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九月流火
谢济川耸耸肩,说:“随你吧。反正又?不是我升职。”
另一边,隗墨缘带着明华裳游园,明华裳沉默,隗墨缘也很沉默。
看得出来?隗严清这些年钱挣了不少,宅子十分气派,但隗家人少,大?部分院子都是闲置的,草木丛生,遮天蔽日,走在寂静的甬道中,反而有些鬼气森森。
明华裳悄悄打量隗墨缘,他看起来?精神?很不好,一路走来?完全?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
隗掌柜那样一个人精,教出来?的徒弟不至于连待客之道都不懂,除非隗墨缘身边发生了巨大?变故,让他连外界刺激都注意?不到了。
明华裳不动声色,一脸好奇地问:“隗大?郎君,这是什么树?”
隗墨缘回神?,看向旁边,说:“哦,这是槐树。”
槐树高大?,沿着墙种了一排,若是夏末应当很壮观,但现在槐树没有开花,唯有黑色枝丫虬结盘曲,乍一看像一排鬼爪,张牙舞爪从虚空中抓着什么。
明华裳问:“怎么种了这么多槐树?”
隗墨缘打起精神?道:“师父说槐树荚果多子,多子多福,所以买下这个院子时种了许多。”
槐子谐音“怀子”,可见隗掌柜对求子的热切,可惜越期望就?越得不到。江陵问:“我看隗掌柜年纪不算大?,为何求子这么多年都没结果?”
任遥重重撞了江陵一下,怒目瞪他:“你会不会说话?”
隗墨缘是大?徒弟,隗掌柜没有亲生儿子,家产就?要由他来?继承,江陵当着隗墨缘的面?提这个话题,不是找茬吗?
隗墨缘咳了一声,说:“无妨。实不相瞒,师父早年是唱傀儡戏的,但他吃错了东西?,大?病一场,之后嗓子就?坏了。师父唱不了戏,被赶出戏班子,他带着我四处奔波,风餐露宿,一直没好好养身体。等后来?,我们好不容易在洛阳站住脚,木偶生意?渐渐有了起色,手里终于有闲钱了。师父再去求医,郎中却说师父身体留下了病根,此后恐怕有碍子嗣。师父这些年没少求医拜佛,可惜都没什么用。慢慢的师父心思就?淡了,后来?他又?收了二师妹和三师妹,他专心教我们三人,不再提子嗣的事了。”
明华裳三人都有些惊讶,没想到隗严清还有这么一段身世。
傀儡戏有很多流派,但大?致无外乎一边操纵木偶,一边演唱,对演员的要求很高。
难怪明华裳觉得隗严清走路很有韵味,原来?他曾经练过。隗严清嗓子坏后,傀儡戏自?然是演不下去了,但他对木偶知之甚详,最后靠给死人做陪葬木偶发了家,也算无心插柳,柳暗花明。
明华裳问:“原来?隗掌柜还有这么一段过往,敢问隗掌柜原来?练的是什么戏?”
“牵丝戏。”
明华裳眼?中露出惊叹之色:“竟然是最难的牵丝戏,真厉害!那大?郎君是隗掌柜的首徒,是不是也唱得一手好戏?”
明华裳长?着一双优美的杏眼?,她又?爱笑,当她看着人说“真厉害”的时候,几乎没有男人抵抗得住。隗墨缘也是如此,他下意?识要应了,但话到嘴边想起师父的忌讳,还是垂下眼?睛道:“让娘子失望了,我并不会傀儡戏。”
明华裳很失望:“是吗?家里鲜少让我出门,我还一直没听过傀儡戏呢。”
对着一个十六岁少女满怀期待又?慢慢熄灭的眼?睛,任遥看着都于心不忍,更别?说男人。果然隗墨缘过意?不去了,说:“崔娘子,抱歉。但嗓子是师父的心结,他一听到傀儡戏就?发火,不允许我们私下学。若娘子想看其他,我定在所不辞,但傀儡戏……”
明华裳本也不是为了听戏,见状赶紧说:“哪里,是我不懂事,让大?郎君为难了。郎君可真是孝顺,隗掌柜虽然没有子嗣,但有你们师兄妹承欢膝下,倒比寻常人家的儿子强多了。将?来?隗
掌柜养老时,大?徒弟是儿子,二徒弟是儿媳,三徒弟是女儿,不知多有福气……”
明华裳说着,很做作地呀了一声,捂住嘴。她暗暗拉任遥的衣服,等着任遥给她配戏,任遥脸都憋红了,实在演不出来?,只能?用力掐了江陵一把。
江陵猝不及防,脱口而出:“男……”
他本来?想骂男人婆你疯了,但接触到明华裳、隗墨缘的视线,他硬生生转口,沉重道:“难受的事就?不要提了。刚刚隗掌柜不是说了,二徒弟自?杀死了,哪还有什么儿媳?”
明华裳松了口气,幸好,江陵把话圆回来?了,没有露馅。看来?这戏班子还是得靠她,明华裳接过戏眼?,一双大?眼?睛里流露着四分愧疚、三分难过、二分怜惜,还有恰到好处的一分害怕:“对不住,我忘了二娘子已经……唉,隗郎君,节哀。”
隗墨缘勉强笑了笑,垂下眼?睛,目光有些躲闪。江陵道:“哭丧着脸做什么,大?丈夫何愁找不到妻子,你另娶一个女子,以后一起孝敬隗掌柜不就?行了?”
“是啊。”明华裳仔细盯着隗墨缘的表情,说,“我虽然不知道二娘子为什么自?杀,但她如果真的爱你,想来?也是希望你幸福的。等给她下葬后,你另娶自?己喜欢的女子,她肯定不会怪你。”
隗墨缘嘴唇嗫喏,脸上露出一种愧疚、解脱、痛苦交织的复杂表情。明华裳正要追问,忽然,宅院中传来?一声凄惨尖锐的女子叫声:“啊,她来?了,她又?来?了!”
隗墨缘听到这个声音,猛地抬起头,眼?中一瞬间流露出惊惶:“朱砚!”
隗墨缘顾不得师父的交代了,疯了一样冲向一个方向。任遥被他这个举动吓了一跳,本能?戒备起来?:“他在玩什么花样?”
明华裳看着前方,道:“跟过去看看。”
明华裳、任遥、江陵追着隗墨缘跑入一个院落。和其他空荡荡的院子比,这个小?院显得尤其精致秀丽,一看就?是女子闺房,而且是很受宠的女子。
明华裳心里已经有了猜测,这恐怕是隗严清的三徒弟,最受宠的小?师妹——隗朱砚的住所吧。明华裳提裙迈入门槛,果真看到一个女子站在屋中。
她一身单衣,头发披散,隐约能?看出头发下灵秀娇美的五官。但她现在全?无美感可言,她拿起身边的东西?,也不看是什么,疯狂地扔向地面?:“我知道是你!白宣,你都死了,为什么还不肯放过我?”
隗墨缘看到这一幕,惊恸道:“朱砚,屋里什么都没有,你癔症了!”
他屡次想跑到隗朱砚身边,都被她乱摔的东西?拦住。隗朱砚很受宠,屋里有不少摆件,但现在无论是名贵的和田玉还是稀罕的粟特金,都成?了她的武器,一股脑扔向敌人。
她形容疯癫,像是对面?真有什么恐怖的存在。然而,她疯了般打砸的,明明只是一个木偶。
那个木偶半人大?小?,脸白的像纸,眼?睛、腮红、嘴唇却勾勒得精致艳丽,衣饰一如活人,甚至手指都细致地做了五根。它躺在地上,任由隗朱砚打骂。
隗朱砚发狠,搬起梳妆台上的铜镜扔了下去。那枚铜镜打磨得非常纤薄精美,但抛出来?就?成?了铡刀,刚刚好砸到木偶的脖子上。木偶的头被打飞,在地上弹了两?下,咕噜噜滚到明华裳脚边。
明华裳低头,看到那个五官极力逼近活人,唯独眼?睛涂成?全?黑的木偶头被她裙角挂住。它嘴唇弧度似抬非抬,表情十分奇怪,像极了在模仿活人却又?不得要领。那双出奇大?的黑眼?睛一动不动,明华裳甚至生出种它在看她的错觉。
就?在这时,那双眼?睛仿佛眨了一下,随即流出两?行血泪,歪歪扭扭划过它上扬的唇角。
第33章 朱砚
“崔郎君,您往这边走。”隗严清亲自?带路,道,“这便是库房,隗家最好的木偶都在里面了。郎君看看,您想要什么样的?”
吱呀一声?,门被缓缓推开,地上仿佛泛起细微的尘埃。明华章和谢济川站在门口,举目朝幽暗的房内望去。
库房阴冷潮湿,终年不见阳光,站在门口都能感受到森森寒意。然而相对的是,房间里面?却十分热闹拥挤。
墙上挂满了木偶,隗家为了展示自家木偶的灵活,将它们的关节摆出?种种姿势,微笑迎接来客。
木偶是做给死人?的,所以涂料用得浓烈又厚重,连着它们的表情看着也格外夸张。
它们面?带笑意,维持着一些高难动作,一动不动,仿佛在极力?表示友好,反而带出?股用力?过度的阴森。
被这么?多甜笑木偶注视着,谢济川脊背不由生出?股寒意。然而明华章只是在门口顿了顿,就?大步走入房内。
行走在精致艳丽的木偶中,那股被注视的感觉更强烈了。隗严清看惯了这些东西,不觉得有异,一一为明华章介绍。
隗严清将隗家卖得最好的几款木偶都说了一遍,明华章慢慢点头,但?看神色,也没有特别满意。
隗严清拿不准了,问:“崔郎君,您想要?什么?样的木偶?”
明华章道:“隗掌柜,这些木偶,都是量产的吧?”
隗严清脸色顿住,怔了下后笑道:“我们隗家的木偶每个都是手工雕刻而成,各个部件尽臻完美,这一点崔郎君尽可放心?。”
“我知道。”明华章道,“可是,崔氏虽然不才,但?还?不至于拾人?唾余。祖母为我等劳心?一辈子,若到了地下只能用最常见不过的奴仆,处处低人?一头,岂不是儿孙不孝?”
隗严清做的是上层买卖,哪怕是最普通的木偶都画得极尽奢华。然而权贵最不缺的就?是钱,最忌讳的,就?是和别人?一样。
所以不乏权贵来隗家量身定做,贵不贵无所谓,但?一定要?独一无二。要?不然日后去了地下,和满大街用一样的奴仆,他们颜面?何在?
所以明华章的要?求也不算过分,世家么?,高傲点很正常。这种单子虽然麻烦,但?必是大单,隗严清应当很高兴才是,然而隗严清听到却迟疑了一会,才说:“崔郎君看得起隗家,来隗家定做木偶,是小民的福气。但?定做需要?时间,可能郎君得等些日子了。”
明华章说:“正好我要?在洛阳拜访故旧,再等你些时日也无妨。这些都太普通了,你们定做的木偶在何处?”
给权贵人?家定制的木偶,肯定不能放出?来展示,隗严清不知不觉颦住了眉:“那些还?没做好,放在工坊。工坊杂乱,恐怕会唐突郎君,请郎君到厅堂稍候,我这就?取木偶来。”
“不用。”明华章说着,已经朝外走去,“搬来搬去的浪费时间。我记得你刚才说,工坊在这个方向,我自?己去看就?行了。”
明华章步子又稳又快,隗严清只是一晃神,明华章就?走远了。隗严清连忙追出?去:“崔郎君,留步。”
“隗掌柜。”谢济川从后面?叫住他,笑着指向库房,“这些你不管了。”
隗严清看看大敞的库房又看看明华章,到底不放心?将钥匙交给别人?,只能示意管家赶紧去追明华章,自?己回来锁门。谢济川看着隗严清的动作,说:“这锁看着结实,隗掌柜,库房有几把钥匙?”
“只有我这一把。”隗严清熟练地上锁,“这关系到小民的吃饭手艺,不敢马虎。”
谢济川慢慢哦了声?,认真问:“锁好好的,钥匙又在隗掌柜这里,那木偶是怎么?跑出?来的?莫非,真有鬼魂作祟?”
隗严清手一哆嗦,失手将钥匙摔了下去。谢济川眼疾手快接住,笑着递给隗严清:“掌柜的小心?,拿稳了。”
隗严清看着面?前温柔浅笑的谢济川,不知怎么?,竟觉得他比里面?那些木偶还?要?渗人?。
隗严清定了定神,奇怪自?己怎么?会生出?这种离谱的想法?,可能这段时间发生了太多事?,他累了吧。
隗严清接过钥匙,笑着道谢,经过这一番打岔,明华章早就?走没影了,隗严清快步赶到工坊,果真,管家压根拦不住明华章。
明华章站在紧闭的房门前,缓慢踱步,回眸问:“隗掌柜,你不是说已经处理好了吗,为何这里还?贴着符?”
门上赫然贴着一张黄纸朱砂符,不光正门,周围门窗也挂满了桃木剑、镜子、符纸,看着萧索又不详。
隗严清叹气,他只是引路的时候随口提过工坊在什么?方向,他过耳就?忘,明华章怎么?就?记住了呢?
但?人?都找来了,隗严清也没法?再遮掩,如实道:“郎君有所不知,死人?终究不吉利,自?杀更是不吉中的不吉。据说自?杀的人?不得往生,魂魄会一直困在原地,我怕二徒弟没法?投胎,便请了道士来,为她超度。”
“是吗?”明华章道,“既然超度法?事?做完了,里面?应当没事?了。开门吧,给祖母挑完木偶,我还?有其他事?要?做。”
五姓七望的名头太大了,隗严清太想做成这桩买卖,哪怕对?方强人?所难,他也得顺着来:“好吧。郎君往后退一点,里面?锁了好几天,味道可能不好。”
说着,隗严清给管家使?眼色:“揭开符纸。”
管家身体抖了抖,目光露出?惊恐:“掌柜的……”
隗严清神情平静,俊雅白皙的脸上竟然流露出?一股狠决:“揭。”
管家哆嗦着撕开那张色红如血、龙飞凤舞的道符,随即就?躲到一边,一眼都不敢往里面?看。隗严清就?镇定的多,他推开门,道:“郎君您看,这就?是做木偶的工坊。里面?又脏又乱,没什么?特殊的,不如……”
隗严清话音没落,明华章已经抬步走入工坊。谢济川跟着走进来,入目所及是一个匆匆被清理出?来的空地,上面?还?残留着做法?痕迹,许多成型的、没成型的木偶胡乱堆在旁边,脸上贴着功效不明的符箓。
说实话,看起来更可怕了。
隗家的木偶出?名就?出?名在“真”这一字上,那些木偶有的还?看不出?形状,有的已经开始上色,有的干脆胳膊、腿随意散落,像被肢解过的尸体,堆在一起宛如尸山。置身其中,仿佛被无数双空洞诡艳的眼睛盯着,再想到不久前这里还?死过人?,阴森感油然而生。
明华章像是感觉不到地上逐渐攀爬的冷意,神态还?是那般漠然冷淡。他仰头,看着格外空旷的房梁,问:“隗掌柜,你说你的二徒弟在这里自?杀。她是如何自?杀的?”
工坊的房梁特意挑高了,很难自?缢,那一个女子,还?能怎么?自?杀?
隗严清叹气,指着散落一地的工具,说:“用刀。”
明华章挑了下眉,有些意外:“用刀自?尽?”
“是啊。”隗严清道,“她虽然排行第二,其实是最得我真传的徒弟。她在木偶一道上很有天分,这些年我忙于生意,木偶渐渐都交于她操刀了。大徒在这方面?倒有些平庸,我一直指望着他们兄妹结为夫妻,一起把隗家的牌子传下去,谁能想到……唉。”
明华章从地上拾起一柄刻刀,左右看了看,问:“隗掌柜,你们发现她死亡时是什么?情形,确定是自?杀吗?”
“确定。”隗严清低头,看着地面?道,“当时是大徒撞门的,一进来就?看到她躺在地上,喉咙上插着一柄刀,血还?咕咕往外流。墨缘吓坏了,赶紧去叫人?……”
隗严清极细微地顿了顿,继续说:“老二素来听话,是他们师兄妹中最省心?的。也怪我,她顶撞我后,我气急了,说了些重话,让她去工坊反省。谁能知道她竟然想不开,自?己做了这种事?。”
明华章问:“隗掌柜和她说了什么??”
“无非就?是婚事?。”隗严清说,“真是家门不幸,她喜欢老大,但?老大却喜欢我那三徒儿。因?为这些事?,我里外不是人?,他们私底下不知怎么?埋怨我呢。”
明华章转着手中的刻刀,这么?小巧的刀,除非一刀扎中动脉才能致命,一个自?尽的人?,会有如此准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