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九月流火
明华章单手勒马,跟在马车边。后方是嶙峋怪石,皑皑山雪,他一身墨紫色圆领袍,勾勒出挺拔修长的身姿,像是上苍造物时精心勾出的墨迹。他瞥了?眼明华裳的嘴角,说?:“二娘,山庄里发生的事情,出去后不可和人说?,连父亲也不行。”
明华裳点头?:“我明白。”
“还?有?你感受凶手心理的事。”明华章道,“我不知你为何有?这种能耐,但这不是好事,杀人者?皆狠辣恶毒,你沉浸感受他们?的想法,绝非正途。以后,这种办法你也不许用了?。”
明华裳哼唧两声,有?些遗憾。但她想到再用这种办法,就意味着她身边又出现了?命案。相比之下,再也用不着是好事。
明华裳微微叹气,慢吞吞点头?:“好。”
她答应后,明华章并没有?放松,还?是肃着脸:“哪怕没有?命案,也不能再在别人面前展示。谨言慎行,勿要出头?,小?心被人盯上。”
明华裳心想明华章太看得起她了?,她这么普通的人,会有?谁盯上她?她玩笑道:“二兄,这种事你放心,我文不成武不就,想出头?都找不到地方。”
明华章瞧着她嬉笑的模样,知道她并没有?把他的话当?真。对?于她这种小?娘子,哪能想象洛阳除了?万象神宫、市井繁华,还?有?一半隐没于黑暗之中?呢?
明华章在心里叹了?声,心道罢了?,这些事本也不该她来操心。她一辈子吃喝玩乐,呼朋唤友,就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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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阳,紫微城,大内。
女皇看完最上方的奏折,抬手,上官婉儿立刻上前,扶着女皇站起来。
女皇年事已高,到底不如年轻时那?样铜筋铁骨,不知疲惫了?。才看了?半个?时辰奏折,她就觉得气闷疲惫。
上官婉儿在女皇身边侍奉多年,最擅察言观色。她看出女皇累了?,善解人意道:“陛下,丽春台的梅花开得正好,不如您去丽春台散散心?”
女皇淡淡嗯了?一声。上官婉儿侍奉着女皇,众多宫人、女官簇拥在后,陪着女皇往御花园走去。
前些日子洛阳刚下了?场大雪,宦官们?将贵人要走的路扫开,但屋顶、墙角、树梢还?压着雪,放眼望去紫微城宫阙连绵,宛如天寰。
女皇行走在高高的汉白玉回廊上,两边飞檐斗拱,红柱重?叠,无数侍从静默地跟在她身后。
她已有?七十高龄,这个?岁数放在普通人家都该老糊涂了?,但女皇依然脚步健朗,眼神犀利,手里握着帝国最高权力,没有?任何人敢把她当?一个?老妇人看。
女皇一边赏雪,一边随口般提起:“听说?前段日子,庐陵王行馆里的宫女死了?一个??”
上官婉儿心里抖了?抖,她小?心觑女皇的脸色,奈何女皇十分平静,连唇角的沟壑都是那?样深不可测。
上官婉儿收回视线,心中?飞快盘算,但又不敢停顿太多时间,最后提心吊胆回道:“回禀陛下,是有?这么回事。天冷了?,今年雪又极多,宫人们?耐不住寒,病去一两个?也不是罕事。”
女皇点点头?,又问:“太平呢,回来了?吗?”
这两个?问题风牛马不相及,看起来毫无关联,但上官婉儿却觉得不是偶然。
她们?这位女皇绝不会说?无用的话,女皇问完庐陵王后,突然又说?起太平公?主,是不是太平前两天的来信中?写了?什么?
上官婉儿拿不准太平公?主说?了?什么,只能斟酌着回报:“禁卫军昨日来报,说?山雪已除,想来最迟今日下午,公?主就回神都了?。”
女皇嗯了?一声,不再说?话了?。上官婉儿却觉得心惊胆战,女皇问这些做什么?莫非,女皇发现了?她曾给太平公?主递话?
不应当?啊,她明明做的极其隐蔽。难道是二张兄弟在她身边埋了?细作,告发她的?
余下半程路,上官婉儿走得如芒在背,却还?要装出笑脸,依着上位者?的兴致说?俏皮话。女皇年事高了?,在风里没走多久就觉得累,她们?最后没到丽春台,仅在观文殿看了?一会就回来了?。
回宣政殿后,上官婉儿来不及休息,立刻为女皇端来暖身的茶。女皇接过茶盏,微微抿了?一口,说?:“传庐陵王过来吧。”
上官婉儿一惊,本能感觉到欢喜,又赶紧压制住,肃穆行礼:“喏。”
天下皆知,女皇如今仅有?两个?儿子活着,幼子皇储被囚于深宫,三子庐陵王被贬斥庐陵,过着圈禁幽闭、朝不保夕的生活。但他们?不知道的是,就在年前,女皇秘密召庐陵王回京。
这件事没多少人知道,上官婉儿算一个?,她拿到消息后,立刻就让传信的宫女去见太平公?主。要命的是,没过多久,这个?宫女就死了?。
上官婉儿为此心惊肉跳许久,她不相信宫女是意外死亡,但也想不通宫女为何而死。她一直警惕着,等?待着幕后之人出第二招,但一直等?到今日,也不见对?方下一步。
上官婉儿捉摸不透,但她更不懂女皇的心思。
女皇的心比海底针还?深,她一手将小?儿子拉下皇位,将他囚禁在宫中?,不许见外人,却又立他为皇储。如今同样的套路出现在庐陵王身上,女皇秘召庐陵王入京,却又迟迟不见他。
这一手真真假假、虚虚实实,连上官婉儿这种伺候了?十多年的近侍都糊涂了?。幸好,在上官婉儿被自己的猜测吓死之前,女皇终于肯见庐陵王了?。
第23章 粉墨
庐陵王走在他无比熟悉却阔别已久的宫阙中,都有一种做梦般的恍惚。直到他被侍从带入宫殿,看?到上方那个年老、威严、无喜无怒的女人。
他膝盖一软,路上反反复复推敲过的反应,此刻根本?不?需要?演,他自然而然就哭了出来:“母亲!”
这一声哀痛,悲怆,戚然,从母子到仇敌十三年圈禁猜忌,从庐陵到洛阳万里?险山恶水,从李唐到周武洗不净的血海深仇,都化在这一声“母亲”里?。
强硬如女皇也忍不住湿了眼眶,十三年啊,庐陵王被圈禁了十三年,他们母子,也足足有十三年未见了。
她将庐陵王贬去江南西道,走时?他还是个意气风发、英气勃勃的青年郎君,如今,他已成了一个斑斑白发、沧桑怯懦的中年人?,女皇看?着,这叫她如何不?心酸?
庐陵王终究是她的儿子啊。
庐陵王再次见到女皇,他也说不?清心里?是畏惧多还是思念多,但此刻也无需分清,哭就是了。
上官婉儿轻手轻脚退出大殿,将空间让给这对母子。她敛着襦裙,走到僻静处,交待宫女准备擦脸的热水和巾帕。
她正?在说话,余光扫到人?影晃过。她抬头?,瞧见一个太监弓着腰,快步穿过回廊。上官婉儿脸色沉下来?,招来?亲信,低语道:“跟着他。我倒要?看?看?,背后到底是哪位神仙。”
太监心急如焚,都顾不?上遮掩痕迹,小碎步跑入一处宫殿中。宫殿里?乐声悠扬,琵琶声像金戈碎玉,强势霸道,琴音就像一个好脾气的君子,退避三舍,偶在琵琶间歇才浅浅叮咚两声。
一位青衣男子素手抚琴,他清雅俊朗,气质卓绝,容貌已十分出色,但和台上弹琵琶的青年相比,竟还失色三分。太监蹑手蹑脚跑到青衣男子身后,附耳飞快说了什么。
琴弦划出一道刺耳的声响,乐声骤停。弹琵琶的男子正?到兴头?上却被打断,他不?悦地皱眉,放下琵琶问:“五兄,怎么了?”
张易之看?着面前的琴具,再无丝毫君子雅兴,冷冷道:“出大事?了,女皇见庐陵王了。”
抱琵琶的美男子狠狠吃了一惊,他砰地一声站起来?,琵琶被毫不?在意地扔到地上,琴弦撞出激越的毛刺声:“什么?”
张易之沉着脸不?言语,他和张昌宗是兄弟两人?,张易之行五,张昌宗行六,宫人?包括女皇都称呼他们为“五郎”、“六郎”。他们虽然在控鹤监领着官职,但谁都知道,他们实际上是女皇的男宠。
女皇垂垂老矣,而二张兄弟却风华正?茂。以女皇的年纪,早已不?再热衷房事?,但自古男人?三妻四妾,女子却要?从一而终恪守妇道,女皇早在做皇后时?就上朝参政了,但从珠帘后到龙椅上,短短几?步路,她走了近三十年。
现?在,她成为了皇帝,古代帝王有三宫六院,她也该有。无关情,二张兄弟本?身就是她权杖上最闪耀的宝石,她夺权之路上最荣耀的战利品。所以,女皇要?将二张兄弟高高捧起,谁敢不?敬二张兄弟,就是不?敬她。
何况,女人?的爱本?身就建立在相处中,而不?在床上。张易之、张昌宗兄弟和女皇的孙儿差不?多大,每日待在女皇身边嘘寒问暖,陪她唱曲逗乐,日久天?长,女皇怎么可能不?爱怜?
女皇对自己的儿子、孙儿十分严酷,对二张兄弟却极尽宠爱,官职、爵位、财富,可谓予取予求。
张易之、张昌宗二兄弟就这样过上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生活,无论?王孙贵公子还是读书状元郎,见了他们都要?低头?俯首,连太平公主、魏王也对他们客客气气。
二张兄弟过得可谓极其?得意,但他们越疯狂享乐,心底就越害怕,因为他们也知道,这样的日子是偷来?的。
女皇愿意宠着他们,但女皇已经老了,她还能活多久?等下一任皇帝登基,他们现?在有多得意,之后就会有多惨。
道理张易之、张昌宗都懂,他们早就试着寻找靠山,为自己日后铺路。但李家诸王表面上对他们客客气气,实则看?不?上他们,文臣武将更不?用说,但凡有操守的人?都不?愿意投奔他们,二张兄弟选来?选去,只剩下一条路。
扶持魏王登基,只要?下一代皇位上坐的还是武家人?,他们就能带着金银珠宝出宫。官肯定是做不?成了,但好歹能善终。
因此,在二张兄弟得知女皇秘密召唤庐陵王回京后,他们狠狠吓了一跳,赶紧将消息递给魏王,务必阻止女皇接见庐陵王。
他们在女皇身边这么多年,很明白女皇年事?越来?越高,人?也越来?越恋旧了。如果她看?到饱经沧桑的三儿子,再让老臣哭一哭,女皇多半会心软,从此将庐陵王留在神都。
如此一来?,武家的优势局面就要?逆转了。而且女皇秘密召庐陵王回京,这个信号本?身就很危险。
女皇只是单纯思念儿子,还是她已经动了还政于唐的心思?
二张兄弟不?敢想。他们现?在已经上了武家的船,早没有回头?之路,只能一条道走到黑。
他们传信给魏王后,就待在宫里?,如释重负又心惊胆战地等消息。结果,却等来?女皇接见庐陵王的噩耗。
张易之脸如阴云,张昌宗烦躁地在地上走来?走去,被宫内外誉为“莲花六郎”的脸上再不?见丝毫张扬贵气。他看?着旁边精美的西域金瓶,莫名觉得心烦,重重摔了下去:“魏王不?是说他有办法吗,他的办法呢?”
金器摔在地上,砸出刺耳的回音,仿佛整座宫殿都在嗡鸣。张易之沉着脸说道:“别闹了,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有心思发脾气?你现?在有力气砸西域金器,等再过两年,有没有力气拾起自己的头??”
张昌宗也一脸暴躁,怒斥:“那你说要?怎么办?”
张易之深吸一口?气,努力冷静下来?,召来?亲信说道:“去给魏王传话,说女皇已经心软了,他有什么能耐赶紧使出来?,要?不?然,就只能准备收尸了。”
魏王刚回王府,还没进门就见管家在门口?站着。管家终于看?到魏王了,他忙不?迭跑过来?,附耳说了什么。
魏王听完眼皮重重一跳,立刻就要?进宫,但转身走了两步,他的理智强行逼他停下。
不?能进宫。女皇秘召庐陵王回京,现?在消息还没公布,他就急吼吼冲进宫里?去,岂不?是暴露他在女皇身边安插了眼线?
当然,眼线大家都有,他、太平乃至女皇都心知肚明,但不?能闹到明面上。
魏王站在门前,风穿过洛阳万佛高塔,穿过大街小巷,最后汇入他衣袖中,他就像感觉不?到冷一样,一动不?动。
正?月初时?,新年宴刚结束不?久,魏王正?沉浸在接连不?断的宴会中,突然接到二张兄弟的密信,说庐陵王回京了。
魏王接到信时?,一霎间宿醉全消。
女皇这次行动十分隐秘,她只将庐陵王一人?接回来?,庐陵王的妻子、儿女、侍从都留在原地,钦差一路快马加鞭,避人?耳目,保密工作做得极好,连武家人?都没有察觉,魏王也错失了在路上截杀庐陵王的机会。等人?到洛阳后,女皇派人?将庐陵王接入宫廷,安置在宫中秘密保护。
要?不?是二张兄弟整日待在女皇身边,提前拿到了消息,魏王还不?知道要?被蒙在鼓里?多久。
庐陵王被保护在宫里?,周围都是女皇的人?手,魏王找不?到机会杀庐陵王,他必须想其?他办法,阻止女皇、庐陵王会面。
正?在魏王头?痛时?,他忽然听说太平公主进宫了,和女皇撒了好半天?的娇,说神都已许久没热闹过,她想举办飞红宴。
当然这没什么要?紧的,太平公主真正?要?说的话是后半句,她已许久没见过皇储,想趁着上元节和兄长团聚,共享亲伦之乐。
女皇自从杀了薛绍后,对太平公主便?极尽补偿,别人?提了要?掉脑袋的话,太平公主提出来?后,女皇也允了。只不?过出来?的不?是皇储,而是皇储的两个庶子。
外人?只感叹太平公主受宠,不?知其?中深意,但魏王一下子猜出来?了。他知道,太平公主也知道庐陵王回来?了,所以才会想方设法将消息传给皇储。
魏王出入宫闱多年,再加上有二张兄弟帮忙,他很快就查出来?,庐陵王进宫时?,被一个小宫女看?到了。宫女来?找上官婉儿拿主意,上官婉儿立刻安排此女出宫,传信给太平公主。
这才有了太平公主假装大办宴会,实则暗传消息的飞红宴。
但太平公主不?知道,魏王同样拿到了消息,她看?似聪明的假动作,恰恰暴露了她的意图。魏王灵光一闪,突然想出一个绝妙的办法。
比人?言更可畏的是鬼言,连二张兄弟都不?能阻止女皇见庐陵王,那就只有鬼神能。
他要?制造一个“鬼谈”,告诉众人?庐陵王被蛇鬼附身,可以不?断传递,会害死和他见过面的人?。女皇年事?已高,最忌讳生死,她听到这种事?后,肯定会将庐陵王远远贬走。
儿子不?在身边,女皇才会将帝位传给侄儿。
魏王想到办法后说干就干,他苦心铺垫这个“鬼故事?”,先欣然应允太平公主的邀约,等到飞红园后,魏王第一件事?就是找到定王,要?求定王帮他杀几?个人?。
公主府内虽然有魏王的人?,但到底不?如男主人?定王更得心应手。魏王已经查出来?了,从小宫女见到庐陵王开?始算,宫女偷溜去公主府,给她开?门的人?正?是迟兰。之后迟兰将消息递给魏紫,魏紫在夜里?告诉太平公主。
杀了这条链条上的人?,就能将“鬼”栽赃给庐陵王。
魏王没打算杀太平公主,但死几?个宫女、婢女却无伤大雅。定王推辞不?过,只能派了自己身边最凶悍的家奴去杀人?。
小宫女有魏王的人?料理,定王只需要?按顺序杀掉迟兰、魏紫。为了放大鬼怪传闻,魏王特意要?求了,要?挖眼,而且死状要?极尽恐怖,越显眼越好。
同时?,魏王在山上大肆散播蛇鬼杀人?的怪谈,煽动恐怖。众人?津津乐道蛇鬼寻觅替死鬼的规则时?,无人?知晓,故事?中那个从房州来?到洛阳,被蛇鬼附身,会将不?幸传递给见过他之人?的旅人?,就是庐陵王。
飞红宴上都是个世家大族的郎君小姐,等回去后,这个鬼谈就会迅速传遍神都。魏王再安排二张兄弟在女皇面前煽风点火,等女皇听到蛇鬼找替死鬼的传说时?,立马就会想到刚从房州回来?、对她有怨的庐陵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