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九月流火
长史维持着体面的微笑,这时候才发现面前这位不是江安侯府的世子吗?等另外?几人报完名帖后,长史的表情更古怪了。
有平南侯府的娘子,谢家的公子。按理都是很体面的人家,怎么教养出的小辈如此……出人预料呢?
长史默默看?着他?们追上前方那对兄妹。十?六七岁的少年?少女们走在一起,脊背笔直,四肢纤长,打打闹闹的样子看?着就让人想叹息。
年?轻真好啊。
明?华裳和江陵争了一路谁才是垫底,直到走到男女客分席的岔路口?,两人都在相互放狠话。他?们的声音惊动供女客休息的花厅,许多闺秀回头,朝他?们这边看?来。
明?华裳嫌弃丢人,只能?和他?约好改日再战。她和任遥一起走向花厅,里面的闺秀迎过来,意味深长问?:“刚才那两位是明?二?郎和江世子吧。你们怎么和他?们在一起?”
另一个闺秀温温柔柔补充:“我看?,谢郎也在呢。”
任遥微怔,第一次意识到江陵那个傻子,在娘子堆里竟还?很受关注。明?华裳就平静多了,有一个出名的兄长,这种事从小到大已发生过无?数次,她习以?为常道:“那是我二?兄。二?兄在路上偶遇谢阿兄、江世子,顺路送我们过来。”
闺秀们一听她是明?华章的妹妹,神情立刻热络起来,笑吟吟拉着她说话。明?华裳听到这些娘子们话里话外?的拉拢,面上笑意不变,心里却有些落寞。
她们对她这么和善,是因?为把她当小姑子,而不是情敌。若将来……
可是她和他?不会有将来了。
明?华裳止住这些想法,强打起精神,她怕冷落任遥,回头拉任遥说话时,意外?扫到一个人。
苏雨霁。
灯火阑珊,她站在花木葳蕤处,静静看?着她。
明?华裳不由?怔住,这时候有人和她说话,她才反应过来,笑着附和。她回头再去看?时,发现苏雨霁已经不见了,仿佛刚才只是她的错觉。
明?华裳愣了一会,意识到苏雨霁应当是跟着苏行止来的。苏行止是去年?的状元,如今又在察院供职,是一支颇有前程的潜力股,太平公主当然?不会放弃笼络。太平公主设宴,苏行止受邀带家眷出席,并不奇怪。
意外?撞到了苏雨霁,明?华裳接下来有些神思不属,而任遥不知怎么回事,也安安静静的。她们两人谁都无?话,默默坐在热闹的花厅中?,和那些笑闹声格格不入。
没过多久,外?面传来一阵喧哗,是二?张兄弟来了。压轴的贵客到场,宴席很快就开始了。
在场大部?分都是皇室成员,在女皇的赐婚下,李武两家被紧紧拴在一起,不是亲戚就是夫妻,不必严格讲究男女大防。所以?太平公主只在大殿中?间隔了屏风,左边男席,右边女席,两方隔着灯火,可以?隐隐约约看?到。
舟中?看?霞,月下看?影,灯下看?美人。年?轻娘子们各个娇声笑语,顾盼生辉,对面的郎君也英姿勃勃,身?影攒动。
太平公主见惯了这种场面,在宴席中?游刃有余,谈笑风生。她举杯说开场词后,精致的菜肴便如流水般送上来。
明?华裳和任遥一席,两人都毫无?心理负担地吃饭。但?宴席上其他?人可不是来吃东西的,宴会刚开始,便有夫人带着女儿向太平公主敬酒。
太平公主今日穿着一身?红色描金宫装,外?罩浅黄大袖衫,才初春便已换上薄纱,露出大片莹白丰盈的肌肤。喝了几杯酒后,她双颊染上绯红,顾盼间波光流转,媚色撩人,当真是明?艳不可方物。
许多年?轻男郎悄悄看?太平公主,连明?华裳都忍不住感叹太平公主真美。这种美无?关长相,而是自信张扬、丰腴雍容的大美人气度,如此才称得上国色牡丹。
在她的衬托下,旁边纤细精致的闺秀们,反而像雏菊一样黯然?失色。安乐郡主在母亲的暗示下,站起来向太平公主敬酒。
太平公主瞧见安乐,定睛望了好几眼,忍不住将她叫至身?前,拉着她的手道:“许久没见安乐,安乐出落得越发俏丽了。如此容色,当称得上长安第一美人。”
安乐郡主垂头浅笑,状似娇羞,但?眼角眉梢都是得意。旁人听到,忙恭维道:“公主这是什么话,第一美人非您莫属。”
太平公主摆摆手,长袖从手腕垂下,露出一截凝脂般的雪腕。她慵懒地倚在扶手上,道:“若早二?十?年?我还?争一争,如今都是好几个孩子的娘了,再和晚辈争第一美人,岂不是贻笑大方?我已经老了,以?后该是孩子们的天下了。”
太子妃韦氏虽然?觉得太平公主这话没错,但?她深知小姑子的得宠,面上依然?推脱道:“小孩子家家的,哪有什么美不美。安乐和永泰若比得上你一根手指,我便乐得要烧高香了。”
众女眷附和,太平公主在众人吹捧下露出笑意,道:“你们莫要哄我了,被人听到了笑话。倒便宜了武崇训这个小子,轻轻松松就娶到了安乐,崇训呢,该罚一杯。”
单从五官上讲,安乐郡主确实比太平公主年?轻时还?要出色,但?她还?来不及享受满城儿郎的追捧,便已落入武家。再过两个月,她就要嫁给梁王的嫡子武崇训了。
仅隔着一道屏风,男子席上轻轻松松就听到了太平公主的话。众年?轻儿郎看?着武崇训起哄,武崇训倒也痛快,拿起案前的酒樽一饮而尽,任由?太平公主戏谑。
武崇训如此配合,男客里又是打趣又是起哄,整个宴会厅的气氛都沸腾起来。太平公主也笑了,嗔骂道:“安乐可是东宫的掌上明?珠,这么多叔伯兄弟护着,哪能?让你轻松得手?我们李家这么多人,你不得挨个敬一杯?”
武崇训一听,喝一杯就算了,挨个敬一遍,那还?了得?武崇训求饶道:“殿下饶命,我不胜酒力,这一次就饶过我吧。”
太平公主自然?不依,魏王笑着道:“崇训,你太平婶母心肠硬得很,你求情没用,不如请你定王叔出马,说不定太平就心软了。”
武崇训一听,立刻向定王卖惨讨饶。宴会厅视线一下子落到定王身?上,谁不知道,定王是太平公主的驸马呢?
定王面上依然?带着温文尔雅的笑,在众多微妙的打量中?拿起酒樽,朝魏王示意:“殿下也是为了侄女好,魏王兄饶我一回,莫要拿我们取笑了。”
梁王对魏王笑道:“二?弟,看?到没有,人家夫妻同心,可不会向着你说话呢。”
男席上笑声不断,太平公主调笑起晚辈来信手拈来,到她自己,脸上的笑就十?分勉强了。
她抿了口?酒,脸色有些冷了,转头对永泰郡主说:“他?们男人就喜欢说这些不着调的话,不用理他?们。永泰,安乐,我们姑侄喝一杯。”
永泰郡主是太子的长女,刚才一直围绕着安乐郡主说话,太平公主怕大侄女多想,便主动叫上永泰。
永泰郡主不同于妹妹,她性子静,也不喜欢出风头,其实并不介意被冷落。突然?被太平公主点名后,她怔了一下,有些犹豫地拿起酒杯:“好,谢姑母。”
今日宴席上女客用的是果酒,即便没酒量的人也能?喝。但?对面的魏王嫡长子武延基听到后,却有些着急了。他?忍不住打断太平公主,说:“殿下,夜深了,女子不宜多饮酒。永泰这杯,我替她喝。”
太平公主“呦”了一声,似笑非笑看?向永泰郡主,打趣道:“延基,你这话可不地道,你只替永泰喝,却不替我喝?”
众人闻言哄笑,永泰郡主和武延基刚成婚一年?,他?们俩都是内秀不善言辞的性子,小夫妻一下子被调笑得满面通红。但?武延基哪怕脸红成煮熟的虾子,也依然?坚持不让永泰喝酒。
在座都是在宫廷厮混过的人精,见状大概懂了。太平公主没再坚持让永泰郡主喝酒,永泰郡主满面绯红地坐在席位上,她的母亲侧身?问?了她什么,永泰郡主红着脸,小幅点头。
明?华裳嘴里咬着筷子,专心吃饭,宴席上的玩耍笑闹仿佛与她无?关。虽然?她什么都没听到,但?此情此景,傻子都能?猜出来,永泰郡主多半有孕了吧。
好事啊,明?华裳默默在心里祝福了一句,不期然?想起去年?同样盛大的宫廷宴席上,小心接住永泰郡主的男郎。
那个男子好像叫纪羡,是永泰郡主的青梅竹马。纪羡陪永泰郡主度过最艰难的流放岁月,算得上患难真情。明?华裳现在还?记得女皇强行拆散永泰郡主和纪羡,将她指给武延基时,永泰郡主的抗拒悲愤。
原来,再深刻的爱与恨都会过去,时间甚至不会超过一年?。
明?华裳忍不住想,若她死了,明?华章会如何呢?
大概悲伤几个月就会回归正常生活,他?依然?是京城玉郎,过几年?或许会娶妻生子。长安、洛阳有的是闺秀想嫁给他?,以?他?的性情,定然?会和妻子相处得很好。
他?会成为一个好丈夫,好父亲,一生都是书本所推崇的君子模样,没人会知道他?和妹妹曾有过一段模糊暧昧,似出界又似没有的不伦之情。
明?华裳突然?就吃不下去了,而上方皇室们却玩得渐入佳境,太平公主说:“只喝酒无?聊,不如找个乐子玩。安乐美貌,称之为长安第一美人当之无?愧,既然?如此,就该有长安第一俊才。往常都是你们对女子评头论足,今日也让我们来审判审判你们。拿笔墨来,让各位郎君写诗,由?在场娘子们评选。娘子们觉得谁的诗好,便取一朵红花,交给对应的人。”
第134章 身世
太平公主的话说完,宴会厅中立刻响起私语声,女?客们或羞或笑,眼睛都亮晶晶的,显然对这个提议很期待。
无?论是多?温和的男子,在女?人面前都充满了表现?欲,尤其在场的娘子们俱年轻美丽,家世不凡,其中说不定就有他们未来的妻子。
男郎们嘴上说着不在意?,实际上都紧绷起来,双方都半推半就?,太平公主的提议便顺理成章成了。
太平公主最是喜欢承办大?场面,她玉手一挥,公主府的婢女?们便很快备好纸墨,入殿递给各位郎君。
场中响起沙沙声和交谈声,众人从坐席后出来,彼此交谈,宴会厅不再像刚才一样秩序井然。女?眷那边也大?胆了些,相互结伴,悄悄走过来看。
明?华章其实不想参加这个活动。评安乐郡主为长安第一美人就?够无?聊了,现?在还要选所谓长安第一俊才,实在无?聊透顶。但大?家都在写,明?华章不好特立独行,便也提笔,随便写了一首诗。
堂下人群攒动,奉承声不绝,连梁王、相王等人也从高位上走下来,在人群中观看。明?华章很快放下笔,一回头,发现?谢济川的笔压根没动过,他笑了声,一点都不意?外:“怎么不写?”
“我为什么要写?”谢济川悠悠道,“凭她们,也配评判我?”
谢济川连女?皇的面子都不卖,更不用说在场女?眷。明?华章理解,但还是道:“太平殿下并非真的要审人,而是出一口气。寻常宴会上一个女?子无?论身份地?位,都会被人拿来比较,太平公主为此愤愤不平,也要来比一比男人,无?伤大?雅。何?况,哪里真是比诗,不过是找个由头,让年轻男女?传情达意?罢了。”
谢济川似笑非笑看向?明?华章:“你倒是替太平公主说话。”
“哪里是为太平公主。”明?华章道,“不过推己及人,站在女?子的立场上,替她们多?考量一二罢了。”
“好,你是君子,我是小人,烦请饶过我吧,我不想听这些大?道理。”谢济川望向?屏风朦胧处,说,“那你觉得?,今日谁会优胜?”
明?华章对此并不关心,淡淡道:“不好说。今日李武诸王都在,恒国公、邺国公也来了,哪里是比诗呢。”
评判权在女?客手中,喜欢哪位郎君的诗,便可给他投花,在这个过程中,最不重要的就?是诗了。
男子的家世身份,朝堂局势,官场纠葛,每一点都会影响这些世家千金的选择。诗写得?怎么样,反而是最次的。
谢济川挑挑眉,道:“那我换个问法,你觉得?二妹妹的花会给谁?”
明?华章微怔,顺着谢济川的目光望去,才发现?明?华裳走过来了。她拉着任遥,两人停在江陵的席位前指指点点。
明?华章突然有点后悔自己随便写了一首。他不是肤浅好斗的人,但一会若她走过来看到他的作品,写得?太差了,实在不成体统。
此刻,明?华裳和任遥站在江陵的席位前,看着他抓耳挠腮,龇牙咧嘴,道:“你写呀。”
江陵握着笔,每次他刚有动作,那两人的目光就?嗖得?看过来,简直像在公开处刑。他实在受不了了,求饶道:“两位姑奶奶,你们能换个地?方站吗?”
明?华裳哼了声,说:“谁乐意?看你。”
明?华裳说完便去其他席位上溜达,任遥嘴上嫌弃,身体却?没动。明?华裳瞄了眼,没有去拉任遥,自己默默走了。
身边没了同伴,明?华裳也不好去看其他郎君,手里的红色绢花颇为烫手。她环顾宴会厅,默默思忖这朵花该扔到哪里。
她本来打算给江陵的,但这样实在有些昧良心,何?况有任遥在,江陵也不需要她的。给李家、武家那几个王爷显然不行,送给已婚男子不妥,给其他公侯伯府的未婚郎君,她又怕引起误会。
明?华裳扫了一圈,幽幽叹气。
好难哦。
其实最稳妥的办法就?是送给自家兄弟,在场闺秀们一大?半都是这样做的。放在以前,她会想都不想送给明?华章,但现?在她莫名不情愿。
明?华裳为难中,余光无?意?掠过苏行止。她眼神动了动,装作随意?看的样子,不动声色靠近苏行止。
和其他小侯爷小公爷相比,苏行止的身边十分冷清。他亦安然坐着,并没有和其他人攀谈的意?思。突然有人靠近,苏行止颇为诧异,他抬头看到是明?华裳,怔了下。
明?华裳笑了笑,问好道:“苏御史。”
苏行止点头回礼,神情依然冷淡,甚至隐隐有戒备。这里人多?眼杂,明?华裳无?意?多?说,她似是借过,走时长袖拂过桌案,不动声色将绢花放到上面。
苏行止看到上面的绢花,表情越发惊讶了。他正欲提醒明?华裳落了东西,忽然注意?到绢花上有一行小字。
“要事?相商,事?关苏嬷嬷,花园湖边亭见。”
苏行止眸光微动,他不动声色拿起绢花,将写着字的那瓣绢布撕掉。做完这一切后,他抬头环顾四周,想看看有没有人注意?到这里,没料到正好撞入苏雨霁的视线。
苏雨霁站在屏风边,神色莫测看着他。苏行止有些心虚,试图对苏雨霁解释,然而苏雨霁淡淡转身,一闪身没入女?客厅了。
对面是女?客的地?方,苏行止不好追过去。他停在殿中,望了眼苏雨霁的方向?,最终觉得?苏雨霁不是这么不明?事?理的人,还是先处理另一件事?重要。
宫殿中谈笑风生,人声鼎沸,没人留意?到一女?一男相继出去,除了一开始就?在关注的人。
谢济川意?味不明?笑了声,声音莫名冷峭,说:“看来,二妹妹的选择既不是你,也不是我,而是苏行止。”
明?华章面无?表情,眼睛像浸着寒江的霜月,冷意?如?有实质。偏偏谢济川还不安生,道:“虽然说各随心意?,自主选择,但在场未婚女?子的花要么给兄长表亲,要么给未婚夫,极少?数胆大?的会直接给心仪之人。你说,二妹妹是哪种呢?”
明?华章眼神黑沉,目光如?利剑出鞘般扫向?他:“慎言。她才多?大?,哪有什么心仪。她说了不想成婚,你不要败坏她的名誉。”
谢济川挑眉,面上依然笑着,眼中却?透着股薄凉:“怎么,你不知道吗?巧了,二妹妹今日还和我说,她有了思慕之人,为此辗转反侧,寤寐思服。我还以为你已经知道了呢。”
他不知道,不对,明?华裳怎么和谢济川说这些?明?华章手指攥紧,面上还是一派冷静,道:“她说着玩而已。她惯爱开玩笑,当不得?真。”
谢济川看着他,不言不语,但目光中的意?味却?让明?华章极度不爽。他心想自己何?必和一个外人争辩,明?华裳是他的妹妹,他当然最了解,她只是去外面散心而已,他这就?把她叫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