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庄小九
椅上放着簇新的梅红洒金椅垫椅袱。
台阶前放着落地青铜仙鹤香炉, 冉冉冒着青烟。
椅上无人。
台阶前两侧摆放着一溜十二张紫檀圈椅。
上头放着朱红色的椅垫椅袱。
一个穿金着银的漂亮丫头引着锦鱼到了右手第二张椅子前。
锦鱼不由暗暗纳闷, 难道敬国公夫人不是只见她?府里还有别的人?
厅里烧的不是炭盆, 而是地炕,烘得脚底热乎乎地,锦鱼忙叫豆绿把自己的披风脱下,这才坐了。
就有丫头上前伺候,送茶送水送点心。
锦鱼今日在景阳侯府, 也没吃好,见那点心五颜六色,形状也花巧, 便也不客气,拿起一块豆绿色的点心,咬了一口, 却觉得有些硬, 不太细软, 里面有红豆沙陷儿, 却又太甜。原来这点心只是看着好看, 味道却还不如她们永胜侯府的, 更不用跟国色天香比。
她顿时又长了些信心。
敬国公府也不过如此, 没什么好害怕的。
她吃了一块,便不再想动, 喝了两口茶,这才听到有脚步声响, 敬国公夫人从屏风后头转了出来。
相比许夫人整个人都萎靡衰老,发生了这样大的事,敬国公夫人居然仍是从前那副鼻孔朝天的傲慢模样,身穿梅红色缂丝花草裙袄,围了一条雪白柔软的白狐裘披肩,全无冬日衣裳的臃肿,想来府里各处都是暖和无比,才是这般打扮。
也不奇怪锦心要建明瓦花房,她并没阻止。敬国公府确实是京城第一公府,奢靡程度别家很难想象。
她忙起身行礼。
敬国公夫人脸板得像铁锅一般,又冷又黑,只是点点头,大摇大摆地坐下,喝了几口茶,才冷道:“你敢拿宏福寺威胁我?!”
锦鱼见她不叫自己坐,便大摇大摆地自行坐下了。
敬国公夫人脸色虽是难看,倒也没阻止。
锦鱼也学着敬国公夫人的模样慢慢喝了几口茶,才道:“夫人多虑了。难不成我跑去哭诉,老和尚会不向着国公府,反倒向着我不成?”
“哭诉?你有什么可哭诉的?”
“怎么没有?我母亲逼着我来见四姐姐,看看她好不好。我不肯来,她岂肯放过我?我以后还怎么回娘家?”
敬国公夫人听她这话说得有几分轻佻,不由十分不耐烦。
自从打了锦心,许夫人就跟着了魔一般,要把锦心接回家。
他们既然已经把话放给顾家了,顾家不原谅,敬国公府就不放人,卫家就该去劝顾家,一直跑来敬国公府做什么?!接人,那是做梦,便是大门她都不想让卫家人踏进一步。
不过这个卫五娘子倒是个有本事的。居然搬出了老和尚。
那老和尚本就是名声显著,近日因救灾的事,在京里声望更是一时无两,皇上也多有褒奖。
这卫锦鱼跟那老和尚关系莫逆,上回锦心在宏福寺陷害锦鱼,老和尚可没客气,直接把状告到了国公爷面前,害得国公爷舍了一千两银子,还要去给他赔不是。
她是怕这卫锦鱼真去给老和尚告一状,回头万一这灾情平定了,皇上想起来召见老和尚,老和尚在皇上面前再胡言乱语,替这卫锦鱼出头,岂不是再惹出些事来。
因此这才不得已见她一面。
反正她也不会让这卫五娘子如意,府她是进来了,锦心,她是休想见着。
不过她也不由再多看了锦鱼几眼。
就见她今日穿着一件玫瑰粉宝相花彩晕锦面狐貉对襟暖袄,下面一条是灰鼠皮裙,虽穿得厚重,却不显蠢笨,脸色又红通通的,两只眼睛,黑睫毛长长,眸子黑白分明,好像会说话一般,却又似那朝霞明珠,叫人看着就心情轻松不少。
说话的态度,对自己也没有丝毫畏惧。
即使自己特意交待不许她坐在第一张椅子上,压压她的气势,也丝毫没有影响到她。
明明只是个庄上长大的庶女,面对她也是落落大方,毫不拘谨。反倒是锦心,说什么侯门嫡女,在她跟前就跟老鼠见了猫儿似的,畏畏缩缩不痛快。
这样一比,她心里更是酸胀不爽,郁闷难忍。
明明这丫头才是救镇儿的人。
若是当初知道了真相,就算出身太差,不能替镇儿娶来做个正妻,也可跟卫家商议,让这卫锦鱼嫁来做个媵妾,岂不是如了镇儿的意?
许夫人当时那么想把锦心嫁进来,这个条件,卫家未必不肯答应。如今倒白叫永胜侯府捡了去。他们家却落了锦心这么个倒霉扫把星。
镇儿可怜,叫人骗得,明明有个嫡妻,都不敢早生个嫡子。其余小妾,出身又太低贱,由她们生下的孩子继承敬国公府,想想她都觉得憋屈。
“你回不回娘家跟我们敬国公府可没关系。你们卫家要想见锦心,其实也容易,只要顾家松了口,我这里随时可以放了她。”她素来不喜欢跟人绕圈子说话,更何况能让卫锦鱼进来,已经是给她脸了。
“顾家要找的人是柳家的媳妇,不是卫家的女儿。卫家人去有什么用呢?”
敬国公夫人听了这话,先是一怔,旋即心里更觉得懊丧得想跺脚。
这卫锦鱼的脑子怎么这般明白呢?
这顾家要做太子妃,卫家确实给不起。
所以只能赖着柳家。
可国公爷已经说了,不能再掺合这选太子妃的事。
大事上她从来不会跟国公爷对着干。
她当下竖起两道英挺的眉毛,怒道:“上回不就是你家老太太的脸面才进了顾家么?”
卫家给不给得起,她才不管。卫家人就是别想见锦心。今日敬国公府落到这个田地,都是他们景阳侯府骗婚在先。
“其实我今日来,就是想劝劝夫人。本来卫柳两家在这件事上,是一根绳上的蚂蚱,大家互相帮着就是,可是你们非要这样为难卫家,对自己又有什么好处?难不成你们不让我们见着,顾家就会消气?我看卫家要的不过是一桩好亲事。京中好男儿多少,还怕找不到一个适合的?”
敬国公夫人一直想的就是顾家女要做太子妃。根本没往别处想。
不知怎么的,听到锦鱼这句话,她脑子里打了个响雷一般。
京中多少好男儿……那还有谁?
本来她跟顾家夫人暗中也谈过,他们家对镇儿也是中意的。
若是……岂不是解决了她的心腹大患?
她捏着茶杯的手,不由攥得死紧,双眼如火炬般盯着锦鱼,半天嘴角扬起一抹笑意:“那你可要记住今日这番话。若是我替顾家姑娘找了个好人家,顾家也同意了,你们卫家可不能从中作梗?”
锦鱼听到敬国公夫人突然让步,又笑得十分阴险,不由心生警惕。
她今日是代表卫家来看锦心,却不该在其他事情上代表卫家说话。
她低头想了想,道:“我在卫家不过是个微不足道的庶女,又是出嫁女,哪里能做得了卫家的主?今日我大嫂子也来了,在黄家的车上,这会子怕是还没走远。若是夫人想要跟卫家作什么约定,何不把她叫回来,有什么话跟她说?”
敬国公夫人却双眼炯炯盯着她,颇有些不怀好意,道:“卫家,也就你一个明白人。你还是我们镇儿的救命恩人。以后跟卫家打交道,我就指着跟你一个人说话。你若是答应了,我现在就带你去见你姐姐。你若是不答应,就请回吧。”
锦鱼不由后悔刚才话说多了,暗暗扣了扣脚尖。这叫什么事?她这是反被敬国公夫人赖上了吗?
她实在想不出柳家若是替顾家姑娘能找到个好人家,顾家也同意了,卫家有什么理由从中作梗?除非这个人选跟卫家也有关?
卫家老三虽还没成亲,可既是庶出,也没什么出色之处。顾家定然是瞧不上的。
那还有谁?
敬国公夫人这突如其来的转变明显太可疑了。
她想了想,站起身来:“夫人,那么我就先告辞了。”
虽然她是真不想把江凌拖进这滩浑水里。可以其一脚踏进敬国公夫人的陷阱中,不如赶紧跑掉,让江凌来处理更好些。
敬国公夫人却并未挽留。
可这争迎堂真大呀。她感觉自己走了半天才到门口,却听得敬国公夫人的声音远远地传来:“你可知道,夫妻一体?不知你是否听说过,当年我跟国公爷还在甘阳关,国公爷带兵出城追敌,城内兵力不足千人,北狄人骑兵数万一夜之间兵临城下,守将战死,眼看就要破城,我能怎么办?我当时还身怀六甲!也只得披挂上阵,领兵督战。可我守住了那座城!也守住了陛下的江山,守住了敬国公府二十年的荣华富贵!”
锦鱼站住了脚,这事她是听老太太说过。只是实在不明白敬国公夫人怎么会突然跟自己提及这件事。
“你是个聪明人。日后你家相公想要一飞冲天,你这个做娘子的,有些责任是逃不掉的。今日我抬举你,把你当作卫家的话事人,是你的福气。你仔细想想,要不要接住这个福气?”
锦鱼的手已经扶住了门框,脚步却迈不出去。
敬国公夫人这个提议,似乎是要跟她结盟。她可是做梦都没想过。
她转过身,远远地看着敬国公夫人。
她一直以来只当敬国公夫人嚣张跋扈,谁知道却是个精于算计的。
可是她连王青云那么野心勃勃的建议都接受了,多敬国公夫人这么一个朋友,总比多这么一个敌人好。
她想了想,道:“夫人说得没错。我也愿意与夫人结个善缘。可是夫人的要求,我答应了又有什么用?就像这国公府,最终是国公爷说了算,景阳侯府,最终也是我爹爹说了算。夫人这样要求我,实在是强人所难。不过……若是夫人只叫我做个传话人,虽是勉为其难,我倒也能硬着头皮接受下来。”
隔得远,室内光线也暗淡。她看不清敬国公夫人的脸。
半天,她才听到一声叹息,还有一句呢喃,好像是“可惜!”
她便当敬国公夫人拒绝了,正要叫豆绿给自己披上外面的大毛披风,就听身后脚步响,有个婆子的声音传来,道:“卫五娘子请留步。我家夫人说带你去见你姐姐。”
锦鱼脚上一软,忙捉住豆绿的手,稳住了身体,心里涌起一阵复杂至极的感受。
有些沉重,又有些后怕,更多的却是骄傲与惊喜。
这样难办的事,居然被她办成了。
跟敬国公夫人结盟还在其次,最要紧的是,这件事她到底没把江凌扯进来。
*
出了争迎堂,便仍是乘坐暖轿。
锦鱼这才意识到,这敬国公府的暖轿是名副其实的暖轿。
轿中地板下似乎烧着炭火,坐在其中,暖洋洋的。
也不知道走了多久,轿子才停下来。
她穿得多,这一趟暖轿坐下来,额角都冒出了细汗。忙抽了手绢抹干净汗水,又仔细戴好兜帽,这才下了轿子。
就见好辉煌一座重檐庑殿,上头挂着丈宽的一块大黑扁:柳氏家祠。
这时前头的敬国公夫人已经走到了殿前檐廊下,回头看了她一眼。
她忙提着皮裙跟上。
好在青石路上,敬国公府的奴仆们把地扫得极干净,并无冰雪。
敬国公夫人沿着那檐廊朝西边走。她便紧跟其后。
走到最西侧,才见这殿还有两间小小耳房。
左手一间门上挂着拳头大的一把大黑铁锁。
之前来叫她的那个婆子便上前掏出钥匙开了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