“草民不识字,不知道?娘子在说什么。”
明华裳将写着“日?出晓色无人管,月明流水任所之”的?纸面?展示给众人,说:“这是我在严精诚死亡现场抄下来的?对联,谢舍人怀疑下一案的?死者名字就藏在这几个字中。谢舍人出身陈郡谢氏,少有天才之名,依然没参透谜底。贺勇一个连字都不认识的?平民百姓,能想出难倒谢舍人的?对联吗?”
谢济川环臂站在人群之后,细微挑了挑眉,轻笑:“二妹妹,你这是在夸我还是骂我?”
“谢兄乃芝兰玉树之才,长安洛阳人人皆知,当然是夸你。”明华裳眼睛都不眨道?,“贺勇孤僻阴沉,独自居住,看似符合我的?画像,其实神一点都不似。凶手必然是个狂妄自大、好为人师之辈,不会是他。这几日?辛苦诸位了,明日?我随各位一起出去找,劳烦各位再往远找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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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已黑,一群人高?马大、精壮悍狠的?衙役精疲力竭地走出京兆府,几个少年人缀在最后。等人都走远了,谢济川似笑非笑道?:“你们兄妹两人可真厉害,一个敢当面?呛顶头上司,另一个还煽风点火,添砖加瓦。”
明华章声音还是冷冷的?,道?:“本来就当如此。人命关天,宁可多费些功夫,也?不能冤枉一人。”
明华裳看着明华章气鼓鼓还强忍着的?模样,有些好笑,亲昵地摇了摇明华章手臂。明华章按住她的?手,虽然不说话,但气性平息许多。
明华裳安抚好明华章,才笑着道?:“还不是知道?有你们,我才敢说大话。明日?我要随二兄搜查,字谜的?事,就拜托谢阿兄啦!”
明华章凉丝丝道?:“他算你哪门子阿兄,你怎么什么事都问他?”
“那正好。”谢济川道?,“谢某才疏学?浅,不善猜谜,不如你来?”
任遥抱着刀走在后方,眼睛滴溜溜在前面?三?人身上转,脸上若有所思。江陵跟在任遥身边,背着手溜达。他见那两人僵持不下,大方道?:“既然你们想不出来,那就让我来吧。给我一天时间,保准解开!”
针锋相对的?明华章、谢济川两人谁都没说话,江陵顿觉大任在肩,站出来道?:“果?然这个队里不能没有我……哎呦!”
任遥收回刀鞘,没好气道?:“闭嘴吧,傻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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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明宫。
一个太监抱着一个箱子走进?来,宫女看到,问:“郑回事,今日?的?匦箱重吗?”
宫内太监按品级分御前太监、掌案太监、殿上太监、回事太监、通侍太监和普通太监,送箱子的?太监姓郑,在宫内已侍奉了十来年,前些年刚升为回事太监,控鹤监宫女们都习惯叫他郑回事。
郑回事忙停下,微弯下腰,带着些讨好说道?:“比昨日?的?轻些,今夜就劳烦各位姐姐了。”
郑回事的?资历虽然比这些宫女老,但他是太监,做的?是将宫外情报纸条抬到宫内,隔日?再抬出去的?力气活,和在殿内坐班阅信的?宫女有着天壤之别。太监虽然去了根,但到底是男人,远不如宫女细致妥帖,所以女皇更倚重宫女,从有内宰相之名的?上官婉儿到这群替女皇分析情报的?宫女,全是太监得罪不起的?存在。
宫女在控鹤监供职,整日?接触的?是三?省六部都未必知道?的?机密,显然也?不会把一个太监看在眼里。宫女叹了口气,挥挥袖子道?:“放在这里吧,少不得又?得看半夜。”
郑回事殷勤应下,说:“姐姐您坐着,这些纸太笨重,奴替您搬。”
郑回事将箱子里的?密信搬到案上,连地都收拾干净了才赔笑退下。宫女锤了捶酸痛的?肩膀,认命地拿起最上面?一封信,开始今日?的?工作。
她熟练又?麻木地撕开信封上的?火漆,一目十行将密信看完,有价值的?就在纸上记一笔,但大部分都被她随手扔到旁边的?火盆里,阅后即焚,付之一炬。直到撕开某一封,她啧了声,露出今日?最明显的?表情:“麻烦。”
这个双璧怎么回事,没有金刚钻别揽瓷器活,他倒好,任务是他主动接的?,现在完不成,又?要求控鹤监给他提供所有和火药调配有关的?书,明日?卯时放到光德坊东南坊墙的?大柳树下。
控鹤监虽然臭名昭著,但其实最初,女皇设立控鹤监的?名目是编书著稿,以张易之为首,率领左右控鹤各二十员,侍奉女皇笔墨,好让二张兄弟因此能名正言顺留在宫里。虽然现在控鹤监已经成了豢养男宠、闹宴笑乐的?代名词,但监内确实藏了不少书。
上至星宿天相,下至山川地理,控鹤监内应有尽有。双璧和控鹤监要和火药相关的?书,还真问对了地方。
宫女心里嫌弃了一会,但最终还是起身,去藏书阁里找双璧要的?东西。控鹤监一举一动都有规矩,宫女走前,当然没忘了将案上的?密信扔到火盆里,即刻烧掉。
但她急于?出门,手上准头不好,纸片转了个圈,搭在火盆沿上,边缘一点点卷上黑灰。郑回事进?来添炭,瞧见这里火快没了,拿着铁钳过来拨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