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九月流火
明华裳正在悄悄蹭袖子上的泥,韩颉已推开面前的门,她下意识抬头,正好?和里面的人对上视线。
明华裳手顿住了,眼睛瞪得极大。里面的人看到她,脸上也?划过惊讶、意外、尴尬等种种神色。
韩颉回?身,道:“还愣着做什?么,找地?方?坐吧。”
明华裳瞬间不关心自己袖子上的泥了,她面无表情走到屋中坐下,死死盯着面前的人:“真巧啊。”
江陵嘿嘿笑了笑:“是啊,真巧。”
只见?号称去长安学武艺和帮父亲修缮公主府的那两人坐在玄枭卫秘密基地?,三人相视,彼此都有些尴尬。
谢济川撑腮坐在左边第二席,饶有兴致道:“不会吧,你们居然不知道对方?也?要来这里?作?为朋友,竟连这点信任和真诚都没有吗?”
明华裳感受到会心一扎。枉她愧疚了那么久,敢情茶楼那天?,这两人都在演她?
明华章和韩颉走到前方?,明华章伸手道:“韩将军,请上座。”
“不不。”韩颉推让道,“你才是他们的负责人,自然该你上座。”
“将军比我官阶高。”
“等你考中了进?士就未必了。”
两人大概推让了一会,最终明华章走到左边首席坐下,韩颉坐到对面。明华章眉眼清清淡淡,说:“恭喜你们,第一场试炼通过。作?为玄枭卫,第一要紧的事就是保密,莫说朋友,便是对着亲人、枕边人,也?永远不能?暴露去向。”
第47章 双璧
“不要不当回事。”明华章像是感觉到他们在想?什么,淡淡道,“从你们选择这条路开始,就与?光明磊落背道而驰了。一旦你们泄露行踪,导致任务提前暴露,那就是送执行命令的战友去死?。就算任务侥幸成功,回来后,你们也会被玄枭卫问责。自己死不要紧,但家人呢?”
这番话终于让所有人都沉默了。韩颉见气氛凝重,笑道:“中郎将,他们刚来,还是一群新鸟,以后要慢慢练呢,别把他们吓着了。我知道你们几个都出身?尊贵,从小听着仁义礼信长大,但以后,你们首先要纠正一个观念。”
“对身?边人隐瞒、撒谎,并?非不信,而是负责。为了自己的信义不顾他人的命,这是匹夫之义;为了心?中的信念愿意被人误会、曲解乃至辱骂,这才是真正的家国之义。”
韩颉说完,从座下这些少年人身?上扫过,由衷叹道:“你们都是我亲手挖掘的人才,我希望有朝一日,能看?到你们成长为国之栋梁。”
明华裳心?里努嘴,明华章唱黑脸,韩颉唱红脸,这么一通组合拳下来,他们再不满就是无大体、无信义之辈了。
任遥还是有一种被耍了的感觉,她问:“所以,你们让我离开神都,只是一场测试吗?”
“当然不是。”韩颉道,“玄枭卫还没有闲到这种程度。离京说辞都是玄枭卫根据你们自身?情?况精心?安排的,你们加入玄枭卫就有了第二重身?份,但你们必须继续扮演好自己,不能引起任何人注意,最好表面看?上去平平无奇,毫无特点。你们离开神都的理由是假的,但行踪是真的,之后,会有人帮你们在长安伪造痕迹,定时将消息传回神都。”
韩颉看?向任遥,说道:“就比方任小姐。今日洛阳会有一个女子拜入武馆,平日深居简出,沉迷练武,这个消息玄枭卫会不经意传到平南侯老夫人耳朵里。至于以后如何在老夫人面前圆谎,那就看?你自己了。”
明华裳明白了,洛阳会多?一个习武的娘子,德业观也会多?一个女冠,只不过那两人不是任遥和明华裳。至于江陵……他本身?就是父亲送入玄枭卫的,江安侯必定心?中有数,会装聋作哑,甚至主?动帮江陵遮掩痕迹。
明华裳忍不住道:“这也太?麻烦了。”
韩颉竟然点头了,说道:“没错,给你准备的借口是最复杂的。德业观和京中关系紧密,光帮你圆场就耗费了不少人力。你这种家境优渥、父母宠爱的小娘子想?神不知鬼不觉地消失,实在太?难了。”
明华章在旁冷冷接话道:“一般这种人也不会想?不开,非要加入玄枭卫。”
明华裳霎间哑声,默默低头装聋子。她也不想?啊,如果她是明家真千金,她疯了才放着舒坦日子不过,跑出来受罪冒险。
江陵扳着手指头算了算,道:“为了训练我们三个新手,要放三个老手去扮演我们,还有更多?人在背后传假消息,这算起来不太?划算吧。”
“所以,你们一定要发挥出远超普通探子的能力,才不负这番周折。”韩颉扫过下方的年轻人,笑着道,“我相信你们一定不会让我失望的。”
明华裳不敢抬头,悄悄撇了撇嘴。看?来她要让韩颉失望了,她进玄枭卫只是为了混饭吃,现?在她的人生至高目标已经实现?了,努力工作是不可能的,随便划划水,别被踢出去就行了。
韩颉并?不知道明华裳此刻的心?声,他还沉浸在美好期望中,和颜悦色说:“上次考核中,你们的表现?远超我的预料。我本以为你们给中郎将打打下手,不添乱就不错了,没想?到你们竟然独立查明了真相。所以,玄枭卫破格,将你们三人一同录用?。”
明华裳挑眉,悄悄问:“原来,每次考核真的只通过一人?”
“看?你们自己选择。”韩颉还是那副好脾气的模样,耐心?解答道,“如果你们各自为战,相互残杀,那最后的胜出者通过,以后执行单人任务;如果你们选择合作,一旦任务失败,不分个人优劣,一起淘汰。只有极少数情?况下新人能协同完成任务,所有人一起晋级,之后的训练中默认是一个组,以后一起出任务。”
“玄枭卫成立至今,只有三组新人是一起晋级的。”韩颉指向对面,说,“一组是你们的队长和谢济川,一组是一对兄妹,剩下一组,就是你们三个。”
韩颉拈须,缓缓笑了:“但前两组成员事先就有深厚情?谊,唯有你们三人,先前可以说完全不认识,却能毫无保留地合作,可真是赤子之心?啊。”
谢济川偏头,和善地帮他们翻译:“韩将军的意思是,就属你们最傻。”
明华裳张了张嘴,竟无言以对。
“话不要说这么直白,有伤和气。”韩颉笑道,“你们三人实诚,明中郎将和谢济川却有些过于多?心?了,正好将你们放在一起调和一下。以后,你们五人就是一组了,组名?玄武。”
明华裳眨眨眼,有一种说不出的奇怪感觉。江陵越过桌子凑到明华裳身?边,问:“他是不是在骂我们是乌龟啊?”
江陵声音不算小,他说完后,全屋都静了静。明华裳悄悄扫过上面的人,暗瞪江陵:“都叫你多?读点书了,将军祝我们长寿呢。”
任遥僵硬地转过身?体,试图从未认识过这两人。
太?丢人了。
韩颉的笑容维持不下去了,道:“玄武是龟蛇神兽,倒也不算乌龟……不过,你们不喜欢的话,和其他组换一个名?字也成。”
“不用?了。”明华章抬起窄长的手掌,淡淡道,“玄武寓意不错,就这个吧。”
“是啊。”谢济川笑眯眯道,“做这行的长寿,这兆头可太?吉利了。”
江陵还试图表达当乌龟的不满,明华裳眼疾手快塞了个果子到他嘴里,堵住他的话。韩颉眼角抽了抽,还是稳住风度,继续道:“为了安全着想?,你们每人都要起一个代号,以后在玄枭卫中通信,只说代号,不说本名?。”
明华章说:“也好。我和谢济川先前就有代号,我叫南斗,他叫危月,你们记好,日后若看?到六星斗或者燕子,就代表这是我们之一留下来的暗号。”
江陵咦了声,问谢济川:“你叫危月,为什么记号是燕子,不是月亮?”
明华裳总算明白以前别人看?她是什么感觉了,江陵没文化的令人尴尬。明华裳小声提醒他:“谢阿兄的代号来自星宿名?——危宿,危月燕,故画燕子。”
江陵“哦”了一声,看?表情?似乎也没懂。谢济川笑着看?向明华裳:“妹妹真了解我。你二兄最初都猜错了,以为是‘旧时王谢堂前燕’之意。”
她竟然超过了明华章?明华裳还没来得及受宠若惊,明华章就冷冷打断:“妹妹是你叫的?”
谢济川幽幽瞪了眼明华章:“就你假正经,真无趣。”
明华裳尴尬,赶紧笑着道:“没事没事,谢阿兄想?叫什么就叫什么。不过危宿主?秋,万物?枯落,含肃杀之象,再配以月字,有些过于冷了。”
谢济川挑眉,眼中露出星星点点的笑意:“华裳妹妹真了解我。我都怀疑你被抱错了,其实是我的妹妹。”
明华裳心?里一惊,没控制好脸上的表情?,几乎以为谢济川知道什么。而空中飞速袭来一只笔,谢济川侧身?,两指将笔夹住,笑道:“景瞻,你这就有些不讲道理了。我叫妹妹你不高兴,我叫她名?字也不高兴,是不是无论任何人接近你家二娘,你都要拦着?”
这一番变故吸引走了大家的注意力,明华裳得以飞快调整好脸上表情?,笑道:“没关系,接下来我们就是队友了,不必讲究这些虚礼,何况,我还指望谢阿兄提点我呢。如果谢阿兄不嫌,和江陵、任姐姐他们一样叫我裳裳好了。”
明华章寒着脸,冷冷道:“不行。”
“你妹妹都同意了,要你管。”谢济川白了明华章一眼,含笑看?向明华裳,“裳裳真好听,可取自裳裳者华,芸其黄矣?”
明华裳眼睛亮晶晶的,连连点头:“谢阿兄博学,正是这首诗。”
韩颉都有些看?不过去了,他咳了一声,说:“以后你们同吃同住朝夕相对,有的是时间联络感情?,不如,现?在先将正事办完?”
明华裳赶紧应了一声,低头乖巧地想?名?字。明华章坐在首席,眼睛微眯,侧脸看?向谢济川。
谢济川察觉到他的视线,眨眼笑了笑。
最后,任遥代号七杀,暗号一杆枪。江陵代号金牛,暗号是一头牛,理由很简单,聚财。
他的审美还是这么简单、直白、富贵。
眨眼间只剩下明华裳了,她觉得江陵这个起名?思路就很不错,于是愉快说道:“那我就叫寿星吧。”
屋子中陷入寂静。明华裳道:“寿星这个名?字多?有福气啊!你们觉得不好听?”
理论上明华裳想?叫什么名?字就叫什么,但剩下几人实在无法昧着良心?说好听。明华裳看?出了他们脸上的勉强,善解人意说:“那不如改成福星?禄星?”
韩颉开始怀疑自己的看?人眼光了,他总觉得捡回来的这几个人脑子不正常。韩颉还有其他事,实在不想?陪他们浪费时间,说:“这些名?字都好,但我有一个更适合你。你和明中郎将是难得一见的龙凤胎,又恰巧都在玄枭卫中,如此缘分,错过可惜。听说中郎将有明家玉郎之称,不如,你们兄妹叫双璧,如何?”
明华裳觉得这个代号好,贵气,值钱,又好听。她眼睛亮了下,看?到明华章时又顿住:“可是,二兄已经有代号了。”
“改了就是了。”韩颉看?向明华章,“你意下如何?”
名?字乃身?外之物?,何况一个代号,明华章道:“我没有意见。但这样会不会暴露?”
京城中双胞胎寥寥无几,龙凤胎更是只有他们一家。这个代号一旦走漏,对明华裳的威胁是致命的。
韩颉笑得意味深长:“假作真时真亦假,这才是掩护呢。”
明华章想?了想?,觉得韩颉说的有道理,最明显的反而是最安全的,于是同意了。韩颉松了口气,说道:“今日你们初来,先去看?看?住所、熟悉熟悉路,等明日就开始训练了。你们虽各有天赋,但还是太?稚嫩了,不琢磨不成器。还有问题吗?”
韩颉说这句话纯属客气,他已准备好起身?,没想?到还真有不长眼的举手。韩颉看?过去,笑着问:“怎么了?”
明华裳小声说:“倒也不是大事。就是……不知月俸待遇怎么算?”
韩颉这次是真的开始怀疑自己看?人眼光了。他深吸一口气,微笑说:“玄枭卫亦有官阶品级,一应待遇等同朝廷官。比如你现?在,刚入玄枭卫,按规矩是正九品,一年俸米五十五石,月俸一千五十,食料二百五十,杂用?二百,防阁四?百一十七,职田两顷,庶仆两人。如果不需要仆从,可按每人每月两百文,以现?钱返还。除此之外四?季衣裳、节气饮食以朝廷当年安排为准,若立功,另有赏赐。”
韩颉一口气说完一大段,笑着看?向明华裳:“还有问题吗?”
明华裳在纸上运笔如飞,她心?满意足地看?向纸上的数字,收起来叠好,说:“没问题了。谢韩将军。”
果然还是朝廷可靠,俸禄里有米有田,衣食住行全部涵盖,甚至还给分仆役。腊八给她赐粥,夏日给她送冰,逢年过节有节气补助,这不比男人贴心?多?了?
这样的生活,请让她过一辈子吧。
韩颉默默看?了明华裳一眼,忍住没说话,拂袖起身?:“既然没有其他事,那你们先熟悉着,我另有他事,先走一步。”
明华裳开开心?心?道:“将军慢走,小心?路滑!”
江陵看?着明华裳谄媚的样子,实在无法理解:“这点俸禄没多?少钱,恐怕还不及你一身?衣服贵。你至于这么高兴吗?”
明华裳没好气白了他一眼:“这是我自己赚的,能一样吗?”
江陵被堵得哑口无言,谢济川走到明华裳身?边,弯腰去看?她纸上的字:“裳裳妹妹记得真仔细,竟然全写下来了。想?不到,裳裳竟是如此有志气的小娘子,以后根本不需要他明华章养嘛。”
“谢济川。”明华章也淡然起身?,面无表情?看?着他,“看?在韩颉在,我不想?让人看?笑话,今天已忍你好几次了。你还不消停?”
“裳裳。”谢济川拉明华裳的衣袖,道,“你看?看?你二兄这个嘴脸,就差在脸上写着,别靠近我妹妹。你拿刀做什么,你以为我怕你吗?”
明华裳连忙拦住明华章:“二兄二兄,谢阿兄开玩笑,他也是为你好。”
明华章真是受够了谢济川,但明华裳一直挡在他身?前,他怕把她伤到,一直没法用?力,竟然被明华裳拉住了。而谢济川还在疯狂作死?,他拢着袖子站在明华裳身?后,有恃无恐地轻笑:“就是。这是我和裳裳妹妹的事,与?你何干?”
明华裳听到谢济川的声音就头疼,她赶紧抱住明华章的胳膊,强行拖着他往外走:“阿兄,我爬了一天山路,我累了!你带我去找住所好不好?”
江陵嫌弃地“咦”了一声,抖了抖身?上的鸡皮疙瘩:“你们兄妹,一直都是这样相处的吗?”
任遥其实也觉得有点甜腻,但江陵这样说,她就要反对。她横了江陵一眼,道:“人家兄妹的事,要你管?”
明华裳有些不好意思了,以前撒娇不觉得有什么,如今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她才发觉她和明华章的距离过于近了。
她手臂还抱着明华章的胳膊,不知道该不该放,好在明华章依然一副清风朗月、渊清玉絜之姿,他毫不在意握住明华裳的手,说:“我带你去休息。”
明华裳抬眸,看?到明华章星辰般的眼睛。哪怕有人正在开他的玩笑,他依然如渊水深沉,如高山耸立,旁人的揣测瞬间成了污浊,丝毫不配沾染他。
明华裳心?安稳下来,低低嗯了声,由着明华章牵着她往外走。
他们两人出门?,在花园门?口正好和人撞上。明华章和明华裳往里走,里面的人要出来,也是一男一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