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司雨情
秦乐窈之前在端州的时候,也跟白玦算得上熟络了,这两年未见,既是如此有缘碰上,于情于理都该前去打个招呼。
思及此,秦乐窈简单收拾了一番衣着,便出去门了。
客栈不大,总共就这么两层楼的几间房,稍微绕一下,便能在对角的西楼找到正在搬东西入住的人。
秦乐窈找过来的时候,正好白玦下楼去了,屋子前面只留了一个照看的小厮,她便跟着往前走了一段,脚步轻快下楼去寻他。
木梯的拐角是瞧不见下面光景的视线盲区,秦乐窈转弯的时候没由来的冒上来一个直觉,稍稍顿住了脚步。
下一瞬,下头拐角传来白玦引路的声音:“公子,这边上去,房间还算干净,卧榻已经换了咱们自己带的毛毯……”
秦乐窈的脑子里像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震耳欲聋,她站在这狭窄的楼梯间,气血翻涌,颇有几分不知所措。
然后她听见了萧敬舟那熟悉的声音,应了他一声:“嗯。”
两个男人的脚步声接近,踏上第一层楼梯的时候,秦乐窈回过神来,转身落荒而逃。
东楼和西楼中间隔着中庭院落,两侧应是都有回廊连接,刚才白玦出去的房间在左侧,秦乐窈窜上去了便往右边跑,岂料原本该是和来路对称的结构,中间却是被店家封了一层隔板,改成了家用的两间房。
秦乐窈当即贴着门板把自己藏了进去,她身子单薄,萧敬舟显然也不会无故跑到右边来盯着看。
待到听见两人的脚步声一进屋,她便赶紧趁机大步跨过去冲下了楼。
要说再次被人像金丝雀一样豢养在身边,秦乐窈最不想见到的人,就是萧敬舟。
当年那般的坚持与信誓旦旦,那场对赌,不眠不休的日夜,三个月,为他盈利十万两白银,这才好不容易才获得的自由之身。
结果一别两年,再见面,仍在樊笼里。
真怕听见他的一句你这又是何必,秦乐窈自己都觉得可笑。
她并不是个看重别人眼光的人,这件事放在任何人面前,她都能处之泰然一笑了之,唯独萧敬舟是个特殊的存在。
秦乐窈跟赫连煜说的,萧敬舟能算她半个师父,这话不假,若非是后来他对她动了那些旖旎的念头,其实原本该是一个受她尊敬爱戴的好师父。
秦乐窈的处事的机灵劲是天生的,但为商者的心态和那极度的冷静理性,全都是萧敬舟教给她的。
“秦姑娘?”白玦的声音从楼上传来,带着不确定与惊喜,成功定住了秦乐窈的背影。
她站在庭院里,收拾好情绪后回过头来,在二楼栏杆边上看见了白玦。
还有从同样站在那往下看的萧敬舟。
他着一身墨蓝常服,上面绘着水墨苍竹,落在她身上的视线,三分惊讶,七分温和,向她问候道:“乐窈,好久不见了。”
小厮给屋子里烧上了几盆银丝碳,又再点了小炉烧水,将他们随行带来的上好七宝茶备好在瓷盅里,便听着主人家吩咐道:“你们下去吧。”
“是。”
小厮们退出去之后,屋子里就只剩下了萧敬舟与秦乐窈两个人。
她安静地坐在席榻的蒲团上,眼观鼻鼻观心,中间烧好的热水涌上白雾,将她的眉眼挡住了些许,对面的男人提起小壶给她面前的瓷盅添上水。
萧敬舟才刚刚年过三十,但身上总有股历尽千帆归来的稳重感,就好像那高门大户有气度有担当的当家兄长。
“我还想着今年能往上京去一趟,正好去找你叙叙旧,不曾想竟是这般巧,在虞陵这偏僻位置便碰到了。”
秦乐窈双手接过他推来的茶盅,“我也没想到能在这小地方碰见公子……您是来做买卖的?”
秦乐窈认识萧敬舟的时候才十六岁,那时候他已经二十七了,家业有成,是她半个师长,无论是年龄还是身份上来说,她对萧敬舟都该是用个尊称。
这个您字,后来萧敬舟让她改口,也是纠正要求了好多次才成功。
再后来她对赌成功,献上十万两白银之后离开了端州,这个称谓便又再变回了尊称。
萧敬舟看着她,停顿了一会没说话。
秦乐窈问完后又自己转过弯来,凭眼前这位的身价,想谈买卖,怕是把虞陵卖给他都不见得能让他跑这么一趟。
“不是买卖,一些……”萧敬舟斟酌着用词,“一些私事。”
对面的秦乐窈了然点头,没再多问。
萧敬舟的视线一直落在她身上,商道上沉浮浸染多年的人,目光不似赫连煜那般给人炽烈的压迫,也不像文人薛霁初那般清朗坦荡荡,这是一个看起来相当博学儒雅的人,从不轻易给人压迫感,只要他愿意,萧敬舟能与任何人高谈阔论让对方相见恨晚奉为知己。
“尝尝,这茶还是端州天字号产的,我把这个茶行收购了,能保证味道还跟从前一样,我此行出来带了些,一会让白玦取一些来给你带上。”萧敬舟将喝过的茶盏放在桌子上,嗓音温和说着。
秦乐窈仍然低着头不去看他,“谢谢公子。”
再次沸腾的水壶汩汩响着,萧敬舟将壶提起来放到了一边,屋子里便彻底安静了下来。
“乐窈,一别两年,似是看着清减了不少。”萧敬舟看着她尖细的下巴,关心道:“别太辛苦了,钱是赚不完的。”
秦乐窈:“谢谢公子关心,我知道的。”
又是一阵沉默无话,秦乐窈担心一会再晚些撞上赫连煜回来,她思忖着就想起身,还未来得及开口说出道别,便听对面萧敬舟又问道:“乐窈,虞陵偏僻,那你是为何事而来呢?若是有什么需要帮忙的,你尽管开口便是。”
秦乐窈已经踮起来了屁股又再坐回了蒲团上,慢慢道:“我是随一个朋友一道过来的,不是自己的事情,谢谢公子好意。”
她生分疏离的厉害,萧敬舟的一句问候压在喉咙里始终没能问出口来,氛围不合适,她便也不会愿意说真话。
“其实我此番到虞陵来,是为了一批酒胚。”萧敬舟端起茶盏轻抿了口,终于是向她抛出了正题来。
“酒胚?”秦乐窈听到这两个字,脑海里仿佛瞬间联想到了什么,一个灵光乍了过去,她心里有些发沉,追问道:“是我们家的酒胚?”
萧敬舟没有直接回答她的话,反问道:“乐窈,你们家在端州的生意,你是否还有插手?有的话管的又是否细致?”
听她这么说,秦乐窈的心里凉了半截下去,摇头道:“隔得远了,书信往来耗时太长,端州的事宜基本是我爹和大哥在操心了,只是偶尔有些决策上的大事会需要询问我的意见。”
看她的这副模样,萧敬舟心里的猜测基本也就证实了,说道:“其实在虞陵这地方看见你,我就大概猜到你应该也是发现了些问题的。”
秦乐窈看着他不说话,心跳开始微微加速。
原本以为那地窖里的黄粱梦是遭了京中小人陷害,不曾想,竟是有可能从源头端州就中了招。
“你走了之后,我跟你们家的酒庄一直都有生意上的合作,但是就年前那段时间,发现有一小部分货抽检有些问题,后来全检了一遍,数量很少,剔除便也罢了,那是第一次。”萧敬舟一边说着,一边又给她添了茶水,“但后来没过多久,就出了第二次。”
这一段话停下来,秦乐窈还是没能说出话来。
一方面是因为她那蠢哥哥害人,而另一方面,则是听到他说还和家里一直有生意往来,觉得心里有些堵得慌。
萧敬舟的身价,每年想跟他攀上关系谈生意的商人多如牛毛,她沉香酒庄的名号不论是在端州还是在上京,叫起来都只能算是一个中游偏上的位置,体量对比其他世代传承的老字号更是只能算个小作坊。
这份合作,原本就是不对等的,纯粹是他在带着父亲大哥玩。
第32章 旖旎
“这不是小事情, 后来我托关系辗转探查,最终追溯到了虞陵这个地方来。”萧敬舟仿佛没有瞧见秦乐窈脸上的表情,他神色如常继续说着, “乐窈,既是在这碰上了,那便正好,一道同行如何, 毕竟是个生分偏僻的地方,能有熟人相互照应自是再好不过的。”
即便没有赫连煜在,秦乐窈也并不愿意承他的这份情。
萧敬舟的时间有多值钱,这种大人物, 凭什么平白在她身上损耗这么些的时间精力,这分量委实太重了。
“还是不劳烦公子挂心了,此事我既是已经知晓,便由我自己来处理吧。”秦乐窈坐正姿态, 正经朝他作了一礼, “公子的好意我心领了, 乐窈感激不尽,您是日理万机的人,这些小事情还要分散你的精力, 我心里实在过意不去。”
萧敬舟似是猜到她会有所推脱,没太在意,饮了一口茶后慢慢道:“也没有你想的那么忙。”
秦乐窈慢慢抠着自己的指甲, 再次表明态度谦逊道:“真的多谢公子了,我自己可以的。”
萧敬舟轻笑一声, 摆手道:“罢了,咱们都两年未见, 一见面就是正经事,好没意思。先不说这些糟心事了,聊点别的。”
秦乐窈抿着唇,稍稍有些局促,仿佛就是已经直觉性地猜到了他接下来可能会问道那句话,“公子想聊什么。”
萧敬舟尽量让自己的语气状态表现的轻松些,终究还是问出了一直想知道的话来:“感觉如何呢?你费了那么大力气争取到的日子,这些年,过得可还顺心吗。”
“是否真的和你预想的一样,比之前要高兴许多呢。”
即便已经有了心理准备,秦乐窈还是感觉自己像是被人卡住了喉咙。
她心中五味杂陈,勉强笑着挤出了几个字来:“挺好的。”
“是吗。”萧敬舟此时瞧着她,亦是百感交集,轻叹出一口气来,缓缓点头,“那就好。”
秦乐窈便是在此时站起身来,向他辞别道:“叨扰公子这么许久,我就先告辞了,我家酒庄里的事情,过些时日我会亲自回一趟端州,整顿家门,多谢公子的挂心。”
萧敬舟听着她的场面话,心里一时间感触颇多,他刚刚认识秦乐窈的时候,她其实是一副风风火火直来直往的泼辣性子,这些沉着内敛绕弯子避重就轻的本事,全是他手把手教给她的。
“乐窈。”萧敬舟叫住了准备出门去的秦乐窈。
“其实我并未想过要束缚你什么的。”
这看似前后无所衔接的一句话,但秦乐窈听明白了,他想表达的意思。
秦乐窈站在那里没有动,她听见了身后萧敬舟起身的声音。
他并未逼近给她压迫,只有那独有的安抚性嗓音传来,诉说着男人这些年一直想要告诉她的话:“你想挣脱的,或许从来就不曾存在呢?”
秦乐窈扪心自问,两年前的心境和现在对比起来,还是显得冲动稚嫩了些。
如果换做现在的年纪与阅历,她不会让自己当时的抽身闹得那般声势浩大,以致于在萧敬舟这般人物的心中,都留下了些不肯认输的执念。
若是换做现在的她,会做的更加从容,徐徐图之,然后从他的视野里悄然撤离。
但现在看来,也是没太所谓了。她定在那,心里颇有几分难堪。
萧敬舟尚且还不知她此时的处境,还以为她是个来去自由之身。
秦乐窈没有吭声,后面的萧敬舟也并未准备是要逼问出些什么,这句话这般云淡风轻地说出来了之后,他清浅笑了一声:“今日匆忙,我在虞陵还会待些日子,等你改日得空,咱们再好好叙叙旧。”
秦乐窈转身向他作了一礼,算是回应了这句话,而后便恭敬地退了出去。
待到瞧见秦乐窈离开之后,白玦敲门进来,发现自家公子还维持着姿势站在席榻边上,似在出神。
萧敬舟是个甚少出神的人,即便是须臾片刻,已属不易。白玦进来之后,男人很快恢复了正常,重新坐回了小几边上,淡声问道:“怎么了?”
“公子,之前上京来的飞鸽传书,因着咱们此前去了趟北海,赤竹不知公子辗转来了虞陵,是以书信耽搁了些时日,刚刚才递过来。”白玦将竹简里的一方书信呈了过去。
秦乐窈离开的两年时间,萧敬舟放心不下,一直都有去打听了解她的近况。
“她看起来清减了不少。”萧敬舟眉眼斜睨着那封书信,“上一次收到消息,还是说沉香酒庄上供御酒出了问题,但有惊无险,甚至因祸得福,搭上了水云楼。”
“白玦,她不该是这般落寞的模样。”
男人的声音醇厚,带着年长者独有的阅历感,还有隐隐掺杂的些许心疼,“她连从前的眉眼间的那点狡黠都没了。”
“那……”白玦虽然也跟秦乐窈相识已久,但他没有萧敬舟那般厉害的眼力,也并看不出来从前秦乐窈眉眼间所谓的‘狡黠’是个什么意思,但他深信萧敬舟说的话不会有错,便只好猜测道:“许是年关之后,这中间又再出了些什么事情?”
白玦不自觉低头瞧上了自己手中的这封信,若是真如他猜测的那样,那么就意味着答案就会在这封信里了。
萧敬舟显然也是这么认为的,他将那薄薄的信纸拿在手中,慢慢展开来。
玉扳指在纸面上用力压出了痕迹,越是往下读着,眸光就越是凝重深沉。
秦乐窈回到自己房间里的时候,浑身的力气都像被抽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