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罗巧鱼
贺兰香看着他远去的背影,虽气势汹汹,却像极了落荒而逃的兔子?,耳朵都是趴着的。
她表面功夫都懒得做,笑得直不起腰。
世家大族精心教养出的嫡长子?,一言一行受严格管制,从?未有女子?敢在他面前?有如此直白的挑逗,所以才会有这么?大的反应。
贺兰香要的就是这样。谁让他王元瑛多管闲事,活该被她捉弄。
她回忆他方才脸色由白转红又由红转黑的变化,心情舒畅不少,懒懒朝细辛伸出手去,“走,咱们回宫。”
*
回到凉雨殿,李萼还未醒来,贺兰香用过午膳,也到偏殿小憩,睡了约有小半个时辰,醒来去找李萼,见她卧在榻上,脸色苍白,一副恍惚虚弱之状,坐下?时遂道:“又被梦魇着了?”
李萼未语,已是默认。
待等她饮下?两口热茶,脸色回缓许多,贺兰香不想气氛总是这般死气沉沉,便打着趣道:“这回又在念叨李白么??”
李萼抬眼看她,“什么?李白。”
贺兰香喝着茶,“轻舟已过万重山,你先前?梦魇时念着的,自己?倒不记得了。”
李萼脸色白了一下?,苦笑道,“古今文人骚客那般多,我总得换一个,难道还能天天跟李白过不去么?。”
二人闲说半晌,日?头?不知不觉便已西斜,贺兰香就此告辞,盛软轿前?往宫门,到宫门外刚改乘马车,崔懿恰巧出宫,二人寒暄一番,干脆同行。
贺兰香并?不在意这“巧遇”有多刻意,谢折将她的安危一手交给了崔懿,崔懿没光明正大跟踪她便是好的。
“对了崔副将,”贺兰香隔窗相问,佯装不知严崖情况,“许久没听到严副将的消息了,他近来如何了?”
崔懿不由长叹口气,攥着缰绳的手都有些发?紧,忧心忡忡道:“很是不妙啊,自将军下?令除了他的兵牌,他便三?天两日?跑出军营,结识一帮酒肉朋友,不是醉倒街头?,就是流连酒肆,我虽惦念他,却也不能时时看顾他,还不知他此时又在何处胡闹。”
贺兰香险将先前?街头?所见脱口而出,又想到到底不知底细,就这般将严崖卖了,就算他没有投靠王氏的打算,也定会被崔懿所忌惮,真心对她好的人不多,严崖算是一个,她对他,终究是有些不忍的。
“这可如何是好,”贺兰香由衷担忧起来,“能治得了他的,恐怕只有将军一人,而将军在外征战,归期不定,又该由谁来管他?天越发?冷了,万一他在外遇到什么?闪失……”
贺兰香暗里提醒崔懿对严崖再多上心,崔懿却将头?一摇道:“算了,随他去罢,总共就除了他三?个月的兵牌,眼见便要期满了,到那时候,他再要胡来,我即刻军法伺候。”
贺兰香只好点头?。
二人许久不见,话格外密了些,直至将贺兰香送回府上,崔懿还不忘交代,让她小心谨慎,谢折不在,王家恐会趁此对她不利。
贺兰香尚未察觉危险在哪,想到她上午才将王元瑛戏耍一顿,一时得意,未免轻敌,“王延臣行事乖张恣意,有大张旗鼓之弊端,他若有心害我,想来不难觉察。”
崔懿听后一笑,道:“夫人可知卧冰求鲤的故事?”
见贺兰香蹙眉回想,崔懿继续道:“说是魏晋时期,琅琊有个叫王祥的少年,总得继母苛待,日?子?过得艰难。冬日?飘雪时,他继母病重,病中一心只想吃鱼。王祥家境贫寒,买不起冬日?鲜鱼,为满足继母口欲,他便走到结有厚冰的溪流旁,脱下?外衣躺在冰面上,想用身体将冰暖化,后来冰果然化了,还跳出两条鲤鱼,王祥赶紧捉了鲤鱼,回家烹给继母吃。这故事流传至今,已成二十四孝中的典型,不过夫人可知,王祥后来怎样了?”
贺兰香看他,示意他继续往下?讲。
“卧冰求鲤之后,他的名望大增,孝名远扬,有许多人请他去做官,他一概不去,反而进山隐居,一隐便是二十年。这二十年间,他的名气只增不减,直到时局合适,再有人请,他才姗姗到任,当的第一个官便是掌管一州政务的州事,后来一路扶摇直上,区区二十多年,便做到三?公太保,加封雎陵侯,食邑一千六百户,权野倾朝,桃李天下?。”
贺兰香仔细品味了一番卧冰求鲤的故事,哼了声道:“说得轻松,怎么?会有人大冬日?里脱光衣服卧在冰上,冰又怎会为之融化,这个故事从?开始便是被设计好的,为的便是传播声望,若声望传出便去做官,便显得太过刻意,隐居二十年,风头?过去,还正好落下?个孑然独立不为权势折腰的好名头?,方便钓上更大的鱼,当真心思缜密,老谋深算。”
崔懿见她明白意思,满意点头?,“这王祥,便是琅琊王氏的先人,王延臣的老祖宗。”
贺兰香心惊了下?子?,沉默一二道:“我懂你的意思了,有如此先人为例,王延臣断不是他表现?出来的那般鲁莽直接,你放心,我会小心的。”
崔懿十分欣慰,话点到为止,二人就此告别。
回到住处,贺兰香靠坐在美人榻上歇息,未说话,静静发?起呆来,双目空洞无光,连髻上鲜艳动?人的天竺牡丹仿佛都跟着失色了。
细辛给她往手炉中添碳,问:“主子?在想什么?。”
“我在想谢折。”贺兰香不假思索。
上午戏弄完王元瑛的得意心情全化为此刻的担忧,她害怕王元瑛也是个和他老祖宗一样埋线千里的狠角色,冷不丁什么?时候便朝她报复过来,咬她一大口。
“我想谢折回来,”贺兰香红了眼眶,声音也哽咽,受惊的孩子?似的,抱紧两肩道,“我害怕,我想要他陪我。”
细辛少见自己?张扬明媚的主子?有如此脆弱之时,不由便有些发?慌,胡乱安慰着:“谢将军打完仗便回来了,您别害怕,那王延臣不是还指望着用您的好歹来嫁祸给将军吗,将军不在,他一定不会动?您的。”
贺兰香点头?,眼中泪意不减,“但?愿如此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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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们倒是给我个准话,这贺兰香,除是不除?”
夜半三?更,提督府密室热闹,王延臣两道剑眉紧拧,不耐烦地看着手下?一帮幕僚谋士。
“回主上,属下?认为贺兰氏乃陛下?牵制谢折的一枚要紧棋子?,与其留,不如除之后快,让陛下?对谢折大生忌惮。”
“可贺兰氏也是扳倒谢折的利器,若将她的死算在谢折头?上,陛下?便可更加名正言顺打压谢折,如今谢折不在,贺兰氏该当暂且留住,晚些下?手不迟。”
“两方各有利弊,尊请主上定夺。”
王延臣心烦意乱,看向阴暗处从?入席便未置一词的萧怀信,张口叫他表字,“轻舟,你怎么?看?”
。
静谧的昏暗中, 一只白皙清瘦的手伏在乌木圈椅把手上,骨节分明?,莹润生辉, 连袖口的粗糙布料都沾染上几分不染铜臭的清正凌冽,在愁云惨淡中醒目突出, 自成?一隅风水。
而若视线往上,与手为强烈对比的, 便是那一张布满鲜红疤痕,蜈蚣般纵横交错爬满的整张脸, 可怖狰狞到?连五官都模糊难辨。
即便在场幕僚大多为年过半百饱经风浪的人精, 乍一对上那张脸, 眼神仍不由瑟缩, 面露惊恐慌张,不敢多看一眼。
气氛僵持诡谲,安静里, 萧怀信启唇,声音沙哑难听至极,如铁锈摩擦, 透着?股子血腥干涩, 一字一顿道:“爪牙未去, 何以除敌。”
王延臣心惊一下,思?忖一二, 点?头?附和:“也是,谢折的兵权尚在手中,此时逼急了他, 他若鱼死?网破,于我等百害无利。最好还是先想方设法剥离他手上的辽北军权, 趁其孤立,再?下决断。”
注意已?定,王延臣道:“便听轻舟所言,暂且不动贺兰氏。”
其他幕僚见状,自不敢与丞相持有异议,陆续行礼告退。
王延臣见萧怀信也起身,跟着?站起,温声道:“天冷夜寒,轻舟不妨便就此留宿我这,明?日再?走不迟。”
萧怀信淡淡道:“多谢王提督美意,然群狼环伺,刺客频出?,我还是回宫护驾,保圣上安危为要紧。”
王延臣眼中闪过丝异样,面上却好声附和:“这倒也是,圣上安危为重,那我就不留你了。”
萧怀信迈出?房门,立即便有随从为他披上厚氅,偌大氅衣裹挟一身瘦骨,背影越发显得冷清孤绝,仿佛随时可能化为飘散轻烟,与夜色融为一体。
王延臣一路相送,直到?送出?府门,看着?萧怀信上马车,躬身拱手,“下官恭送丞相。”
车毂声响,马车前行,王延臣直起腰,眼神落在马车,脸色越发冷了下去,一片晦暗阴冷,让人不知?他此刻都在想些什么。
这时,小厮上前,“回主上,三姑娘求见。”
“云儿?这三更半夜的,她见我做什么?”王延臣眼中阴霾散去些许,不由狐疑,“她是个温吞性子,这个时辰求见,必定是有要紧事说,走,过去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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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檀案几上经书未合,字帖上墨渍未干,笔触停在“色即是空,空即是色”,浓稠颜色与房中黑暗相融,幽袅的墨香散发暗涌,萦绕在内外,像只柔软的手在人的心梢撩拨。
热,琢磨不透的热。
王元瑛像是在体内燃起了一把邪火,火焰烧灼肆意,蚕食了他往来的清心寡欲,满脑子都是那朵鲜艳明?媚的天竺牡丹,鼻息里萦绕的也是甜腻香气,根本分不清是墨香,还是记忆里女子身上的香气。
“我想要你做我新的靠山,保护我与我腹中孩儿的安危。”
“我想要得到?你的垂青,让你帮我摆脱谢折的控制。”
“我接近二公子不过是为了引起你的注意,我的一举一动,都是为了你啊。”
都是为了你啊……
那双妖媚的眸子的湿漉漉看着?他,里面是一览无余的春色与欲-望。
从没有人敢用这样的眼神看他,他应该是被敬着?的,捧着?的,怕着?的,而不是这样,被个女子用赤-裸至极的眼神放肆打量,毫不收敛。
贺兰香。
贺兰香……
心弦绷断,王元瑛忍无可忍,下榻斟起凉茶大口饮下,强行平复下吁吁喘息,试图清空脑子里的声音。
门外小厮在这时道:“公子,大人传您过去。”
王元瑛心生诧异,哑声问:“可说缘由?”
“大人没说,只让小的把您叫醒,让您前往书房商议正事”
王元瑛皱眉,又?饮下一口茶水,温和至极个人,破天荒流露三分烦躁,“知?道了,这就过去。”
少顷,到?了书房,王元瑛朝王延臣行礼问安。
王延臣看着?历来引以为傲的长子,眼中满是慈爱,“这么晚了,为父本不愿打搅你歇息,且坐下说话。”
“是。”
王元瑛落座,未等下人将茶奉上,王延臣便已?将今晚谋划的始末讲给了他。
王元瑛听后,顿了顿道:“如此说来,丞相言之有理,爹还是按照他所言行事为妙,不可操之过急。”
“我本来也是如此所想,”王延臣品了口茶,沉吟着?,“但我后来又?听了你三妹的意见,就此便更改了主意。萧丞相到?底是陛下的亲舅舅,万事皆以陛下为主,我王家为次。我虽对他有雪中送炭之恩,终究比不得陛下与他血脉相连,在此前提下,难保他哪日不生异心,改为拥护谢折,反过来与我王家为敌。谢折为我心头?大患,早一日除去,则早一日高枕无忧。所以,咱们?与其伺机行事,不如主动出?击,往这火里再?添上一把柴,将局势搅乱,好坐山观虎斗。”
王元瑛皱起眉头?,一时不知?该从哪里反驳,挑中个关键道:“三妹的意见?三妹到?底是不知?世事的深闺女儿,父亲为何要将她的言行引以为用?”
王延臣哼了声,面上浮现自豪之色,“别人的女儿是不知?世事的深闺女儿,我王延臣的女儿可不是,云儿若为男儿,定会将你这大哥的威风也压下一头?,我觉得她的顾虑很?有道理,若永远被动下去,何时为出?头?之日,还是得先下手为强,逼着?陛下与谢折斗起来,我也好收渔翁之利。”
王元瑛总觉得其中没有这么简单,不由着?急,“爹你……”
王延臣抬手:“不必多说,事情便这么定下,贺兰香非死?不可,你亲自安排去办,处理的干净点?,确保事后莫要留下把柄。”
王元瑛心跳不由加快,难以将脑海中那张活色生香的脸同冰冷的尸体联系起来,稳下声音道:“可爹就不怕真如萧相所言,爪牙不去,何以除敌,谢折班师回朝发现贺兰已?死?,当场拥兵造反?”
王延臣发笑,不以为然,“他若敢反,便是自寻死?路,省了我再?设圈套了。何况贺兰香不过是陛下用来打压他的棋子,死?就死?了,他谢折还能为枚棋子冲冠一怒不成??我是不信的。”
王元瑛沉默不语,实话憋在心头?,难张其口。
贺兰香若只是一枚棋子便好了,可她若真与谢折通-奸,便不止是棋子,还是谢折的女人。
趁谢折不在,把他女人杀了,后果又?会如何。
王元瑛骑虎难下。
“对了,老二那边,”王延臣突然道,“我时常对他疏忽,不似对你与老四这般上心,他性子太优柔寡断,还有得历练,要紧时候易误大事,你身为大哥,要对他多关照些,他若犯起糊涂,你定要及时管教,不可懈怠。”
王元瑛猛然回神,这才想起来自己那被贺兰香迷得神魂颠倒的二弟。
就在不久前,他的好二弟还扬言要为了贺兰香与家族决裂,弃父母手足于不顾。
回忆起那夜王元琢所发的疯,王元瑛原本迟疑的心倏然便狠硬下去,垂眸沉声道:“是,孩儿知?道。”
出?了书房的门,冷风扑面,遍体生寒。
王元瑛看着?天上闪耀寒星,萦绕在鼻息间的旖旎残香总算被风吹散,化为寂冷空洞。
“贺兰香,这是你自找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