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罗巧鱼
第75章 中元
因夜间起风, 窗户被特地合上,清晨时分再被打开通风,便?挤进满室清凉, 丝丝缕缕的晨雾缭绕在半空,窗外花树枝叶翠浓, 晶莹的露水压弯枝梢,风一起, 淅淅沥沥往下滴落,像下了场小雨。
贺兰香自昨夜谢折走后便歇下, 一直睡到巳时方醒, 醒时外面的雾都被阳光烫散了。
可她眉间的雾久久未散, 眼中亦迷蒙不?清, 睁眼便?伏在枕上,怅然若失地回忆昨夜时光。
乳齿早已经不痛了,可她觉得空落落的, 眼里空,心里空,哪里都空落落的。
“主子, 该起来梳洗用?饭了。”细辛挂上帐子道。
贺兰香回过神, 轻轻喟叹一声, 支起懒洋洋的身子,由?着细辛扶下绣榻, 春燕伺候梳洗。
梳洗完毕,照例饭前?要先将保胎药喝了,贺兰香皱着鼻子将那满碗黑苦的药汁一口饮尽, 一口气?没接上来,险些被苦昏过去。
细辛想往她口中塞颗饴糖, 被她躲了过去,不?悦道:“不?吃了,吃了又牙疼。”
但转念一想,若继续牙疼,不?就又有理?由?把谢折叫回来治牙了?
小心思这?么转完,贺兰香张口便?又将糖含住,细细咀嚼咽下。
当?日傍晚时分,她便?捂着雪腮放出消息,说自己又开始牙疼了,疼得不?行了,再疼下去就要死?了。
等了约有半个时辰,细辛带着消息回来,对贺兰香为难道:“营里来话,将军今早便?领兵前?去镇压起义军了,现下早已离开京城百里。”
贺兰香嘶上一声,不?是疼的,是气?的,精致的眉头蹙紧,无比费解地道:“他才刚回来有多?久?这?就又走了?朝野内外那么多?人,怎么便?偏就要他挂帅,他的手下呢,严崖在哪?”
提到严崖,贺兰香怔了一下,恍然间意识到,自己似乎很?久没有听到有关严崖的消息了。
思绪得已转移,贺兰香吐出口闷气?,“罢了,他去做什么与我又有何干系,随便?吧,反正我也不?在乎他——哎呀这?破牙疼死?我算了。”
贺兰香揉着腮肉,揉出通红一片印子,小声抱怨着:“早知道就不?吃那么多?糖了,都怪谢折。”
细辛春燕面面相觑,感觉自家主子自从有孕之后,性情一天比一天教人难琢磨了。
*
乞巧过后,便?是中元节,按照习俗,要祭新坟,焚纸锭,拜先祖。
贺兰香不?信太多?的牛鬼蛇神一说,但到底想求个心安,又怕中元节当?日鬼气?太重,冲撞腹中孩子,便?特地定了中元节的前?一日宜出行的日子,亲自到了金光寺,给自己的先夫请往生牌位,找佛陀诵经?超度。
谢晖死?太久,已经?过了四十九日的超度时限,贺兰香花了重金请得道住持诵念往生咒,又亲自在僧人指导下诵经?念佛,劝他放下一切投胎转世,这?才算完成流程。
念完经?,她在谢晖的牌位下呆呆站了许久,看着上面的名字,神情茫然,恍如隔世。
“主子,该走了。”细辛在她身后轻声提醒。
贺兰香嗯了一声,转身由?细辛搀住小臂,慢步走向佛堂的门。
谢晖的牌位安置于佛堂的靠内之处,往外走的路上,要经?过一排七行,无数排列整齐的往生牌位,牌位皆由?乌木刻成,黑压压一大片,上面是无数人的名字。
这?些人有男有女,大多?遭遇枉死?,谋杀,毒害,下场凄惨,怨气?深重。家中难以供奉,便?只能通过寺庙功德熏习,好让他们化解戾气?,投往善道,早登极乐。
贺兰香被这?沉闷厚重的气?息压迫得喘不?过气?,可眼睛却怎么都移走不?开,目光略过一尊尊牌位,心里默念上面陌生的名字,猜测名字主人的生平,经?历,发生了什么才会走到今日这?步。
她的一只手搭在自己的小腹上,看着那些名字,步伐轻款,神情带了自己都没有察觉的悲悯。
忽然,悲悯的神情起了一丝波澜,转变为轻微的讶异。
她看着牌位,嘴里默念道:“萧业,萧怀义,萧怀礼,萧燕儿……”
好多?姓萧的。
贺兰香回忆了一下,才发现自己从进京以来,貌似一个姓萧的都没有遇到过,合着全在这?里安家了。
她有些迟来的震惊,抬眼再看,便?见密密麻麻的牌位上,全是萧字开头的人名。
当?年那场童谣之祸,到底死?了多?少?萧家人。
贺兰香晃了晃头,再不?能看下去,稳下心神,步伐加快,走到了佛堂门前?。
外面,天色青黄,乌云翻腾,隐有闷雷响起。
“出来时还好好的,这?怎么说下就要下了。”
细辛抱怨着,找小沙弥借了伞,打开撑在贺兰香头顶,“主子,咱们得走快些了。”
贺兰香便?也没再逗留,告别了若干僧人和住持,被丫鬟随从簇拥出寺。
路上经?过前?寺大佛堂,秋风席卷,天地一片昏暗,路过那棵先前?与谢姝卢宝月逗留过的百年银杏树,春燕惊呼了声道:“这?都要下雨了,树下竟还坐着个人呢。”
贺兰香循声望去,果然在枝叶摇曳的银杏树下看到抹清瘦的背影。
背影是个年轻男子,身着一袭说青不?青,说灰不?灰的布衣,坐在青砂石坐墩上,一只手自然垂落,一只手放在石桌上,手中握了盏茶,茶水已冷,无烟丝萦绕,亦无茶香陪伴。
大雨将至,香客都跑光了,只有他孤零坐在风沙席卷的树下,像是在等什么人,但等了很?久都没等来。
春燕好心喊道:“喂!要下雨了,先生快找地儿躲雨去吧,树底下可待不?得,会遭雷劈的!”
话音落下,那背影纹丝未动,仿佛自成一隅,外界风起云涌,喧嚣嘈杂,皆与他没有关系。苍老的银杏树尚且枝繁叶茂,他却比乍起秋风还要萧条。
冷清。
这?是贺兰香下意识想到的词汇。
“好了,别管他了,”细辛道,“回家要紧,随便?他躲与不?躲,横竖雨淋不?到咱们身上。”
春燕一想也是,便?没再多?管闲事,动身继续往前?走。
倒是贺兰香,不?由?得扭头多?看了那背影几眼。
头发是黑的,说明这?人还算年轻,应该也是寺庙里的香客,一身朴素,气?质清冷,又或许是修行寺中的行者,总之,不?太像是庸碌寻常人等。
贺兰香转回脸,想要专心走路,一刹之中的眼角余光,却又稳稳落到了男子持盏的手上。
那只手肌肤冷白,手指修长?,骨节匀称分明,握住杯盏的指端,可看到因略微发力而晕染出的淡淡粉色。
手长?成这?样,脸一般差不?到哪去。
贺兰香彻底收回了眼,不?想跟个登徒子似的围上去细看人家相貌。
她这?人的好奇心并不?旺盛,转眼便?能忘却一时的新鲜。
比如刚出寺门上了马车,她就已经?将注意从那道清隽的背影转到谢折身上。
她现在觉得谢折就是杀人太多?得的报应,不?然怎么每次领兵外出都赶上阴天下雨,所谓天时地利人和,老天都不?愿帮他。
“等等。”贺兰香突然出声,有点想回去给谢折求道平安符。
马车停下,细辛询问:“怎么了主子?”
贺兰香思忖一二,又长?舒口气?,“没什么,接着走吧。”
于是车毂继续转动。
平安符这?种东西,女若为男求,要么母为子求,要么妹为兄求,要么妻为夫求。
她和谢折,哪种都沾不?上。
贺兰香闷闷不?乐了一路,连雨点击打车檐的声音都未曾留意,一直到回到府中下车,才发现这?场秋雨来得如此急切。
她在伞下看着天,眉头皱得更?紧了。
细辛留意到她的神情,安慰道:“主子放心,谢将军会平安回来的。”
“谁说我担心他了。”贺兰香飞出记眼刀,“我是嫌天潮地湿,走两步路,雨水将我的裙摆都弄脏了,看着便?糟心。”
“是是是,奴婢多?虑了。”细辛不?戳破,无奈回应着,心想您又能骗得了谁呢。
*
秋雨淅淅沥沥,时大时小,一下便?连下了七日之久,将天上的寒气?都带到了人间,终日昏暗,不?见日月。
傍晚,房中潮气?不?散,细辛熏艾驱潮,顺便?用?艾烟给贺兰香熏了脚趾保胎,
春燕忙活着与其他小丫鬟更?换窗布,把清透的霞影纱都换成了描金绢布,边忙边聊起闲天,说完了闺中私言,又说起了近来发生的大小战事。
“我真是奇怪,蛮匪和叛军都已经?够多?了,这?些起义军又是怎么来的?”
“这?你都不?知道,前?些日子里蛮匪抢杀无数,遭殃的又何止一个邻橦,受难百姓无家可归,朝廷又不?给安置,自然便?揭竿起义了。”
“起义不?也是个死?吗,往南边去多?好,那边又没有蛮匪。”
烟香缭绕,满屋轻丝飘荡,贺兰香卧在帐中,阖眼养神,听着丫鬟们的说话声,思绪跟着一并漂浮。
“你以为南边便?太平了吗?南边要是太平,那些跑到南边的达官贵人又千里迢迢北上做什么?我可听说了,早迁临安的郑氏一族近日又迁回来了,路上都差点被蛮匪给劫了,还好是谢将军镇压起义军时恰巧路过,这?才救下了他们几百口子。”
“天爷,世道当?真是乱了,蛮匪都能劫到世家头上了——”
丫鬟们正要续说,一道慵软的声音便?自帐中悠悠传出,打断了她们。
“你们刚刚说,”贺兰香睡眼惺忪,倾髻如云,“谢折把谁救下了?”
小丫鬟们息声不?敢言语,春燕答道:“是郑氏一族,主子不?记得了么,先前?咱们在临安,与郑氏还算是邻居。”
贺兰香轻轻嗯了声,款声道:“我知道了,忙你们的吧。”
她重新阖眼,神情恬静,并未因此事而生出多?少?波澜的模样。
可实际上,被褥下的手攥紧到指甲都要刺穿手心。
郑氏,她怎么会不?记得呢。
素日与宣平侯府来往密切的好邻居,在谢折屠府时第?一个出来倒戈投诚的好邻居,她怎么能忘。
若她没记错,这?位好邻居,昔日在临安为得谢折庇护,似乎还把自家嫡女往谢折身边塞过?
第76章 八月十四
“八月十五的中秋宫宴, 嫂嫂也会进宫吗?”
雨后初霁,云开日出,刺眼的秋日灿阳折入窗中, 谢姝趴在贺兰香房中的枣红色宝相花纹兔绒毡毯上,翘着?两只脚, 嘴里嗑着?瓜子,眼睛看着话本。
贺兰香靠在榻上, 手里也捧了件话本?子,随意翻看着道:“这我就不知道了, 宫里说凡五品以上官员兼命妇, 皆要携家眷赴宴, 不去者按违抗圣命处置。我虽有诰命在身, 到底是?个新?寡,平日里去些女儿家的私宴也就罢了,这?种?大宴, 过去算不得合适。”
谢姝嚼着瓜子仁儿,一本?正经,“你?若不去, 我也不去。”
贺兰香笑了, 抬眼看?着?谢姝道:“你?爹娘能答应你??”
谢姝翻了个白眼, “他们又不止我一个孩子,带别个去不行么, 再说了,什么携带家眷儿女,这?宫宴明摆着?就?是?选妃呢, 我反正不想进宫伺候那病秧子皇帝,谁爱去谁去吧, 就?比方近来着?急北上的郑氏一族。”
谢姝嗑着?瓜子,小?嘴叭叭个没完:“早不来晚不来,偏偏这?时候回来,他们不就?是?有意把女儿送到宴上撞撞大运吗,不然这?么着?急忙慌北上做什么,来讨我舅舅舅母的晦气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