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九月流火
等完工后?,她的眼睛里全是红血丝,可是隗白?宣一点都感觉不到累,她将木偶放在地上,将四周砸乱,伪造成杀人现?场,然后?等着?外面?人发现?她。
木偶流血是她早就学会的技巧,说来讽刺,她会这个,也是因为大师兄。
隗白?宣的人生是一场晦暗的默戏,隗墨缘是唯一闯入的一缕阳光。她永远无法忘记她被?侵犯、被?辱骂的那些?事后?,隗墨缘像什么都不知道一般给她披衣服,带她出来,温柔细致地为她洗脸。
隗白?宣控制不住地爱那份温暖,可是,阳光也只会喜欢阳光。隗家新来了一个小师妹,一个和她完全相?反的女子,大师兄的目光很快移走。
隗白?宣痛恨那个夺走大师兄的女子,即便她跌跌撞撞跑来问好,也会被?隗白?宣恶意地推倒在地。
久而久之,隗朱砚就不敢接近隗白?宣了。可是隗白?宣无法阻止师兄喜欢师妹,师兄悄悄和隗朱砚唱郎情妾意的戏文,隗白?宣远远看着?那一幕,短短几步路,对她却是越不过的天堑鸿沟。
哪怕她也学了牵丝戏。
她苦练多年?,尽善尽美,最终,也不过是一个人的独角戏。
虽然她的傀儡戏没等来观众,但却学会了新的木偶技法,吐血就是其中之一。操纵者?唱那些?生离死别的戏文时,到关键处会悄悄拉动细线,抽出夹层,让准备好的血流出来。但这种木偶机关太过精妙,对操纵者?的要求也很高,所以并不常见。
隗白?宣由此产生了让木偶替她死的想法。她这样做,一方面?是报复隗家,另一方面?也想借此假死,或许能逃得一命。
之后?的发展比她预想的还要顺利,开门的人来了,正是师兄,她躲在隐蔽处,在他推门时扯断细线,让血流出来。
师兄果然什么都没发现?,门口的人都散了,隗白?宣趁机跑出来,按之前想好的去找花奴。
她知道花奴对她有不轨之心,她现?在送上门,无异于羊入虎口,但她没有选择。她疯了一样想报复这一切,她去找自己最看不上的花奴时,已经?做好献身的准备。
意外的是,花奴并没有趁机提出进一步的要求,他只是沉默地看着?她。在花奴的掩护下,隗白?宣开始在府内装神弄鬼,她带着?和自己一模一样的木偶在深夜里唱戏,哪怕被?路人看到了也不收敛。
她疯了一般在隗家弄出动静,她也不知道,她到底是想被?人发现?,还是不想被?人发现?。
她放置假尸体时,也曾恶毒又卑微地想,师兄看到她死了,会不会伤心?然而,师兄没有为她的死悲伤,反倒是小师妹低沉了很多天。
这世上的事情,多么可笑呐。
要不是这伙从天而降的黑衣人,隗白?宣或许一生都不会知道真相?。隗白?宣追逐了隗墨缘多年?,这一刻,她突然释然了。
爱一个人不是错,不爱一个人也不是错。其实大家说得对,大师兄和小师妹才是最般配的人。
她太累了,如果可以,她想去没有师父也没有师兄的地方,重新开始。
明华章没表态,哪怕他对隗白?宣的条件很心动。玄枭卫接到密报,说有人可能会对太子册封大典动手,明华章顺着?情报查到隗家。
背后?是谁其实很好猜,想对付太子的左不过就那几个人,但现?在真正重要的不是报复,而是保证册封大典顺利举行。
女皇的心思一天一变,没人敢保证这次仪式失败后?,女皇还会不会将皇位传给庐陵王。事关大唐未来的命运和李唐皇室十来年?的隐忍,三日后?的太子册典经?不得丝毫意外。
明华章还是那副淡漠高冷、兴趣寥寥的模样,说:“把蝶翼粉和雄蝶交出来。不要试图耍花样,你得罪了人,有的是人想要你的命。只有你如实交代?,才有可能保住你们?全家。”
隗白?宣眼睛亮了亮,连忙道:“多谢大人!蝶翼粉我一直随身带着?,都在这里了。雄蝶养在花园中,请大人随我来。”
隗白?宣双手递来一个细口瓷瓶,明华章谨慎地转了转,确定无毒后?,打开扫了一眼,冷淡道:“前方带路。”
明华裳和江陵、任遥正站在隗严清的房间里,摸黑找线索。江陵攒了一脑袋问号,寻到机会问:“明华裳,你怎么知道凶手是什么样的人?”
明华裳只是在命案现?场转了转,就准确说出凶手的性?别、年?龄、性?格,实在太不可思议了。明华裳道:“其实也没那么玄,要不是前期铺垫了那么多线索,我也画不出来。”
“那也很厉害了。”江陵道,“你刚说完,隗家的仆人就听出来是隗白?宣,太神了。我还以为你和明华章一唱一和,故意演戏呢。”
“是啊。”任遥难得赞同了江陵一次,问,“华裳,你到底是怎么做到的?”
明华裳拗不过,说道:“万物运转都自有规律,凶手杀人也是如此。一个人经?历了什么事情,他会怎么想、怎么做,其实都有迹可循。而且经?历相?似的人,想法往往是类似的,所以,只要辨认出他们?留下的痕迹,归类整理?,就能猜出他大概是什么性?格,过往经?历了什么。我只是做归纳而已,功劳是大家的。”
任遥其实依然不能想象这是什么感觉,但大概理?解了明华裳的意思。
明华裳通情达理?,很能理?解别人,擅长?体察情绪。她共情能力这么强,能在命案现?场捕捉到凶手残留下来的心理?痕迹,反过来推测出凶手是什么样的人。
任遥称奇,认真说:“你是我见过最独特的小娘子,韩将军没有看错人,我相?信假以时日,你一定能在玄枭卫闯出一片天。”
“别。”明华裳受用不起,“我只想安安稳稳生活,功业还是交给其他人建立吧。”
江陵咂了一会,终于回过味来:“不对啊,早说你能刻画出凶手,那你应当第一个来呀!我们?查了好几天,结果方向错了,甚至连男女都没找对,这不是耽误事吗?”
明华章刚走到门口,便听到这句话。他顿了顿,面?不改色地抬手敲门,提醒里面?的人他来了:“找到证据了吗?”
明华裳回头,看到是明华章后?高兴道:“二?兄,你来了!我们?找到一些?书信和账本,但不确定算不算证据。”
“算。”明华章简明扼要,道,“将所有可能有价值的东西都带走,回去慢慢看。”
江陵表示明白?,越发放开手脚翻箱倒柜,架势堪比抢劫。明华裳捕捉到些?许不对劲,问:“兄长?,你要对这里做什么?”
明华章心里轻叹,她果真太敏感了,这就听出来了。既然如此,明华章也不隐瞒,说:“这里会发生一场失火,将整座隗府烧毁。”
手笔这么大,任遥和江陵都忍不住惊讶。明华章走后?,江陵忍不住道:“为了查几个木偶,就要将别人的家宅烧掉,玄枭卫也太霸道了。”
“不。”明华裳没有转身,她看着?夜色中渐渐行远的挺拔身影,说,“恰恰相?反,他是为了保下那几人的命。”
隗墨缘、隗朱砚已经?收到命运对他们?的裁决了,他们?有两种选择,要么守着?隗家的财产,日后?生死自负;要么一把火将隗府烧掉,他们?会失去一切财物,但可以换一个身份,去神都之外生活。
隗墨缘和隗朱砚自然毫不犹豫选择第二?种。吴箜脖子上还残留着?掐痕,但能勉强说话了:“大郎,隗家这些?年?挣了不少钱,这些?家业本该是你的,你就这样扔掉,不后?悔吗?”
“没什么可后?悔的。”隗墨缘看着?这座黑黝黝的宅子,说,“这是师父的家业,不是我的。男子汉大丈夫,应当靠自己的手挣钱,哪能成天盼着?接手别人的家产?”
隗墨缘看向隗朱砚,隗朱砚默默牵住隗墨缘的手,两人千言万语,尽在不言中。
隗墨缘想得很清楚,隗家现?在惹上了麻烦,就算给他也守不住,不如和心爱之人浪迹天涯。
隗严清有任何事都不避着?他,隗墨缘自然知道那笔不寻常的订单。一开始隗墨缘就觉得不安,修陵墓的工匠都会被?当权者?灭口,二?师妹做好了木偶后?,还能活着?吗?他屡次劝师父放手,可是师父被?名?利迷了眼睛,怎么都不肯见好就收。
所以他发现?隗白?宣假死时,没有拆穿,而是帮她撒谎。一方面?是因为愧疚,他明知二?师妹的处境,却始终不敢站出来阻止,这是他欠二?师妹的;另一方面?,也是为了保命。
他知道二?师妹对他的心意,但怜惜和愧疚终究不是爱。隗墨缘握紧了隗朱砚,说:“何况,这座宅子藏着?太多罪恶,这些?年?我住在这里,并没有多开心。我更?怀念曾经?和师父四海为家的日子,师父想必是不怀念了,但我可以带着?朱砚,从头打造属于我们?两人的家。”
吴箜看到那两人情深意重,不由担忧地看向隗白?宣。没料到隗白?宣却很平静,她依然无法真心实意地为师兄感到高兴,但她由衷说道:“祝你们?幸福。”
隗白?宣和隗朱砚对上视线,两人浅淡一笑,各自移开。
这些?年?,家产斗争、感情纠葛都是真的,某些?时刻她们?确实厌恶着?对方,但她们?仍然是师姐妹。在对方遭遇不公、侵犯,甚至遇到生命危险时,她们?也会毫不犹豫,尽自己所能保护对方。
这个世界充斥着?利益和罪恶,一点都不美好。但它也不完全是丑陋的、伪善的,在你不知道的地方,有人默默爱你。
四处都倒了桐油,一个火星落下,火光冲天而起。吴箜看着?熊熊燃烧的隗家大宅,忽然想起多年?前,他和师弟练戏的画面?。
那时,他们?练的正时日后?隗严清的成品作——往生。
一曲往生,曲终已是往生。
吴箜父女和隗墨缘夫妻没有交流日后?要去哪里,或许,此生永不相?见,才是最好的结局吧。
·
隗严清扔出烟雾球,趁着?那些?人看不清的时候,他飞快打开屋中密道,逃命一般跑了出去。
密道出口在一口枯井里,隗严清爬出来,连滚带爬跑到菩提寺。
寺庙是医馆、学堂也是客栈,只要出一笔香油钱,就能在寺中租一个小院或客房。菩提寺也是如此,西寺寄居着?不少文人墨客、外来商贾。隗严清翻过寺墙,他慌到极致,根本顾不得这样会引起别人注意,砰砰砰敲门。
没一会,门打开了,里面?是一个消瘦病弱的男子,看起来是个不得志的书生。他看见隗严清,表情更?难看了:“怎么是你?东西呢?”
“大事不好了!”隗严清慌张道,“一伙黑衣人找上隗家,他们?要杀了我!你说过的,只要我做完了魏王要的东西,就会保我平安富贵!”
书生脸色更?阴沉,他不动声色扫过后?方,四周草木深深,唯有夜风袭过。书生让开门:“先进来说。”
隗严清惊魂未定地进门。书生仔细扫过后?方,确定无人跟随后?才关实了门。他没有请隗严清到屋里坐,问:“你是怎么过来的?”
隗严清道:“密道。”
书生心下稍安,又问:“木偶做完了吗?”
隗严清面?露愧色,摇头。
书生并不意外,但依然难掩失望。他问:“木偶都是你亲手做的?”
隗严清心尖跳了跳,但多年?侵占徒弟的作品早已消磨掉他为数不多的廉耻心,他眼睛都不眨道:“当然,一切都是我亲力亲为,没让任何人经?手。”
隗严清以为将自己的才能夸大,魏王就会爱才,为此越发用心保下他的性?命。书生确实钦佩地点点头,说:“这些?日子实在辛苦隗掌柜了。那伙黑衣人长?什么模样,身上有什么标志,他们?和你说了什么?”
书生提问,隗严清这才意识到他对那伙神秘人一无所知。他努力回想,但印象中只有一片黑。
今日,他本来在隗白?宣的房间里翻找图纸。隗白?宣这个贱人死了都给他添麻烦,隗严清知道隗墨缘对他有隐瞒,但当务之急是做完魏王殿下要求的木偶,其余事都可以往后?放。
隗严清没工夫查隗白?宣的死,而是一心做木偶。木偶手艺是他教给隗白?宣的,他坚信只要找到图纸,他也可以做成。
他找了好几天,好不容易摸到了密格,还没来得及看一眼就被?人打晕。他被?一阵断断续续的说话声吵醒,他认出来那是隗白?宣的声音,如遭雷击。
但他手脚都被?捆着?,嘴也被?堵住,他只能用瞪眼来表达自己的愤怒。
至于绑他的黑衣人……他好像从头到尾就没有看到对方,更?别说记住对方的特征。
隗严清皱眉道:“我没看清绑我的人,但隔着?屏风看到一个黑衣人,他个子很高,脸上带着?半截面?具,看下巴脸型不错,声音听起来很年?轻。”
符合这些?特征的人神都不知有多少。书生有些?失望,但他本来也没指望隗严清什么。
隗严清还在皱着?眉回想,他为什么有一种难以言喻的熟悉感?那道声音,他似乎听过。
崔郎君!
隗严清想起这个姓氏的刹那,腹部也感觉到一股剧痛。隗严清看着?面?前的男子,难以置信。
书生抽回短刀,嫌恶地将他扔到地上:“一个下九流戏子,竟也想攀附王爷。呵,可笑。”
说到这里,书生皱眉,忽然瞳孔紧缩:“不对,你被?打晕了,为什么会在有密道的房间醒来?”
但已经?晚了,暗夜中一道雪光划过,不等书生逃跑,就已经?被?黑衣人制住。谢济川上前,亲手卸掉了那个书生的下巴。
谢济川拿出帕子,慢条斯理?擦手,垂眸温和地对隗严清笑了笑:“景瞻说得没错,一个人一旦自乱阵脚,那就离死不远了。你太慌了,你本来应该注意到,是我们?将你带到那间有密道的屋子的。”
“不过没关系。”谢济川松手,帕子悠悠飘落,他露出连日来第一个真心的笑容,“用你一条贱命,钓一个魏王亲信出来,值了。希望在阴曹地府,你能过上你梦寐以求的富贵生活。”
隗严清瞪大眼睛,怔怔盯着?夜空,仿佛看到什么极度震惊的事。谢济川回头,看到隗家大宅的方向亮起熊熊火光。
“竟然都烧了。”谢济川摇摇头,神情温柔,但那双眼睛里却毫无温度,“真好,落得个干干净净。”
第44章 人偶
黎明?时分开始下雨,细雨敲打在屋檐上,垂下万线银珠。如意从庭中快步回来,在门口收了伞,说:“老夫人那边刚刚传来话,今日?下雨,娘子们不必去请安了。”
招财回屋,看?到屏风后还睡得一动不动的小山丘,只觉得恨铁不成钢:“娘子,都辰时了,您怎么还睡得着?”
屏风后,明华裳听到不用去请安,心安理得地转了个?身,继续睡。
她怎么还睡得着,因为她刚刚才上床。
招财见明?华裳这副死猪不怕开水烫……哦不是,泰山崩于眼前而不动?的样子,再急也无用,只能合上帐子,挡住窗外吹来的凉风。
隔着屏风和帷帐,丫鬟们说话声也像蒙上了一层纱,吉祥等人兴许以为明?华裳睡死了,喁喁私语道:“听说了吗,昨夜崇业坊失火了,烧得好大,幸亏没蔓延开,只烧了一座宅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