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九月流火
明华裳带着如意从侧门?拐出来?,去寺外的?集市上逛。如意再伶俐也不过一个十多岁的?小姑娘,哪能不喜欢逛市集,但她想到今日是来?陪明老夫人上香的?,有些犹豫:“娘子,老夫人不让您走?远,我们出来?……”
明华裳拿起路边的?一个簪子看,没好气白了她一眼:“这种事你不说,我不说,祖母怎么会知道?如意你看,这个簪子怎么样……”
有了明华裳保证,如意立刻放下包袱,开开心?心?逛起摊子来?。民间的?手艺和?公府比起来?太寒酸了,但胜在?新奇有趣,明华裳边逛边问,盘问得?十分仔细。
如意好奇,问:“娘子,您问这些做什么?您缺首饰,让人去南市打一套新的?,这种民间的?小玩意,怎么配进?公府的?门?槛?”
明华裳笑了笑,说:“我就是随便看看。”更多的?却?不多说。
她出门?的?机会不多,不能白白浪费。她日后的?生计还没着落呢,问问市场上的?百姓,看看有没有她能做的?行?当。
这种事,就无须告诉如意了。
她们两人走?走?停停,不知不觉逛了半条街,都有些累了。明华裳见街边有卖巨胜奴的?,对如意说:“那边有卖巨胜奴的?,你去买一包,我在?这里等你。”
如意应了一声,马上就去了。明华裳停在?路边休息,她正打量着这条街,忽然路上走?来?一辆货车,挡住了两边视线。明华裳被挤得?后退,她正要去找如意,忽然听到身后说:“明二娘子,借一步说话。”
明华裳的?身体僵住了,路上吵吵嚷嚷,押货的?伙计们吆喝着推车,人群中有赶紧避让的?、有低声抱怨的?,没人注意到这个角落。
明华裳用力掐住掌心?,强行?让自己冷静下来?,她没有回头看来?人长相,问:“阁下何人?”
说话时,明华裳视线无意扫着佛寺的?方向,镇国?公府今日来?菩提寺上香,自然带来?了侍卫,此刻都在?寺里。
后方人看明白明华裳的?意图,他笑了声,似嘲笑似威胁,说:“明娘子,我们并?无恶意,但如果?你嚷嚷出来?,那就说不定了。”
明华裳扫了眼这里离寺庙的?距离,又看了眼在?街对面买巨胜奴的?如意,妥协道:“不知阁下主人是何人?”
后面的?人不为所动,冷冷道:“娘子进?来?就知道了。”
明华裳没有办法,只能跟着对方往里走?。她身边只有如意一人,拼硬的?根本?毫无胜算,而这里离寺庙太远,就算呼救也叫不来?侍卫,反而会激怒这些人。
既然拗不过,那就只能看看对方想要什么了。
明华裳被领入一家茶楼。路上,她不动声色打量环境。这家茶楼装饰雅致,墙边挂着书画,看着十分清幽,颇有闹中取静之感。店中客人不多,掌柜在?柜台后打算盘,茶博士里里外外擦桌子,完全视明华裳于无物。
明华裳心?里越来?越凉。对方选在?颇有品味的?茶馆,除了最?开始的?威胁,姿态甚至称得?上风度翩翩,看起来?不像劫财劫色的?绑匪。
然而这说明问题更大了。不求财也不求色,那就说明他所求,远非普通人能及。
领路的?人领明华裳上了二楼,停在?一间包厢前,轻声敲门?:“头儿,她来?了。”
里面传来?应声,领路的?人推开门?,看向明华裳:“娘子,请进?。”
明华裳现在?心?情很一言难尽,但还是对胁迫她的?小哥笑了笑,以视死如归之心?踏入包厢。
包厢中延续外面的?清雅风格,布置的?颇为精巧。一个穿黑色纹金袍的?男子坐在?桌前烹茶,他看起来?四十上下,身材挺拔,容貌却?像读书人一样儒雅。他头也不抬,伸手指向对面:“坐。”
明华裳已经麻木了,索性?破罐子破摔,毫不客气坐到对面。男子不疾不徐往紫砂壶里添水,道:“不得?已,只能用这种方式和?明小姐见面,得?罪了。”
明华裳没什么真心?地笑了笑,说:“无妨,我闲着也是闲着。今春的?阳羡茶已经摘下来?了?”
黑衣男子终于抬头看了明华裳一眼,说:“小娘子好鼻子。”
“过奖。”明华裳笑道,“我学什么都不成?,也就在?吃喝上有点心?眼了。阳羡茶,紫砂壶,雪山泉,好茶好壶好水,今日是我沾光了。”
男子看着她,唇边噙着笑意:“小娘子怎么知道这是雪山泉水?”
明华裳笑道:“大人烹茶的?手法这般精妙,一看就是茶中老手。没有玉女泉就很遗憾了,除了邙山的?泉水,还有什么水配得?上这么好的?茶?”
男子不置可否地笑了笑,低头倒水,说:“从雪山上取水兴师动众,我可没有这等福气。这不过是菩提寺的?井水而已。”
明华裳眼睛都不眨,再次一股脑夸。她嘴上说着奉承话,心?中却?在?飞快盘算。
她叫他大人,他没有否认,可见他确实是公门?中人。她最?近得?罪过还养得?起门?客的?,拢共就那么几个。
她原本?以为是太平公主的?人,但她说起雪山水,却?被对方否决了。
洛阳城外大片土地都是太平公主的?产业,去雪山取水旁人折腾不起,太平公主却?完全有这财力。如果?不是雪山水,那他不是太平公主派来?的??
那情况就更糟糕了。到底是魏王、梁王、庐陵王,还是前皇储,如今的?相王?
茶壶响了,男子低头去舀水,水雾氤氲在?两人之间,朦朦胧胧看不清楚。男子半垂着眉眼,看似受用明华裳的?奉承,忽然冷不丁问:“小娘子猜了这么久,猜出来?了吗?”
明华裳衣袖下的?手捏得?发白。她知道自己的?生与死就在?此刻了,能不能走?出去,就看她接下来?的?回答。
明华裳狠狠心?,决定豁出去赌一把:“小女愚钝蠢笨,人微言轻,实在?不知,哪里入了女皇的?法眼?”
男子放下葫芦瓢,抬头,看着她笑了:“小娘子聪慧,老夫果?然没看错人。”
明华裳知道自己赌对了,手指慢慢放松,后背都被冷汗打湿了。
太平公主豪奢,为了撑颜面根本?不在?乎耗费了多少人力物力,但女皇却?不喜欢铺张浪费,哪怕身为皇帝,生活依然很简朴。
如果?是太平公主的?门?客,区区雪山水而已,太平公主才不会在?意,但女皇却?不允许臣子如此浪费。
排除魏王、梁王也很简单。武家如今因为女皇鸡犬升天,但魏王钻营重利,梁王刚愎自用,不会搞这些虚头巴脑的?东西。魏王要是想找明华裳麻烦,大街上直接就将她敲晕掳走?了,哪会有耐心?带她来?茶室?
庐陵王刚回京,即将被立为太子,他疯了才会在?这种关头搞事。至于相王……虽然这样说有些大逆不道,但明华裳当真觉得?,要是相王有能力吸纳这么厉害的?臣子,也不至于被圈禁在?宫里当了十三年傀儡。
排除掉所有错误可能,剩下的?选项无论多离谱,都是唯一的?答案。
太险了。明华裳有预感,她要是猜错了,说出了相王或者魏王的?名字,那明家就要堕入万劫不复之地了。
男子闲适地搭着膝盖,等着最?后一道水沸,漫不经心?问:“听说明娘子在?飞红山庄里立了大功?”
“没有没有。”明华裳呼吸都要骤停了,赶紧撇清,“我不过是胡言乱语,都是太平殿下明察秋毫,洞若观火。”
“是吗?”男子完全不管明华裳说了什么,慢悠悠道,“但我却?听说,明娘子还没见到凶徒,就已经把他的?性?格、习惯猜得?八九不离十。”
明华裳沉默,她只在?两个地方表露过犯罪画像,一个是和?明华章,一个是在?抓捕凶手那天,她随口说了两句让他们去哪里搜查证据。明华章不会出卖她,那就是搜证据那天被人听到了。
那天人那么多,她以为不会有人注意到她的?。真是大意,明华裳简直恨不得?穿越到过去捂死自己的?嘴,没事多嘴什么,现在?好了,给自己惹来?麻烦了。
明华裳小心?翼翼解释:“是我狂妄,在?命案里指手画脚。我只是觉得?,那个凶手又是杀人又是挖眼,肯定是个凶残、自大又自卑的?性?子,这才胡乱猜的?。我错了,以后再不敢拿这种事做儿戏,还请大人高抬贵手,饶了小女这次吧。”
明华裳解释时,黑衣男子默不作声盯着她。茶壶发出沸响,热气咕嘟咕嘟从壶嘴里逸出。
花费这么多道手续才煮好的?茶,如果?水沸久了,茶就老了。但男子没动,明华裳也没动。
明华裳越来?越忐忑,不由审度自己刚才的?话是不是哪里说错了。男子看了她半晌,缓缓开口道:“凶残、自大又自卑,你对他还真是了解。”
明华裳怔了下,马上反应过来?,他以为她是凶手的?同伙!
明华裳冷汗瞬间就落下来?了,是啊,除了明华章,正常人谁会相信她玄而又玄的?心?理画像说法?他们只会觉得?,一个没见过凶手却?能准确描述出对方房间摆设的?人,定是知情人。
明华裳冤枉极了,也顾不得?明华章的?警告了,赶紧将整件事全盘托出:“大人,您明察,我不过一个小女子,连书都念不利索,怎么敢掺和?这种事?我对他有猜测,乃是因为他留下的?痕迹。”
明华裳将那夜对明华章说的?话删减一下,又说给了对面的?男子。
紫砂壶鸣叫了太久,水已经从壶嘴、壶盖中溢出,但男子仿佛忘了他心?爱的?阳羡茶,完全不理,任由茶水浪费。明华裳一边瞥茶壶一边说话,默默往后挪了挪。
许久后,水都将炉子浇熄了,男子才终于开口道:“你此言当真?”
明华裳自暴自弃道:“当真。”
男子意味不明看了她一眼,道:“有意思,你倒比我想象中还要惊喜。”
明华裳觉得?这话不太对劲,问:“您的?意思是……”
男子弹了弹衣袖,从中拿出一块玄铁令牌,放到她面前。明华裳表情都愣住了:“这是……”
男子正容,一改先前的?闲适姿态,目光湛湛逼人:“本?官乃玄枭卫忠武将军韩某,缉查百官,效命天子。你虽然有些惫懒,但也不失为一块可造之材,你可愿意加入玄枭卫。”
明华裳低头,看了看黑色铁牌上冰冷凶狠的?枭首雕像,再想想自己,只觉得?气都不会喘了。
她书读得?少,但她记得?,朝中并?没有玄枭卫这个番号吧?这是什么意思,让她当内奸监视镇国?公府?
这不是女皇第一次做这种事了,她刚夺来?帝位的?时候,几乎血洗朝堂,大兴酷吏举报之风。她在?宫门?外设立铜匦,鼓励民告官、官告官。
后来?在?群臣的?劝告下,女皇取消酷吏,告密用的?铜匦也渐渐没落了。
今日之前,明华裳一直以为女皇的?恐怖统治已经结束了,没想到,那群监察百官、无所不为的?酷吏只不过从明面上转到了地下,还换了一个新的?名字——玄枭卫。
无论怎么说,这都是特?务机构,见不得?光的?存在?。明华裳不愿意沾染这些麻烦,婉拒道:“韩将军,我……我脑子不好,反应慢,身体还弱,多跑两步路都能要我的?命。我加入贵司,恐怕会拖累贵司的?名声。”
韩颉看起来?完全不在?意,说道:“这有何难,新兵都是如此,练一练就好了。”
明华裳还要再找借口,韩颉看穿她的?意图,抬手止住她的?话:“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但你听我说完,再决定也不迟。你可知金牛卫?”
明华裳慢慢点头:“知道。”
天子亲兵,女皇的?心?腹,进?入后就能时不时在?女皇面前刷脸,堪称升官捷径,勋贵子弟都挤破头想进?。
韩颉道:“实际上,女皇的?亲兵有两支,金牛卫在?明,玄枭卫在?暗,做一些金牛卫不方便出手的?事情。只要你做得?好,得?到女皇赏识,你的?父兄、家族,都会因你而获荣。”
明华裳一直不为所动,直到听到最?后一句,她突然顿住了。
她是偶然落入喜鹊窝的?鸠鸟,她占了真千金的?荣华富贵、父兄亲人,虽然这不是明华裳所愿,但她事实上就是欠了镇国?公府恩情。她一介普通人,没钱没才,和?明家谈回报简直是贻笑大方。
但如果?她加入女皇的?私兵,为镇国?公、明华章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哪怕他们永远不知道,一年后还是要赶她离开,她也能安心?了。
明华裳已经松动了,但还是下不定最?后决心?,然后她听到韩颉说:“女皇对玄枭卫十分器重,待遇比金牛卫还好,加入玄枭卫不光和?朝廷命官一样有禄米、禄田、四季衣服,立了功另有赏赐,就算退出,以后也能一直领俸禄,直到老死。当然,这并?不重要,最?重要的?是还可以惠及家族和?夫婿……”
明华裳最?后一丝犹豫也被掐灭了。这就是她梦想的?生活,有编制,有俸禄,养到她老死,这不比找个夫婿强?
韩颉知道对于这种勋贵家的?孩子,钱财根本?不值一提,所以他侧重点主要放在?对娘家和?夫家的?助益上,没想到明华裳却?一掌拍到桌子上,斩钉截铁道:“没问题,我接!”
第27章 玄黄
韩颉噎了一下,定定看了明华裳一眼。
公?侯小姐他见过很多,美丽的、平凡的、才华横溢的、不学无术的、虚荣的、骄纵的,每个性情都不一样,但她们有一点相同,那就是?眼高于顶。
这些贵族小姐生来就没为生存发愁过,不识得人间疾苦,自然视金钱如粪土。她们从没有挣钱养家的概念,反倒对维护家族利益、助力夫家前程更上心,哪怕所谓的家族利益,其实并不是?她们的利益。
所以韩颉的话重?心放在后半截,对贩夫走?卒可用财帛诱之,但对公府千金显然不行。他听闻这位明?娘子尚未订婚,韩颉真正为她准备的诱饵,其实是?婚事?。
她若真能提供有用的情报,让女皇开恩,找名目给她发一道赐婚圣旨,再容易不过。
但饵还没下,鱼就已经咬上直钩了。她如此主动,再结合明?家曾是?章怀太?子亲信,不得不让韩颉多想——她会?不会?故意答应,借机混入天子亲卫,来为他们家窃取内幕消息?
这样看来,这位明?二娘子,远不是?传闻中不思?进取、不争不抢之人。
韩颉慢悠悠开口?:“韩某还没有说完,小娘子这就想好?了?”
“想好?了!”明?华裳道,“哪怕是?给掌柜打算盘的账房,年?老后还会?被解雇呢,天底下有多少不遣散、不辞退还供养终生的职位?恐怕唯有朝廷命官了。可惜我是?女子,无法登科入仕,能有玄枭卫这样的机会?,当然要抓住了。”
明?华裳只是?懒得动脑子,但她不是?没脑子。玄枭卫突然把她从大街上带走?,还让她见到了直属首领,莫非真是?和她商量的?她根本没得选,不如自己态度好?点,争取个好?待遇。
她确实在愁人手和生计的问题,如果她能加入玄枭卫,那将来立女户、买地契根本不值一提。她现在都不知道杀她的人是?谁,可见背后那人枝繁叶茂。仅凭她一个人,斗不过有权有势的贵族,她只能借助一个更庞大、更有权势的怪兽。
玄枭,黑色的枭鸟。古时枭是?战神?、死亡的象征,所以这个名字又意为——暗夜里的杀手。
玄枭卫的存在当然不光彩,甚至说不道义,但确实能解决她的燃眉之急,她既然反抗不了,那就从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