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璧 第66章

作者:九月流火 标签: 宫廷侯爵 天之骄子 青梅竹马 甜文 悬疑推理 古代言情

  谢济川已经打开窗户,明华章不再多言,回礼后就转身。大明宫图在?外面每多待一刻就多一刻的危险,他们必须尽快护送图纸到?安全的地方。明华裳三人是明牌又是新手,跟过去也没什么?用,干脆留下来把戏做全套。

  走到?窗边时?,明华章忽然停住,回身问:“赵姑娘,敢问令尊名讳?”

  玉琼怔了下,诧异问:“你问这个做什么??”

  谢济川已经在?外面等他了,明华章收敛眸光,淡淡说:“没什么?,随便问问而已。”

  说完,他就乘着夜色轻巧跃下,少年长手长脚,身姿矫健,眨眼的功夫就消失在?平康坊的纸醉金迷中。

  两人走后,包厢里重归寂静,明华裳三人面面相?觑,不知道该说什么?为好。最后是玉琼洒然一笑,说:“原来你真的姓江,莫非,公子当?真是江世?子?”

  这句话打破了僵局,江陵恢复那副吊儿郎当?的小爷模样,翘着腿坐到?榻上,神气道:“当?然,本小爷行不更名坐不改姓,从不说假话。”

  任遥冷笑着翻了个白眼:“狗屁。”

  江陵有些急眼了,骂道:“你一个女儿家,整天将这些话挂在?嘴边,像话吗?”

  “要?你管?”

  玉琼看着面前真实鲜妍的少年少女,忍俊不禁,笑着笑着眼框忍不住泛湿。

  真好,少年嬉笑怒骂,神采飞扬,是永远不坠世?故的星辰。

  明华裳看这两人又像小孩子吵架一样嚷嚷起来,只觉得?丢脸。她尴尬笑着,对?玉琼说道:“赵姐姐,他们俩就这样,让你见笑了。”

  玉琼唇角浅浅勾了勾,难为她愿意称她一个风尘女子为姐姐。兴许是四月的夜风温柔,玉琼难得?生?出了说家常话的心思,问:“你们这副样子,肯定不是真容吧?难怪你昨夜搬出来住了,刚才那个郎君很?关注你的样子,你们是什么?关系?”

  明华裳微怔,不知该怎么?回答这两个问题。玉琼很?快反应过来,截住话头道:“是我僭越了。你们是什么?人,长什么?模样,还是不要?告诉我了。以后即便我们能相?见,还是不认识为好。”

  这对?双方来说都是最好的,明华裳莫名生?出股戚然。

  她想,她可能明白加入玄枭卫时?明华章的那番话了。选择了这条路,就要?终生?与?黑暗、伪装、谎言为伴,哪怕途中遇到?投缘的朋友,也无法相?交。

  明华裳不想把这份失落表现在?人前,她笑了笑,欢快说:“听说赵姐姐的画、乐是两绝,画作我们领教过了,琵琶还未曾得?见。不知,今日?可有耳福讨教一二?”

  “这有何难。”玉琼也很?爽快,她敛裙坐好,琵琶横抱,手指轻轻一划,便是一串大珠小珠滚落,“我虚长你们几岁,没什么?见面礼可送,便送你们一曲秦王破阵乐吧。”

  江陵惊讶:“杀气这么?重?”

  任遥没好气地拍了他一下:“怎么?,女人不能上战场吗?”

  “不敢不敢,当?然能。”江陵很?识时?务,道,“几位姐姐妹妹请,你们说什么?就是什么?。”

  楼下,一位女子正趁着夜色掩护搜索院子,她听到?楼上传来慷慨激昂的琵琶声,惊讶道:“他们在?做什么?,真来青楼享乐了?”

  她身侧,一个男子负手而立。他听了一会,轻声叹道:“雨霁,不必找了。”

  苏雨霁犹豫:“阿兄……”

  “他们已经完成了。”苏行止抬头望向?皎洁高悬的月亮,无奈一笑,“按时?辰算正好一天。南斗出手从不落空,果然不是浪得?虚名。”

  “当?然,现在?该叫他们双璧了。”

  江陵参加过许多宴会,便是宫廷盛宴于他而言也是家常便饭,但?他从未听过这么?好的琵琶。秦王破阵乐奏完后,江陵颇有些意犹未尽,这时?候天香楼外闯入一波人,咋咋呼呼问:“我乃江安侯府管家,我们世?子呢?”

  得?了,江陵听到?外面的声音就知道谢幕戏来了,他终于可以结束痛苦的纨绔表演生?涯了。

  不过话说回来,这对?兄妹真是如出一辙,他江陵的名声不要?钱吗,明华章就让人站在?门口这么?大声地嚷嚷?

  继上青楼鬼混之后,他还要?再多一个被家仆从青楼提溜下来的“美名”吗?

  江陵不住碎碎念,怨念极深。任遥和明华裳自?然不理?他,他们跟着“家仆”,顺理?成章离开天香楼。

  一日?后,清幽葱郁的终南山深处,穿着白色练功服的少女无精打采地跑步。谢济川从她身后轻松追上,却没有掠过,而是跟在?她身侧。

  明华裳惊讶:“谢阿兄,你有什么?事吗?”

  “倒也没有。”谢济川顿了顿,漫不经心说,“她只是一个老鸨,逼良为娼,作恶多端,而玉琼却是落难小姐,身世?坎坷,才艺双绝。你明明很?怜悯玉琼的身世?,那日?为什么?还要?那般维护老鸨?”

  明华裳怔了下,垂眸,轻声道:“她对?青楼女子做的事,又何尝不是她曾经遭受过的呢?一码归一码,她做错的事,或许会有人来惩治她,但?那个人绝不是我。”

  谢济川不能理?解,问:“若那个人自?始至终没有出现,恶人得?以善终呢?”

  “那便是天命如此。”明华裳笑了笑,微不可闻道,“我不能为了自?己心中的正义,就用她没做过的事,给她以惩罚。若这样,我与?她又有何区别?”

  谢济川回眸,看到?明华裳莹白的脸蛋,毛茸茸的眼睛,和鼻尖上细细的汗。

  她实在?是一个很?奇怪的女娘。明华裳是谢济川见过共情能力最强的人了,她能感受到?凶手杀人时?的心情,能感受到?死者濒亡时?的恐惧,能感受到?玉琼、隗白宣这样无数底层女子的悲痛。可是,当?选择权交到?她手上时?,她依然选择止步,独自?消化黑暗,让所有痛苦终止在?她这一步。

  明明没有任何道德、律法约束她,她顺从私心夹带一点小小的偏差,不会有任何人责备她画错了凶手。

  可是,她没有。

  谢济川望着她,许久不说话,明华裳被看得?有些发?毛,小心翼翼试探:“谢阿兄,还有什么?事吗?”

  谢济川回神,看着她笑了笑,看热闹不嫌事大道:“努力吧,你还有五圈。”

  “啊,你不要?提醒我!”

  ·

  圣历元年,四月十五。

  今夜无月。白日?习武、上课,颇为无趣,不如睡觉。

  韩颉检查大明宫图,确定无误,已送回工部。自?然是无误的,庸人总喜欢再加一道工序浪费时?间,还美名其曰核查。

  听闻昨日?含元殿已动工,可惜钦天监卜算接下来一个月都有雨,不知含元殿能否赶上工期。若最后因不能交工而无法迁都,便当?真是天意亡唐,贻笑大方了。

  景瞻近来越发?瞻前顾后了,他也像那些蠢人一样,逐渐变得?无趣。不过意外发?现一个新乐子,她明明和普通闺秀一般无二,都是一样的愚钝脆弱,自?欺欺人,但?为何她每一次选择,都和预料不一样?

  留待,再观察。

  谢济川,于长安脚下,终南山麓。

  ——第三案《画中天地》完。

第71章 迁都

  仲商清秋,暑徊日长。终南山长林丰草,天色将暝,风吹过林木,整座山都笼罩在沙沙声中。

  竹帘高高卷起,穗子随着风轻轻摇晃,明华裳坐在直柩窗下?,头发挽成简单的元宝髻,露出细长的脖颈和白净的脸庞。

  她未施粉黛,一身清爽简单的白色便?服,除了脑后浅绿色的发带,通身上下找不到多余装饰。

  长安的暑日十分闷热,唯有日出前和日落后能舒服些,而上午练武雷打?不动,一天里唯有傍晚这段时间能安安心心看书。

  明华裳睫毛低垂,专注捧着一卷厚厚的卷宗,这时候院门被人推开,她随意?用?余光瞥了眼,欲要起身,被来人止住:“不用?动,看你的书吧。”

  明华章同样做利落的白衣打?扮,腰高高束起,勾勒出宽肩窄腰长腿。他从林荫下?走来时,切实?演绎什么叫华茂春松,长身玉立。

  他怀里抱着几卷卷轴,停在窗前,轻轻松松看到了明华裳手中的内容:“还在看江南道的卷轴?”

  “是。”明华裳说,“难得这位刺史?卷宗记得详细,不光附有死者验尸报告,还记录了凶手的家世情况。这可?是珍贵的第一手材料,当然要慢慢看,仔细看。”

  明华章没说什么,俯身越过窗户,将带来的卷轴放到她身边:“这是韩颉新找来的记录,上面写?了案件情况和凶手供词,或许对?你画像有用?。”

  明华裳听后惊喜,连忙去拆新卷轴:“真的?这可?太及时了,办案的人只关心死者,抓到凶手只要招供就完了,根本不关注凶手是什么样的人。都说验尸是让死者说话,结果现成的活人——凶手,却根本没人想过让他们说话。不知穴深,如何?伏虎,只有知道凶犯是怎么想的,才能知道发生命案时如何?寻找凶手,未发生命案时又该如何?防范。”

  这类话明华裳已抱怨过很多次了。四月份他们在长安找回大明宫图后,韩颉一天假都没给他们放,马上就让他们回来训练。

  如今已进八月,这四个月里,明华裳整日待在深山老林里骑马射箭打?沙包,有时候还要当做沙包被别人打?。她体力和耐力都大幅提高,不再是曾经一拳就倒、两步就喘的小废物了。

  至少能挨两拳。

  除了习武,韩颉也没让他们在文试上放松。四个月内他们学?习了暗号、杀人、救人、各地风物志甚至道术风水等稀奇古怪的知识,这些是所有人都要学?的大锅饭,除此之外?明华裳还被开了小灶,每日课余时间别人休息,她要捧着历年历代的卷宗看。

  明华裳能亲身经历的案子少之又少,毕竟她不至于这么衰,走哪都能遇到死人。明华章很反对?她靠直觉破案,坚称经验比直觉重要,兼听比偏信重要,他找来很多卷宗,让明华裳从过往的案例中见识形形色色的罪犯,帮她训练画像能力。

  明华裳这几个月过得很辛苦,每天除了睡觉再无多余时间,但说实?话,收获极大。

  前期是她磕磕绊绊学?习卷宗,后面就轮到她给卷宗挑毛病。各地官府办案能力参差不齐,能不偏不倚描述凶手的更是少之又少,明华裳往往要看一大段废话,才能找到一两句有用?的证词。她对?此怨念极深,每次见到明华章都忍不住抱怨。

  明华章对?此习以为常,他单臂撑在窗沿上,叹息道:“这是四都的卷宗,已经算好?了。世人重京官而轻外?放,每年的新科进士都想方设法留在长安、洛阳,其余的也会?去往江南等鱼米之乡。长安、洛阳、扬州虽繁华富庶,亦不过是大唐三百五十余州中的其三,连百中之一都不到。京畿之外?偌大的疆土,连读书识理的长官都少有,何?况下?方的流外?吏。”

  明华裳抬头,看向面前的少年。两人虽然隔着窗户,但脸却离得很近。初秋暑意?未消,斑驳的绿影落在他身上,远处的风掀来哗啦啦的声响。

  他似乎又长高了,肩膀逐渐变宽,露出男子的硬朗棱角,却还保留着少年的清瘦修长,一眼望去如雨后的竹,柔韧笔直,清姿磊落。他提起外?州吏治薄弱,眸光漆黑又认真,是当真在忧虑。

  明华裳自然没错过,他说的是“大唐”。可?是,现在的国号应当是周。

  明华裳没纠正他,说:“二兄,我?看这些卷宗,最大的感触倒还不是缺人,而是浪费。”

  明华章听后郑重起来,问:“怎么说?”

  “拿长安来说,京兆府的官员无论如何?不能说无才吧,但他们办案时,只知道让手下?人磨时间、耗辛苦,把现场周围所有人都盘问一遍,抓不到可?疑的人就扩大范围,再次蹲点?、盘问。小吏也是人,时间长了也会?疲惫、厌倦,他们整日劳苦却只能拿到微薄的俸禄,不免会?屈打?成招糊弄上官。这不是衙役小吏的错,是上方长官的错。”

  明华章听得很认真,点?头示意?:“你继续说。”

  “而我?看他们的办案卷宗,分明有很多功夫是没必要的,纯粹白折腾。我?也能理解主官的想法,他们是一方父母官,抓不到凶手会?影响他们的政绩,极可?能会?拖累吏部考评。他们不敢冒险,便?责令手下?布下?天罗地网,宁可?错杀不可?放过,才不管那些捕快小吏会?不会?累。可?是很多凶手分明是有共通性的,比如奸杀女子的人,之前很多都有纵火经历;用?残忍手段虐杀死者的人,很可?能是从虐杀动物开始的;许多看似残忍、被官府判断为仇杀的杀人案,在我?看来,其实?是为了……”

  明华裳一下?子卡住了,她本来想说是凶手不行,硬不起来所以在尸体上泄愤,有些痕迹看似是暴力,其实?是性谷欠。

  可?是,这些话要怎么和明华章说?

  明华章手臂撑在窗沿上,半俯着身,认真看着她。他今日穿着窄袖白色圆领袍,袖口翻折,上面绘着繁复的宝相花纹,其下?隐约可?见他精巧的腕骨,修长有力的小臂线条。

  他常年习武,饮食自律,穿衣时看起来四肢纤长,清瘦飘逸,其实?他手臂并不细。

  明华章眼眸黑白分明,水泽盈润,见她停顿,还主动问:“是什么?”

  明华裳不知道想到什么,自己脸红了。她偏过脸,掩饰地咳了声,支支吾吾道:“我?还没想好?。”

  明华章静静凝望着她,显然无法被这个理由说服,但也没再勉强,说:“好?,你慢慢想。你说的很有道理,科举选士虽然给了广大寒门机会?,但选出来的都是文人,离做官执政还有很长一截路。你总结的这些共同点?很有用?,有没有想过将它们汇总起来,写?成一本书?”

  “我??”明华裳听后本能道,“二兄,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书画差得很,写?诗更是狗屁不通,这种事应当交由高士,再不济也该由位才女来。”

  明华章突然伸手捏了捏她头上的元宝,微微含笑道:“不要妄自菲薄。那些所谓才子才女作诗是为了歌功颂德,而你却是为死者言,为生者权。不事王侯,高尚其事,你比他们崇高多了,理应是他们见了你惭愧,你有什么不敢的?”

  明华裳怔然,还是有些迟疑:“可?是我?……”

  “慢慢来。”明华章说,“如果能写?成一本书,推广开来,既教长官如何?分配有限的人力,又教衙役如何?缉凶,那天下?冤案错案会?减少多少?裳裳,你看一会?命案现场就能画出凶手画像,你的天赋不比谢济川差。如今有才之人一心仕途,事于帝王,无人肯事百姓。我?希望你不负你的天赋,做真正有意?义的事情。”

  明华裳抬眸,撞入明华章眼中。他的视线平静沉稳,静水流深,无声处自有一股力量。

  原来明华裳不明白,他为何?不知疲惫一样读书习武,勤学?苦练,他绝对?是她见过最自律的人。他已经什么都有了,还在坚持什么呢?

  现在明华裳终于知道了,他并不是口头上追求君子,他是发自内心相信孔孟之言,践行他的君子之道。

  明华裳也不知不觉被那股凛然正气感染,慢慢点?头:“好?,我?试试。”

  山风穿堂而过,头顶的竹帘轻轻摇晃,两人视线相望,脸颊相距不过半尺。明华章才意?识到他们的距离好?像有些太近了,他正想如何?不动声色化解,突然身后院门被推开,一道大咧咧的声音闯进来:“热死我?了,明华裳,你昨日的疏论写?了吗……”

  明华章立刻站直,明华裳也赶紧坐正,掩饰性地看书。江陵风风火火闯进来,瞧见这一幕都愣了下?:“你们在干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