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庄小九
她本来觉得浪费。可钟微道:“这多出来的菜,你们江家那么多人还怕吃不完么?”
她想想也有道理。不想竟是应了急,总不能叫老太太吃冷菜剩菜。
席间她自然一直陪在老太太身边,不过后来老太太心疼她,道:“我也吃不了什么, 你也去吃两口,我这里跟你婆婆多说几句话。”
她便顺势退下来,并不饿, 出到外头,叫了茯苓过来问是怎么回事。
说到这事,便是向来沉稳的茯苓也忍不住有些眉飞色舞。
原来茯苓一到景阳侯府, 就听门上的婆子说了, 敬国公府今日也请客, 侯爷夫人等一家子都去了。
她心里那个气呀。便问老太太。门上说, 老太太说是身子不太爽利, 没去。
她便说要进去看看老太太。
门上的人自然也不敢拦。毕竟又不是以后都不见面了, 拦得一时拦不了一世, 今日拦下,若是日后叫老太太知道了, 发作起来,谁担待得起。
茯苓便到了期颐堂, 就见老太太跟花妈妈都坐在炕上,一个半闭着眼歪着,一个坐在窗下自己玩骨牌,脸色都沉沉的。
她因原来就是老太太跟前伺候的,老太太见她来了,倒也不避忌她,直接把为难之处说了:“明明先答应了五丫头,可四丫头偏要插一脚,为难我一个要入土的老太婆。去哪里都不是,索性只得装病,哪里也不去了。你回去好好替我解释解释。是我对不住你家姑娘了。”
这才又问江家在请客,她来做什么。
她便把那盛在红绿鹿纹炖盅里的山药乳鸽汤送上,又把锦鱼说明天要来看老太太的话说了。
花妈妈便道:“五姑娘是个真有心的。”又接过了那汤,开了盖,放在老太太跟前。一股肉香随着阵阵白气散得满室。
花妈妈便问老太太要不要趁热喝两口。
老太太却定定看着那盅汤上白烟似的热气,半天自言自语道:“我都半截子埋土里的人了,还怕叶子掉了头上打个包不成?!咱们走罢!”
便跟花妈妈两个收拾收拾来了。
锦鱼想了想,便问:“敬国公府可有人上门问老太太安?”
茯苓摇头抿嘴笑了笑。
锦鱼便有些明白老太太的心思。
看来是那盅山药乳鸽汤还有她那番话叫老太太暖了心。
她不知原委,以为老太太真的身子不爽利,才会担心,立刻派了茯苓去探望。
可锦心是知道原委的。听说老太太病了,只怕正恨老太太不肯给她捧场呢,哪里会想到派人去探望。
这一比,不就比出来了,她是真有孝心的那个。
若是宜春侯世子早来一刻,她得知真相,一生气,怕也不会去管老太太。
可见,冥冥之中自有公道,真是应了花妈妈那句话,她傻人有傻福。
便叫茯苓下去歇息,自己转身正要重回繁花堂,却见路那头又走来两个人。
花信年华的女子脂光粉艳,脸上有几分富态,穿着件草绿袄子,下头一件玉色拖地裙,外头披着宝石红的大披风,环佩丁当一路行来。
她大笑,奔上前去,道:“你怎么也来了?”
锦熙笑道:“我在家里心里正没处抓落,你姐夫打发人来说,老太太来了。我便想,天塌下来,有她老人家在前头顶着呢。再说,你姐夫来了这边,总是得罪了那头。”说完便挽住锦鱼的胳膊,叹了一口气:“你也别跟锦心计较。她在夫家日子不好过。她那个婆婆……唉,算了,我替她说好话,她还不定怎么骂我呢。快快带我去逛逛,我要看园子,饭便不吃了。”
锦鱼莞尔,心道:这个大姐姐实在是个聪明人。显然之前夫妻两个意见不一。她便想着耍滑头,两边不得罪的。可既然老太太来了,宜春侯世子又特意派人去叫她,她若还是不肯来,岂不是得罪了夫君?而她来给老太太作伴,就算许夫人锦心再生气,景阳侯却是说不出什么她的不是来,老太太必是欢喜的。
因为老太太的到来,整个宴会仿佛都拔高了一个档次。又看见锦熙,江家人自然更是开心得不得了。一个个上前给锦熙灌酒,锦熙真叫唤招架不住。
不过再开心,宴会该结束还是要结束。
当第三盏酒《夕阳箫鼓》的歌声婉转响起,山风水影映夕阳,箫声红树里,寒木潇潇,便是宴终人散之时。
无人不尽兴,无人不依依。
老太太因年纪大了,最先离开,众人前呼后拥一路送到北门口。
这才又彼此一一作别。
等诸客散尽,已经是戌时二刻。锦鱼与江凌早累得话都说不出来。锦鱼便命茯苓善后,与江凌两个回到晓光院,咕咕喝了几杯水,赶紧洗漱了,一觉睡到天亮。
*
酒宴剩下的菜肴,江家过节似地好吃好喝了好几日,直到过了中秋。
江家上下人等无不喜笑颜开,尤其是下人们都暗中道:怎么以前凇大奶奶管家时,处处克扣。到了凌三奶奶手里,却是这般阔绰,都道早该叫凌三奶奶管家才是。
这些闲话都是小丫头圆儿传给锦鱼听的。那日锦鱼见她机灵,便让她跟着豆绿打个下手跑腿。小姑娘自然是欢喜坏了。有什么消息都跑来说嘴。
不过这话锦鱼听了,还是暗暗摇头。
她不过是还没工夫理会江家的事罢了。
国色天香园因为之前那场宴客,车水马龙的,轰动了整个常恭坊新安坊,便有人来打听,听说可以租借,也可以代办宴席,便一家传一家地,一连订了十来家,连九月初九的重阳节都有人早早订下了。
因刚刚上手,她只好亲自盯着,怕砸了招牌,就觉得手上人手不够用。
她的四个陪房,袁大娘子针线上还不错,她派到了西市的锦红衣肆去了。
其余三人,一个要管国色天香园的花草,一个还在外头查看她其他的嫁妆,剩下一个鲁妈妈,她留在身边使唤。毕竟茯苓豆绿香罗都是没成亲的丫头,出出进进的不如媳妇方便。
至于丫头,香罗,她是用上了。只有玉钰……那是许夫人的人,她至今不敢乱用,只让她关上屋子里做些针线上的事。
想来想去,实在选不出人来管理国色天香园,只得写了一封信让茯苓带给老太太。
反正老太太之前说过,要人手,找她的。
不想老太太竟是个急脾气,当天就叫茯苓领回来两个人。
夫妻两个,四十岁上下,都长得大脸盘子,看着就忠厚的样子。男的姓梅,说是塞上楼的二掌柜。
这塞上楼锦鱼倒也听说过一耳朵,是老太太的陪嫁,卖最烈的酒,炒最辣的菜,是京里有名的西域酒楼。那些曾经戍过边的兵士武将们,进了京都喜欢到那里去聚会。
她先觉得有些怪异,她这是花园子,怎么派个酒楼掌柜的。
可再一想又觉得再妥当没有。她也不缺会种花的人,却缺个能治办宴会的。
当下便应下来,按着他们原来在塞上楼的工钱二十两,多给了二成,说好一年到底,还有一分红利的分成。
这梅掌柜是个熟手,锦鱼也不是个喜欢事无俱细都要伸手瞎管的人,没两天梅掌柜那头就上了手。
她总算是腾出手来,打算整顿一下江家。
入不敷出,终非长久之计。
侯府的账又多又乱,她这些日子一点点地盘,这才理清了些眉目。
如今才到八月底,内外院加一处,账上的现银不足五百两。外头还欠着六千三百两。
庄子的收成还没全上来,按往年的数目计,也不过是三千两的收入。
再加上永胜侯爵禄一年八百两,永胜侯世子一年四百两,江凌二十两,一共只有四千二百二十两的现银收入。
幸好粮食牲口鸡鱼蔬菜等物倒都由庄上供给,不然怕真要饿死。
家中主子其实不算多,不算旁支,一共只有二十五人。仆从却有一百四十五人。
每月的月钱,永胜侯一百两,白夫人二十两,这两人一年就是一千四百多。
剩下的,发完上下月钱,基本日常用度便已经不够使了。人情往来等其他用度,不够之时,便靠典当家中物品土地,熬过一个月是一个月。
这样寅吃卯粮继续下去,怕是没两年,江家连个空架子都不剩了。
因而这日江凌下了差回来,两人吃过饭,散过步,回到晓光院,锦鱼便拉他到了西厢。
西厢本来有两间屋子。锦鱼原本打算她跟江凌各挑一间做书房。
江凌却道不如打通了,省得两人忙起来时,各自呆在自己的书房里都不见个人影。
锦鱼想想也有道理。
打通后,南北两面墙都齐墙打了高至天花板的书架子,放满了各种书籍。
北侧是江凌爱看的史书游记,南侧是锦鱼喜欢的各种杂七杂八的书籍,种植类的最多,也有讲插花的,讲画画儿的,讲刺绣的。
靠西窗下,相对着,各横放了一张大红木书案。这样两人一抬头都能看见对方。
南侧桌子与书架之间,放了一张宽大的红木独板雕如意纹罗汉床。床上放着厚厚的茜红丝褥,设着桃灰绣花开富贵的大引枕。床前放着同套的大茶几。
锦鱼便叫人开了西边两扇轩窗,上了茶水,与江凌两个坐在罗汉床上,把家中情况简要说了。
江凌先是不知道家道艰难至此,听完不免惭愧道:“家中这光景,也用不着这么些下人。我看先卖掉一半,一人十两,也有七百两。”
锦鱼歪着小脑袋想了想,笑道:“先不说侯爷夫人同不同意,这一家一家的,都是祖祖辈辈跟着江家的,连着亲带着故,这样卖了,也不知卖到哪里去。若是过得好也就罢了。若是过得不好,岂不是咱们的罪过,叫人戳脊梁骨。”
江凌与她并坐,听到这话,不由侧过脸来看她。
就见锦鱼今日穿着一件鹅黄对襟玉锦袄,下头一条牙白绉纱裙,头发乌黑黑的,只挽了一个单螺髻,素素地插了一枝赤金琥珀簪。美得像八月清晨的阳光,又素净得像仲秋金黄的桂花。
浓密的黑睫长长地在眼窝里投下一丝灰淡的影子,眼眸明亮清澈,好像圆满的月光。
这样灿若春华,兰心惠质,心地良善的女子,居然是他的妻。
他常常害怕一睁眼,醒了,是自己的黄粱一梦。
想到这,他忍不住伸出手,将她的双手全捧在掌心里。
只有握住她的手时,他才觉得她是真实存在的。
因为她的手,嫩滑温暖,却并非柔若无骨的软绵。
像水,温柔却蕴藉着内在的力量。
只要握着这双手,他就觉得心里踏实了,无论什么困难都不再可怕。
锦鱼说得对,这些人虽是奴仆,但是也算是这家的一部分。人非草木,孰能无情?哪能说卖就卖?再说若是随便拉去发卖了,怕是留在府里的下人们也会一个个惶恐不安,暗中愤恨,说不定就此跟人结仇引祸而不自知,却是因小失大了。
他越想,越是觉得锦鱼聪慧善良,终叹了一口气,道:“不卖也成。但是欠着的银子,得想想法子。有四千是借的亲戚家,无息,倒不着急。那两千多,却有八分的利,不如秋收的银子上来,便尽早还了。不然利滚利的,越发还不起了。”
不想又见锦鱼睁着双清灵的眸子望他,神色有些赧然,道:“我嫁过来时有多少嫁妆,人人都瞧见了。我之前不知道家里欠了这许多的钱。如今我掌了家,不还借人家的银子,却先去修园子,又大宴宾客,这也说不过去呀。”
江凌闻言,脸上浮起愧色,嘴唇微白。
家里欠债,他是知道的。说来六千两,在他们这样的人家,也不算多。
像景阳侯府,同时嫁两个女儿,光嫁妆就出了七八万两银子。
难道锦鱼想用自己的嫁妆来替江家填窟窿?
那他成什么人了?不由难得地急躁起来:“你的嫁妆,一分不许动。其他的事,我都听你的。”
不许?
锦鱼有些讶然。这还是江凌头一回夫纲大振呢。从来都是她说什么他都只会说好好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