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梅燃
师暄妍多留神?观察几眼,终于想起来,这些人,不正是与宁恪身旁的暗卫做同样装束么?
就在昨夜,她和他们还打过交道。
是宁恪要这么做的?
韩氏的大骂声?从巷子口传来,凄厉、吵嚷、尖锐,像一锅烧开的沸水。
“是不是师暄妍那个小贱人让你们来的!你们这是滥用私刑!”
那声?音被?推入漆黑一片的巷子中,逐渐远去。
师暄妍感觉到,在韩氏骂她“小贱人”时,太?子殿下的手?指圈住她的腕子,捏得用力了一些。
她瞥回眸光,车中的一线烛火摇曳,照着他深抿的薄唇。
韩氏的声?音已经离得很远,可?她的叫骂声?,仍在耳畔回荡。
“师暄妍那个小贱人怎么不亲自?出来和我对质!她敢吗?她就是个荡.妇,连自?己的舅舅她都勾引,她不要脸!你们怎么敢相信她!”
韩氏歇斯底里地?骂着。
那些声?音很刺耳,以至于早已习惯了那些辱骂的师暄妍都不想再听,有了离开之意,她看?向?宁烟屿,软眸充满了恳求。
够了。
韩氏即将蹲入牢狱,这一去就是十四年?,比起她的十七年?,也差不多够了。
“宁恪,她已经得到惩罚了,我们走吧……”
宁烟屿调转视线,看?向?怀中不安分的小娘子,黑眸中酝酿着怒意,可?面对着她,声?线是如此?温柔:“孤觉得,就是杀了她,也不足以泄吾心头之愤。师般般,你总让我不要插手?你的事,往日我能听你的,但孤今日,是为自?己泄愤。把新仇旧怨,与这些人一并算上。”
他语调低回,长指揉捏着师暄妍的虎口。
少?女纤细白嫩的手?背上,有五个浅浅的漩涡,他按了几下虎口,转而去揉捏她手?背上的漩涡,严丝合缝地?贴着那片轻薄的肉理,一根根地?撩拨她的神?经。
“江家一日不亡,你心里一日不会安宁。”
他早已看?出,那段疼痛的回忆,是她心头一块触碰不得的阴霾。
她把那些人、那些事,连同素昧平生?的他一起,经过多年?,炼成了一根扎心的骨刺,全掩埋在了那块阴霾里。
巷子口忽然响起韩氏的一声?怪叫。
“啊——”
韩氏像是被?什么套住了脑袋,那声?音异常沉闷,已经小了许多。
紧跟着就是她嚎啕的,犹如杀鸡般的惨叫声?。
在僻静的深巷里,响彻人的鼓膜。
铺天盖地?的大棒,朝着韩氏击打了下去。
那些棍棒,仿佛要打碎她的每一寸骨头、每一块皮肉,招招狠辣,处处见血。
但击打的力度和穴位都控制得妙到毫巅,只是让人忍受着极大的折磨,却不会有任何性命之忧。
韩氏起初还惨叫着,像溺水的人,在水底下四手?八脚地?胡乱扑腾着,几十大棒下去,她的肋巴骨都被?敲断了好几根,接着腿骨也被?打折了,再后来,便?是手?骨。
十根手?指头,骨头一根根碾碎。
韩氏已经发?不出任何声?音,偃旗息鼓地?倒在麻袋里,痛得晕了过去。
这场刑罚,才终于结束。
那些惨叫声?,落在师暄妍的耳膜上,很是耳熟,好像曾在哪里听过。
她呆呆地?坐在车中,用了很久,才终于想起来。
那是她童年?的无数道回声?。
十多年?来,无时或忘,一直在她的脑海中盘旋的回声?。
她被?推进水缸里时,她的饭里被?放蜈蚣时,她笑着喝下韩氏送来的参汤时,大雨夜里,被?他们重重责打,体无完肤时……
一道道无声?的嘶吼,与韩氏跌宕起伏的惨叫交织在一处,此?刻,变得震耳欲聋。
她的身子开始发?抖。
牙齿不断地?磕碰着,像是堕进了冰湖里,寒潮卷着冰水一股股涌上来,漫过她的颅心,侵入她的骨髓。
她的战栗惊动?了宁烟屿,他伸手?揽住少?女单薄的背脊,把她环在怀里,温热的掌心一寸寸抚过她颤抖的脊骨,令她放松些许。
“师般般,可?曾解恨?”
师暄妍错愕地?瞥过视线来看?他。
她的鬓角浮出了些微冷汗,那双妙目静止不动?,像是停在澄净的水底的两枚漆黑的棋子。
一晌后,少?女挑起了唇角,露出了微笑。
“解恨。”
她道。
又是一晌,少?女唇边的弧度再也压抑不住,一点点放大。
后来,她忍不住,放声?地?、畅快地?笑了起来。
那笑声?在韩氏的声?音彻底停息下去之后,在马车内,张狂肆意地?响起。
她笑得花枝乱颤,弯下腰,几乎要用双掌却接从眼眶中夺路而出的泪花。
师暄妍俯着身子,弓着腰背,两只手?盖着脸颊。
那些扬眉吐气、释怀的笑声?,就从指缝中渗出,流淌出来。
可?渐渐地?,不知道什么时候起,那些笑声?忽然停下了。
宁烟屿抬起手?,意欲搭在少?女的肩头。
指尖尚未落下,师暄妍的肩膀抖动?得更加剧烈起来。
“般般?”
她紧紧地?捂住了脸颊。
泪如雨下。
崩溃的哭泣声?,被?她用手?死命地?堵住。
可?无论?如何也堵不住。
她抽噎着,战栗着,身子在无边夜色里匿着,看?着那般无助。
宁烟屿原本打算落在她脊背上的手?指,却没有如愿地?落下,男人低下视线,长指滑入她的掌间,扣住了师暄妍的手?指,将她的指尖一根根拨开。
她不该这样哭。
无论?是喜,是怒,是悲,是欢,宁烟屿只是希望,她此?后不再拘了自?己的心意。
可?以想笑便?放肆笑,想哭便?大声?哭。
哭出来,会好些。
她被?偷走的十七年?,他已还不了。
所?幸,余生?还有漫漫数十年?。
师暄妍跌进了他的胸怀。
手?指被?扯落,再也无法遮掩哭泣。
反正,他已经见过她太?多狼狈的时刻了,不差这一时一刻。
师暄妍终于放心大胆地?哭了起来,直把眼泪鼻涕,全往太?子殿下的襟口上擦。
“……”
*
长安的明远坊,至夜间宵禁的时刻,照旧是灯火辉煌。
这里商埠林立,售卖着各色商品,应有尽有,令人应接不暇,游人摩肩接踵穿行于其间,热闹嘈杂。
若非手?被?他紧紧拉着,相信不一会儿,他们便?会被?来来往往的汹涌人潮给?冲散了。
师暄妍的眼泡都哭肿了,实在丑得不像样,她只想尽快回行辕,可?太?子却说,一定要带她来街市上逛逛。
“这里怎么会没有宵禁啊?”
师暄妍望着一整条街衢蜿蜒如龙的灯笼和火把,驻足,深吸一口气,对此?间盛景叹为观止。
宁烟屿挽住少?女的胳膊,笑着带她往里走:“只当散散心,忘掉那些不快。此?处是长安唯一没有宵禁的街坊,而且货物丰富。我听人说,大量地?囤物,能助人忘掉许多烦恼。师般般,靠我近些。”
“哦。”
一个个肩膀直往她这边撞,师暄妍害怕走散了,乖巧地?听了他的话,把身子往他这边挪。
宁烟屿呢,嫌弃她太?慢,干脆伸过手?臂,一把将少?女的香肩按住,半拐半带地?,将人往人潮汹涌处带去。
这街道一旁临水的柳树底下,有人正表演吐火的节目,还没走近,杂耍人把一口火从嘴里喷将出来。
吓得师暄妍一下子跳进宁烟屿的怀里。
太?子殿下顺势揽住太?子妃。
等反应过来时,师暄妍却好像又没这回事,继续肆无忌惮地?往前走着。
路过一个叫卖糖兔儿的摊子前,师暄妍被?那只冰晶玉润的糖兔儿吸引了目光。
手?艺人拉扯的糖丝纤细光滑,先扯出一圈兔子的轮廓,再画上几条短腿,最后一步则是画兔点睛。糖兔儿栩栩如生?,黏在砧板上,仿佛呼之欲出。
看?她那走不动?道儿的样子,宁烟屿就知晓,他的太?子妃是个没有童年?的小可?怜儿,便?揽她紧些,从腰间摸出一片金叶子,送给?那摊贩。
“拿两串。”
区区两串糖兔儿,哪用得着一枚金叶子呀。
摊贩老板是个有眼力见儿的,笑逐颜开地?收了金叶子,忙不迭取下两串糖兔儿来,送到师暄妍手?中。
还不忘了赞一句:“尊夫人真是国色天香,放眼长安也难寻,郎君好福气!”
师暄妍了解,这人夸赞她呢,多半是为了让顾客觉得多花费的那些钱能物有所?值,但没想到,太?子居然真的听信了,还又摸出了一枚金叶子,塞给?那老板。
“有眼光。”
摊贩老板喜不自?胜,拿着金叶子往嘴里磕,笑得眼睛眯成了两弯月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