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九月流火
韩颉脸色冷凝,看?不出笑意,对着?明华章还算客气:“你来了,先坐。”
“不必麻烦了。”明华章没有动,问,“昨日?的题,有答案了吗?”
韩颉抬眸,面无表情望了明华章一眼,明华章淡然回视。韩颉唇边单薄地笑了笑,说:“那?就更要坐下?说了。中郎将,请吧。”
明华章这回没有再执意,步入内屋,掀衣坐下?。韩颉不慌不忙给两?人?倒了茶,放下?茶壶,这才开口:“你的答案是对的。”
明华章眉梢微抬:“哦?”
韩颉抚膝,慨叹道:“你们交上来的分析我都看?了,我很欣慰,虽然昨日?课上你们一口咬定是张三,但?大多数学?员没有改答案,依然保持原有的猜测。他们有自己的想法,这是好事,然不幸的是,他们的想法是错的。”
明华章不动,静静等待韩颉接下?来的话。韩颉笑了笑,道:“昨天散课后我就派人?去追张三,最后寻到了平康坊。我们的人?守在外面,打算趁深夜取画,但?亥时楼里突然吵闹起来,我们的人?趁乱冲进去,发现张三死了。”
明华章问:“那?画呢?”
“不知道。”韩颉说,“这就是最大的问题。张三的尸体倒在青楼,那?根拐杖就放在他身边。暗线悄悄打开,拐杖里面果然是中空的,但?是,画不见了。”
明华章用的是问句,语气却?很肯定:“画被?凶手拿走了?”
“我也是这样想的,图画失窃和凶手脱不了干系。”韩颉说道,“但?离奇的是,那?段时间张三并?没有见过人?。他进入青楼后,让花魁作陪,进房寻欢作乐。我们的人?分两?拨,一拨守在楼外,盯着?窗户,另一拨人?在大厅里蹲着?,盯着?张三的门。后来别的客人?也要点花魁,老鸨去接人?,张三和老鸨吵嚷很久,闹得很不好看?,楼里的花娘、我们的探子都看?清了,很确定那?就是张三。之后张三被?安抚下?来,独自回房间等待,探子一直盯着?,保证一只苍蝇都没飞进去,但?青楼的歌舞停止后,老鸨去查房,却?发现张三死了。”
明华章挑眉,觉得事情有意思了:“你是说,张三独自待在一间密闭的房间里,没有任何人?进入,他却?死了?”
“是的。”韩颉说,“后来京兆府的人?来了,找不到可疑之处,认定他为自杀。要不是他随身的画丢了,我也会以为是自杀。”
明华章手指划过茶盏边缘,但?并?不喝,雾气模糊了他的手指轮廓,只觉得白得惊人?。
明华章慢慢问:“所以,你想让我去找杀张三的凶手?”
“不。”韩颉道,“张三之死虽然离奇,但?密室如何杀人?其?实无关紧要,你要找的,是那?幅画。”
明华章指尖点了点托底,说:“画上到底画着?什么,张三是谁,画师是谁,你们到底想做什么?”
韩颉沉默,明华章放下?茶盏,瓷托在木案上传来轻轻一声?响:“这次任务要冒性命危险,你不说清楚,我不敢信。画重要还是秘密重要,你自己看?吧。”
韩颉叹气,知道糊弄不了明华章,迟早都要有这一步,便说道:“画师,也就是宴会的主人?,叫卫檀。这个名字你可能没印象,但?他的师父你一定听过——阎立本阎司空。”
明华章黑瞳微微扩大:“阎右相?”
“是他。”韩颉说,“阎司空擅画,但?同样擅长绘建筑图式,翠微宫、大慈恩寺皆出自他手,但?最出名的,当数大明宫。”
茶水的热气腾腾升起,氤氲了两?人?视线,明华章的眸光仿佛也意味不明起来:“丢失的画,莫非是大明宫设计图?”
“算是。”韩颉说,“高宗时,下?令重建大明宫,命阎司空设计营建。后来女皇迁都,大明宫没住两?年就闲置了,一转眼十多年过去,女皇决心迁回长安,但?大明宫正殿含元殿前几日?却?遭遇雷劈,急需修缮,女皇对大明宫内的布局也不甚满意,要一起休整。但?阎司空已逝去十来年了,他不许后人?学?画,把?当年关于大明宫的手稿都烧了,阎家没人?能看?懂大明宫。唯有一徒卫檀,龙朔年间跟随阎司空左右,他是最有可能,也是唯一有能力?恢复阎司空设计的人?了。
“女皇三月份决定迁都后,就派人?回长安,命卫檀重绘图纸。他画了一个月,前几日?才终于画出来。但?他在宴会上拿图纸炫耀,之后如你所知,卫檀被?人?毒死,图画被?张三盗走。如今张三也死了,这副图彻底不知下?落。”
韩颉没有明说,但?看?他无论如何都要找阎司空重修大明宫的做派,明华章十分怀疑,大明宫内有一些不为人?知的密道,所以才必须找原设计师。明华章挑挑眉,识趣地没有再问,道:“阎司空已仙逝十多年,早已物是人?非,你们确定只要找回图纸,就能重建宫殿?”
“那?不然呢?”韩颉反问,“阎司空死了,他的后人?不再作画,唯一的徒弟也死于非命,你还有其?他办法?”
明华章被?问住了,想了想倒也是。设计师不在了,但?只要有图,工匠们连蒙带猜,好歹还能复原。如果没有图纸,那?就真无从下?手了。
明华章问:“如果找不回来呢?”
韩颉似笑非笑看?着?他:“那?就说明上天不同意女皇迁都,回归长安一事,只能作罢。”
明华章听到立刻肃然,身体也无意识绷得更挺直。他没有再问多余的话,单刀直入道:“何日?之前完成任务?”
“自然越早越好。”韩颉道,“再提醒你一句,如今刚入夏,正是动工的最佳时间。修缮含元殿最少都需要四个月,现在已经四月了,如果八月之前无法让天下?人?看?到恢弘气派的大明宫,那?迁都一事,今年就无法成行了。”
迁都晚一天就多一天的变故,如果无法尽快找到图纸,八月就无法交工,今年就无法迁都。等到了明年,谁能保证女皇怎么想?
明华章黑眸清濯坚定,抬手行礼:“南斗领命,十日?内必找回大明宫图。”
“改换称双璧了。”韩颉终于有了些笑模样,好奇问,“你不问任务完成后的奖励,以及完不成的惩罚?还是说,你对自己十分自信,坚信自己不会失败?”
明华章低低一笑:“相反,我没有任何把?握。毕竟这次任务不同以往,目标只是一张图,烧了便烧了,我没有任何办法。”
“那?你还敢接?”
“大是大非面前,无需在乎个人?得失。”
韩颉挑眉,意味深长:“大是大非?什么是‘是’?”
“维护国?本,忠君卫国?,不是吗?”
韩颉笑了,抚着?膝盖缓缓点头:“太是了,这顶帽子扣下?来,天下?没有人?敢说不是。五十余份作业中,唯有七人?写凶手是张三。你们组倒也一致,一会不用去上课了,赶紧回去收拾行囊,趁天没黑,出山去长安寻画吧。等你们到长安后,按照老办法去寻接头人?,他们会告诉你们具体情况的。”
明华章拱手,起身出门。刚转身,韩颉叫住他,道:“顺便把?千山叫来。”
好了,现在他可以确定另两?人?是苏行止和苏雨霁了。明华章没回头,问:“一个任务却?派两?个队伍,韩将军,你这是什么意思?”
“老人?家多愁善感,杞人?忧天,总是如此?。”韩颉道,“万一你们失败,总得让我加层保险吧。放心,他们不会妨害你们的,在长安遇到了,尽可大大方方合作。”
明华章没回话,大步走了。韩颉看?着?那?个连背影都掩不住冷淡倨傲的少年郎,抿了口茶,轻笑道:“果真是少年人?,还是太骄傲了。”
明华章听到韩颉派了另一队,不知道保险还是监视他时,心里虽然不舒服,但?也可以接受。然而,那?个人?偏偏是苏行止。
按照玄枭卫的规矩,韩颉单独见明华章和苏行止,那?就说明这次任务他们两?人?是平行的,不存在谁领导谁的问题。明华章一想到他去长安寻找目标时,会有人?在背后盯着?他,心底的不爽就像秋风野火,愈演愈烈。
尤其?是当明华章回到校场,发现明华裳正在和苏行止说话时,那?股不爽感几乎到达顶峰。
第56章 长安
明华章走?后,明华裳散了散脸上的热度就重新练箭。她总觉得明华章这个节骨眼被叫去没有好事,但空想无用,她还是做些实际的事情吧。
明华章的教导非常细致,不厌其烦重复了很?多遍,哪怕明华裳心猿意马,也被动把要点记住了。她挽着弓射箭,准头稳步提升,即使?依然射不中红心,但至少每支箭都能上靶了。
箭篓射空了,明华裳缓缓呼了口气,拿出帕子擦汗。但她练习时用力过度,现在胳膊抻得酸痛,她手指没拿稳,帕子被一阵风吹跑了。
明华裳吃了一惊,赶紧去追帕子。手帕正好挂在一根树枝上?,明华裳踮起脚尖,怎么都够不着。明华裳正打算找江陵帮忙,旁边射箭的苏行止看到了,过来帮她取下帕子。
明华裳猝不及防看到苏行止,怔了下,甜甜笑道:“多谢千山兄。”
明华裳的眼睛亮晶晶的,笑容像阳光一样穿云破雾,直击人心。苏行止看到这样的笑,脸上?不觉放松了些,他?将帕子递回给明华裳,出于礼数寒暄道:“双璧姑娘进步极快,真?是钟灵毓秀,聪慧天成。”
这话说苏雨霁还行,明华裳可当不起。她笑道:“千山兄太?抬举我了。是师父教得好,可惜我太?笨了,现在都没学会?。”
苏行止自然要客气两句,说明华裳已经做得很?好了,勉励几句天道酬勤之?类的废话。明华裳有意和苏行止打好关系,便多说了两句。她觉得差不多了,正打算回去,莫名感觉气氛不对。
明华裳顺着直觉回头,看到校场对面的树荫下站着一道颀长身影,白色练功服寥寥几笔勾勒出他?宽肩长腿,风吹林动,斑驳的绿影投在他?身上?,显得他?尤其白皙。
哪怕没看到面容,仅凭这份身材、气度,也足以猜出是谁。明华裳惊喜,顾不上?和苏行止说话,忙朝对面奔去:“阿兄,你回来了!”
明华章一进来就?看到到明华裳和苏行止站在一起,举止亲密,相谈甚欢。明华章脚步顿住,心里无来由涌起股烦躁,他?身形微定,正在思索下一步该怎么办,却见?明华裳回过头来,看到他?的那一瞬立刻绽放笑脸,朝他?跑来。
明华章心里莫名的气舒坦了一些,他?走?出树荫,伸手接住明华裳。明华裳没注意到明华章的神情变化,她向炒豆子一样,一见?到他?就?哒哒问道:“阿兄,你刚才去哪儿了?没人为难你吧?”
明华裳一心询问,都没意识到明华章捏着她手指的力道尤为用力。明华章抬眸扫了眼后方,不动声色将她拉到自己身后:“没事。不是让你练箭吗,怎么到处乱跑?”
“没乱跑。”明华裳像被委屈的孩子一样,大声告状道,“我都射完了,但还是不准。”
“准头慢慢练就?好。”明华章眸黑如墨,淡淡道,“为何射不准,就?去找别人?”
“哪有,我是为了捡帕子。”明华裳抽出袖口里的手帕,说,“我擦汗的时?候手帕被吹飞了,是千山阿兄帮我取下来的。”
明华章听到“阿兄”这两个字无比刺耳,明华裳总是阿兄长阿兄短绕在他?身边,慢慢明华章都听习惯了。今日这两个字再从她口中说出,喊的却是另一个男子,明华章才惊觉,原来,兄长这个称谓并不是他?独属。
她年纪小又?嘴甜,谢济川,苏行止,许多人都可以是她的好兄长。
明华章越压抑,脸色就?越静澹,他?说:“原来如此,那确实该好好谢谢他?。我陪你去道谢。”
明华裳怔了下:“啊?”
小打小闹而已,需要这么大张旗鼓吗?
明华章对此却莫名坚持,说:“不可失礼,走?吧。”
明华裳隐约觉得明华章的态度很?怪,可是再想想他?是最君子风骨的人,专程去道谢似乎也正常。明华裳被绕糊涂了,乖乖跟着明华章去见?苏行止。
明华章一直拉着她的手腕,他?手指修长、骨节分?明,圈在明华裳腕骨上?,指尖那股玉一般的凉意强势霸道,不容拒绝。
苏行止看到明华章走?来,哪怕一句话没说,但他?很?确定感受到一股敌意。明华章拉着明华裳停在三步之?外,对着苏行止微微颔首:“方才多谢千山兄为她解围。”
明华章姿态矜贵疏离,嘴上?道谢,但眼睛中的光透着一股冷锐。苏行止很?奇怪自己哪里得罪了明华章,如果他?没记错,他?和这位年轻有为的暗杀传奇应当没过节吧?
苏行止道:“举手之?劳,何足挂齿。双璧姑娘聪慧努力,任谁看到都不会?袖手旁观的。”
明华章浅浅笑了笑,端是君子高洁,玉树临风,明华裳却觉得手上?的力道更大了。明华章道:“是我失职,没护好她,麻烦千山兄了。对了,将军有事要和你说,命我通传你。”
苏行止惊讶,立刻明白明华章对他?莫名的敌意来自哪里了。他?对昨日的情景戏也有猜测,韩颉叫完明华章又?来叫他?,那就?是说,这次任务要分?给两拨人做?
苏行止还没经历过这种情况,无论韩颉嘴上?说得再好听,同时?派两拨人负责,不是不信任任务组的能力,就?是不信任对方的忠诚。
难怪明华章如此针对他?,苏行止自忖摸清了原委,不再计较明华章的态度,拱了拱手就?走?了。
等苏行止走?远后,明华裳凑到明华章肩膀边,问:“二兄,刚才是韩将军叫你?”
明华章收回目光,低头对上?她清凌凌、水润润的眼睛,心里有一股莫名的气冲撞:“嗯。”
明华裳担忧的事成真?,她连忙凑近了,急切问:“他?说什?么了?”
她的眼睛黑白分?明,里面清晰倒映着他?,仿佛她的世界里唯有他?一人。明华章心底莫名的冲动逐渐平息,忍不住抬手,揉了揉她头顶,说:“一些小事,我心中有数。去收拾行李吧,我们今日去长安城。”
明华裳眼睛睁了下,显然非常意外,随即大喜:“好啊。我要准备什?么?”
“什?么都不需要准备,衣食住行有玄枭卫安排,衣服去长安还要另做,你只需要拿你日常用的小物件就?行了。”明华章说着看向另一边,扬声道,“危月,金牛,七杀,你们随我来。”
江陵正射箭呢,突然被告知要去执行任务,下午的课不用上?了。他?怔了怔,痛恨地拍手:“早知道今天不用上?课,昨日的作业我就?不写了。唉,失算啊。”
任遥凉凉瞥了江陵一眼,嗤道:“出息。”
谢济川没在意另两人的斗嘴,沉着脸追问:“是什?么任务?要走?几天?要做什?么?”
“你们先回去换身寻常衣服,收拾行李,具体事情路上?说。”明华章看了眼日头,说,“一刻钟后马场见?。”
基地内有骑马训练,养了大量良驹,他?们要下山执行任务,正好顺五匹马带走?。衣服盘缠都无需准备,行李实在没什?么可收拾的,才一盏茶的功夫,众人就?陆陆续续走?到会?合地点。
明华章换了身靛青色圆领袍,革带束腰,手握横刀,远远看去如一泓月色落在水上?。明华裳为了方便换上?胡服,江陵、谢济川、任遥同样做劲装打扮。
五人碰面,明华章清点过,确定没有漏掉东西后,就?带着他?们下山。明华章出示令牌,守门侍卫看到令牌上?的雕像,一句话都没有问,直接道:“放吊桥,通行。”
明华章轻轻一跃上?马,率先踏过吊桥,一马当先往莽莽山林奔去。
明华裳上?山的时?候苦大仇深,如今却像郊游一样,完全没有出任务的紧张。她心态放松下来,这才发现终南山果然灵秀,难怪许多隐士、道长都在此修行,当真?名不虚传。
明华裳、任遥、江陵在前方打打闹闹,谢济川驭马走?到明华章身边,问:“怎么回事?”
“昨日的宴会?是真?事。”明华章道,“我不确定那个人是否叫张三,但他?死?了,图画也丢了。”
按时?间推算,宴会?杀人应当发生在不久前,韩颉拿不准凶手是谁,所以搬到课堂上?集思广益。结果还真?让他?碰对了,昨日散课后韩颉立刻命人去追踪张三,结果却晚到一步,张三已死?,拐杖里的图画不知所踪。
谢济川问:“图上?画着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