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庄小九
这头锦鱼回到自己的屋子,见江凌换洗一新,发际微湿,穿一件明蓝色家常锦衣,坐在半开的东窗前,低着头,正看手里拿着的一本书。
秋天的阳光像一块明纱,从窗外飘进来,将他笼罩得朦朦胧胧,恍若谪仙。
她依在门框上,嘴角含笑,静静地看着。
不过片刻,许是被她的视线惊搅到了,江凌抬起头,眉眼迤逦,眼中有光。也许是这秋日的阳光太过明媚,那份俊逸非凡较寻常多了几分可望而不可及,目光却缠绵热烈。
她不知不觉绯红了一张脸,却突听有人道:“奶奶干嘛堵门站着?发什么呆?”
锦鱼大窘,回头看时,见豆绿手上端着红漆茶盘,正嗔怪地看着自己。
她忙几步跨进屋里,嘴硬道:“谁……发呆了!你不要乱讲!”
豆绿一脸莫名地把盘子往东窗下的大木条案上一放:“我乱讲?”
锦鱼怕她较真,忙凑到江凌身边,没话找话,问:“夫君在看什么书?”
江凌笑道:“是部里的文书。”
锦鱼诧异,凑过去看时,就见上面写着什么“交钞”“茶券子”的。
她笑道:“夫君发放的不是茶引么?”
江凌嘴角微勾:“如今仍用的五代榷茶制,由官府收购了南方的茶叶运到到北方售卖,我们发放的是交钞。虽说民间常说是茶引,其实还是有点不一样。这交钞只是领取茶货的凭证,并非允许贩茶的凭证。”
锦鱼本意也不是要搞清楚江凌在部里做什么,听他这样解释也是半懂不懂,便问:“夫君看这个做什么?”
江凌放下书,双手伸手握住她的手,拉她坐在身边,耳语道:“升官发财,养媳妇。”
锦鱼脸上大红,拧着手,抽出来也不是,叫他握着也不是。
旁边豆绿听不清他们交头接耳在嘀咕什么,倒了茶放在案上,笑道:“你们这手是分不开了,我看这茶我伺候着喝罢!”说着作势端了茶杯要往锦鱼嘴里灌。
这下连江凌都笑起来,只得松开了锦鱼。
锦鱼又羞又恼,瞪着豆绿道:“就你聒噪,还不出去守着。”
豆绿皱皱小蒜头鼻子,作了个鬼脸,跑出去了,还故意把门重重一关,在外头嚷道:“奶奶放心,我都关严实了,保证一只苍蝇都飞不进去呢。”
锦鱼气得端起茶碗,却到底舍不得砸了,只得喝了两口,砰地放下,脸粉如桃花,眉眼婉转,嗔江凌道:“都怪你。”
江凌笑着双手一张,将她搂在怀里:“你我夫妻亲近,乃是人伦,便是神仙见了,也无话可说,何况苍蝇。”
锦鱼想着自己刚才还当他是谪仙,这会子倒被豆绿带得论起苍蝇来,不由噗嗤一笑,道:“我倒要跟你说说这人伦的事呢。”
便把秦氏的打算还有自己的疑虑说了,未了问道:“夫君可会守口如瓶?我怕日后爹知道了,会真的气得跟我们断绝关系呢。”
江凌玉脸微沉,眉眼黯然,松开她道:“你……仍是不能信我?”
锦鱼心头一跳,竟有些说不出的酸痛,主动抱住他,道:“我自然是信的。只是我看你这么用功当官,怕日后……你会失望呢。”
她虽对官场上的事不甚清楚,可升官并非全凭本事,还得有靠山,这点她倒还是懂的。
不想江凌却重新展颜,拿起那本文书晃了晃,道:“夫人信我就好。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当官说来也不难,只要你有本事,能把别人办不妥的事办妥当了,于上官有用,自然便能走出一条路来。靠山山倒,靠人人跑,说来说去,其实还是靠自己。便是岳父大人,就算今日生气与我们断绝了关系,明日若觉得我们有用时,未必不肯再认了我们。这我倒是半点不担心的。”
锦鱼深觉有理,夫妻两个便商议了一番,该在何处替秦氏找房。
江凌道:“我倒有个主意,不如就跟方家商议,让他们家在与国色天香相邻之处,隔出一个小院子来,租给咱们。这样你去见姨娘,可从国色天香园进,岂不是半点痕迹不露?”
这主意实在是妙。想来方家也缺钱,定然会同意的。而且因一头连着方家,日常还能请方家下人帮着服侍。省了再找不知根底的人。
江凌便道明日去完宏福寺,后日等他下了差,就去找方家人商议此事。
两人又闲话了一片刻,锦鱼虽觉这事又尴尬又好笑,可多少有些不好意思。
江凌便劝她道:“你与景阳侯府的姐妹兄弟都不亲,老天爷瞧你可怜,特意给你送了个至亲来。可惜我姨娘走得早,不然我也想有个同父同母,亲亲的兄弟姐妹。”
锦鱼心头一震。
这还是江凌头一回提及他姨娘。
当下将头靠在江凌肩上,柔声问:“你姨娘可有坟茔?若有时,我们找一日,去替她扫扫墓,祭奠祭奠她吧。”
江凌眼中水光闪动,点了点头。
两人又闲语了一回,外头有婆子来催,两人才手牵手出来,到秦氏的屋子里一起吃了午饭。
饭后,锦鱼又去牡丹花圃忙碌了一个时辰。
江凌便坐在东窗下,一边读着文书,一边不时抬眼望一眼在垄间忙碌的锦鱼。
因第二日还要去宏福寺,锦鱼与江凌没等晚饭便告辞回了城。
*
却说秦氏送走锦鱼与江凌两个,想来想去,叫了梅姨到屋里商量,道:“这事我想来想去,还是有些不妥。锦鱼与江家姑爷知情不报,顶多算个从犯。若是由锦鱼出面,替我找了藏身之处,便成了主犯。我怕侯爷知道了,饶不了他们。”
梅姨笑着直摇头:“你呀,就是个女儿奴。当初若不是为了锦鱼嫁个好人家,也不会低头回府。若不是低头回了府,如今也不会遇到这样的事。女人家这个年纪生孩子……少不了走一回鬼门关,便是让锦鱼受些牵连,也是应该的。”
秦氏摇头道:“也不光是怕牵连她。若与她常来常往的,怎么能瞒得住那头?我看倒不如一不做二不休,我明儿就走,对外只说,我回老家青州去买牡丹。实则我先进京,找个客店住下,再找房子。”
梅姨忙道:“就你跟秋菊两个,我怎么放得下心?不如还按我们昨日商议的,就说你是我家那口子的远房亲戚,我还有我家那口子,再加上我家小子,与你们一起去。这庄子就交先给老薛看着。到明年三月,孩子也生下来了,咱们再回来,正赶上牡丹花季。”
梅姨当初跟着秦氏到了洛阳庄,与庄上一个姓高的小子看对了眼,后来成了亲。第二年生了一个小子,今年也有十二岁了。
秦氏眼眶一红,感慨地握住她的手,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
梅姨温和地笑了笑,拍了拍她的手,起身出去找人安排去了。
*
却说景阳侯自打发现了许夫人的真面目,第二日去上朝都恍恍惚惚,一直想些陈年旧事,越想越觉得心惊胆寒。
到了晚间,他哪里也不想去,回了紫竹斋。
小丫头不明就里,也不敢上前来点灯。
他也不叫。
只一个人坐在黑暗中,摸着锦被,手上的一片冰凉直滑进心里去。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恍惚一睁眼,竟看见阳光从冰裂纹的格子里错乱地射进来。
他猛地起身,问道:“什么时辰了?”
外头早聚了一堆丫头婆子,还有跟他的小厮,都忙不迭地道:“辰时一刻了。”
得了吩咐,便都齐涌进来给他洗漱。
又有丫头拎来了早饭食盒。
景阳侯却只吃了两口白粥,便扔了筷子,叫:“备马!”
说着健步如飞地朝外走。
跟他的小厮忙飞跑着,跟上去,问:“侯爷要去哪儿?要带几个随从?”
景阳侯却一言不发,头也不回,只管往马房疾走。
第61章 悔不当初
却说许夫人前日见侯爷没像平常那般正经告辞, 反失魂落魄地走了,便问身边的冯嬷嬷,会不会是自己说错了什么话, 惹得侯爷不高兴了。
若是王妈妈还在, 两个一商讨, 倒也能猜中几分, 自然会想法子补救。
可那冯嬷嬷是个没成算的,又一心只想奉承着许夫人,坐稳了这心腹之位,当下笑道:“我看是夫人说得在理,侯爷心疼咱们四姑奶奶, 心下羞愧,忙着去想法子了。”
许夫人虽有些疑虑,可这几十年都过了, 自己病着精神也不济,便没再追问。
今日忽听得人来报,说是侯爷一连两晚都是一个人歇在紫竹斋的, 昨日更是喝得半醉, 和衣而眠, 心下只觉得极是不安。莫不是那秦氏一走, 把侯爷的魂都勾走了吧?哪里还会想着替锦心谋划?正想着今日沐休, 等侯爷醒了, 着人去请了来, 再把儿子媳妇都叫上。侯爷一向最喜天伦和睦,有儿子媳妇帮腔, 劝说侯爷替锦心出头也容易些。
哪知去守着的人飞跑回来,道侯爷起床, 饭没起两口,就打马出门了。也不知道去了哪里。
许夫人心下不由忐忑,总觉得,与景阳侯的关系哪里变了。
好像她手里一直紧攥着的一把沙子,本来好好的,却开始不停的漏,不停的漏,不知道哪一天,便是一场空。
*
秦氏一大早起来,吃过早饭,收拾停当,交待薛婆子自己要回青州,去买些牡丹,留了封信,让人送到永胜侯府,便与梅姨幽菊匆匆上了马车,由梅姨老公高松架车出发。
马车颠簸了一阵,她只觉得胃里翻江倒海的闹腾得难受。
虽然马车里备了漱盂,可马车本来就极狭小,勉强挤了四个人,那气味未免难受。
她忍了又忍,终还是吩咐先停一停,下车透口气。
梅姨和幽菊扶着她下了车,便在路边找了棵大树后头,她扶着树干,弯腰吐了个天昏地黑。
路上来往的车马不多,也有人探头张望,倒没人停下来问东问西。
她吐空了胃,扶着树静了好一会子,总算是舒服了些,这才准备再回车上去。
不想就听得马蹄疾响,她忙站稳,道:“等他们过去罢。”
只见一阵风似地有前后三骑马从眼前掠过。
当先一匹马淡黄金一般的颜色,体型优美如画,是最名贵的大宛黄金驹。
她有些发怔,几乎以为自己眼花了。
倒是梅姨低呼了一声:“刚才过去的……不会是侯爷吧?”
秦氏定了定神,颤着声音道:“想来他正好路过,咱们赶紧走。”
谁知话音未落,呛了口凉风,胃里又是一股酸水涌上,当下扶着幽菊又吐了起来。
还没吐得两下,复停听马蹄声响,她一抬头,就见马路边上,高大雄美的大宛名驹上,端坐着一个脸色如铁的男人。
秦氏双腿一软,若不是梅姨与幽菊用力扶着,她几乎就要瘫坐到地上去了。
景阳侯的目光从她的脸上慢慢滑到膨胀的小腹处,眸色深黑得你一团乌漆。
“你这是要去哪里?”
秦氏不敢看他,低下头:“去……去国色天香园,帮四……四姑奶奶看看牡丹。”她话音颤抖,勉强出声。
景阳侯的目光落在马车顶上,那是土黄色油布蒙着的一堆高高的行李,却没说话。
梅姨见状,只得勉强笑道:“带了些秋后的收成……”
话音未落,就见景阳侯一提马缰,靠近马车,呼的一声,细长的黑色影子一闪,“刺啦”的又一声,土黄色油布裂开,里面的包袱滚落在地,露出几件蓝绿粉红的女子绣衣。
景阳侯仍是一言不发,浑身却是好像张开全部的针刺,随时可能让人送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