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蘅芜月白
他缓缓转过面孔,似是做了决定,向林若雪深深一拜:“王二蠢钝命薄如斯,两次置恩人于险境,愧当万死。”
他竟膝行过去,从桌下捡出匕首,双手捧着呈到林若雪面前,决然道:“我害姑娘两次,就请姑娘了结了我,王二本就命贱连个名号都没有,定不会有丝毫怨言。”
窗边阳光直射入他的眼睛,竟映出了一片坚毅的澄澈。
林若雪垂眸,冷冷地瞧着他。
半晌,她指尖一动,面前捧着的那把匕首便飞到了一边。
刀刃坠地,发出一阵铁器碰撞的钝响。
寒刃上映出林若雪苍白冷冽的脸,居高临下俯视着匍匐在地的少年,面上无一丝血色。
第58章 憋得难受
有那么一瞬间, 林若雪觉得,自己是真的动了杀意。
身如蜉蝣,朝生暮死。动乱不安的年代,连她自己都屡涉险境, 更不用说眼前的男子, 现在若拿刀抹了他脖子泄恨, 没人会记起曾有一个无名无分的守城小兵曾活在世上。
只是在那动心起念的一瞬间, 对上了地上之人破碎的目光, 她突然又觉得,不该如此。
眼前的求死的少年不过十几岁的年纪, 没受过教化,不知世间的道理,没成年就被抓来充当守城的壮丁,每日沐于严寒酷暑中,肚子都吃不饱,却随时面临着身死命殒的凶险。他觉得自己下贱, 别人轻易施恩便能被利用于股掌,犯了错又要以性命相抵。
这样的人说不上坏,只是蠢, 甚至比京成里那些纨绔还要有情有义几分, 你若愿意施舍点他命中难得一见的恩义,他也愿意为你赴汤蹈火,只是不够聪明,终归是匹夫之勇受人算计, 一条性命错付云泥。
她眸子里的戾气渐渐淡了, 只是觉得可悲。
他原本不必如此,可惜命比纸薄。
林若雪对着着王二几许茫然的目光, 终究是冷笑一声。
她淡淡撇过目光:“你走吧。”
王二愣住,缓了些许,盯着她面色半晌,方不可置信问道:“姑娘您……..又要饶我?”
林若雪懒得同他废话,从屉中抽出纱布,开始处理自己手上的刀口:“要走便快些走,他们操练还没结束,你现在换好衣服回去大约也不会被察觉,否则你再拖沓,若是命背撞上江淮,他那人是什么性子,你心中该有数。”
王二缓缓垂下了头。
半晌,他再抬起面孔望向林若雪,眼中竟有泪光闪现,他嘶哑道:“王二自知命贱,生来便无人管教才至如今蠢钝如斯犯下大错,王二自问也给不了姑娘什么,只有这一条贱命——”
“你闭嘴——”没等他说完林若雪就不耐烦地打断他。
她不报复他,是因为善心,可这样空有一腔烈性却没什么脑子的人,她自然也不指望用他。
只是从他醒悟自己辜负恩人开始便一直说自己命贱下贱的,林若雪听得脑袋都大了,她本能地不爱听这些腌臢话,直想把他嘴堵住。
林若雪嫌弃地看他一眼:“你能不能不要总说自己命贱不贱的,男儿本当自强,你若觉得自己现下无用,那便努力挣几分军功来将功补过,荣归故里时也好让你爹娘一同沾光,整日在这里自轻自贱,像什么话?”
闻言,王二却望着她惨然一笑,垂下脑袋,低声道:“姑娘好心,可小的的确命贱,没有父母也不曾读书,甚至连名字都没有。”
他笑望着林若雪,那笑容在他苍白的脸上只显得更加惨淡:“姑娘以为小的为何叫王二?是因为当年被抓壮丁时,小的不会写字,只照着别人胡乱写了几横几竖,打眼一看,像是王二,便成了小的名字。”
他又趴伏下身,深深朝林若雪一拜:“小的不再多留了,姑娘若有一日用得上王二这条命,还望能垂怜我这般福气。”
他起身,又深深望了林若雪一眼,打开屋后通向营帐的那扇窗。
“慢着——”
背后少女的声音又叫住他。
王二缓缓转头,林若雪只平静瞧着他,窗棂的阴影罩住她的半张面孔,自己看不真切。
她的声音淡淡的:“王二这个名字,确有些草率了。”
“你第一次写字便是这个“二”字,你我又恰巧见过两次,倒也算同这个字有缘,我帮你稍作改动,将“二”变为“双”,取双喜临门之意。”
她抬起头,少女的眸子在肃冷的冬日显出晶亮的鲜活,“双喜,你以后便叫作王双喜,这是个很有福气的名字,你觉得如何?”
王二望着她半晌,没作答。
过了一会儿,他翻过后窗,关上窗棂的一瞬,林若雪听见男子低哑的声音透过冷气传来:
“双喜谨记。”
*
林若雪觉得烦躁异常。
她没想到来看望江淮一趟,竟生出些这么多事,还都是险些要命的事。可又偏生因为自己的良善,屡次放过了那可怜又可恨之人,她也不确定自己这样做到底对是不对。
不过,双喜一个无名小卒,已经将知道的全抖落出来,那个百夫长想必已经逃了,江淮就算是查,也不必再从一个脑子不清的小小守城士兵查起。
她忍不住在心里低骂一句,抬眼发现自己已经不知不觉走出了屋子,来到了屋后一条小道上。
她正想着原路返回,忽然听见不远处窸窸窣窣的脚步声,夹杂着两个男子的窃窃私语,听着是渐行渐近。
经过之前的那几桩事,林若雪想不心生警惕都难,那脚步声离自己越来越近,她下意识便小跑几步,躲到了一旁树丛中的假山后面,让干枯的枝杈将自己身体遮掩住。
来的是手执长矛的两个小兵,看起来地位不高。
其中一个环视四周确定没人,低声附在另一人耳边八卦道:“你听说了没有?这几天少将军帐中,带来了一个姑娘!”
另一个略微一顿,显然不敢置信道:“看错了吧?咱们将军是出了名的冷情不近女色之人啊!之前带咱们闯敌军大营救下被俘的清水村村民,那么多漂亮姑娘想尽了办法要答谢咱们将军,不都被他差人全赶出来了吗?”
“可不是?当时咱们还说,少将军不要给我们也行啊,我这也老大不小了呆在这军营里,别说娶亲了,连头母猪都见不到!可那些姑娘不知怎的,就都看上了少将军一个,你说,就我这长相,也不差啊……”
另一个嗤笑一声道:“呸!不要脸,你那张脸,就算少将军能分一根头发丝给你,你做梦都得笑醒!咱少将军那万里挑一的模样,那气质,若不是他平日里总那么冷冰冰的,别说女子了,我见了可都要脸红!”
被骂不要脸的士兵顿时没了气势,又酸溜溜地开口道:“长得好看又如何了,少将军不近女色,有些事情还不是得和咱们一样,自己偷偷解决?”
林若雪听得很认真,直到这句才一愣,飞快地思考了一阵,终于反应过来他们说的“有些事”指得是何事,面上瞬间便开始发烫。
另一人惋惜地附和道:“是啊,少将军顶着那样一副人神共愤的相貌,身子骨又那么强健,看着就很行的样子,居然连一丝用武之地都没有,想想便觉得可怜可叹呐…..”
林若雪:“………”
原来没有这方面生活的江淮,一直都被暗暗同情的么?
她恍惚中突然想起,昨日半夜时睡在地铺的江淮,的确悄声起夜出去过一回,过了好一会儿才回来,她原以为是去他口渴了去喝水,如今一想,原来他难道是去……..
她只觉得脑中翁得一下一股热流直往上窜,不觉地身子一颤发出了动静。
正八卦得尽兴的两人猛得警惕道:“谁!”
林若雪一惊,死死地捂住嘴巴。
一人往四周看了一圈,还是决定不要多事,低声道:“快走吧,咱们那些话若被人听见了可就麻烦了!”另一人也迅速反应过来,两人便很默契地一溜烟跑远了。
林若雪察觉到脚步声消失在树林尽头,才敢从假山后走出来。
她在风中有些凌乱,回味他们方才的话,挠挠头,觉得自己现下面临的问题有些棘手。
林若雪觉得头疼,可想起他们方才话里的同情,又莫名觉得有些愧疚。毕竟,他再守礼,那也是一个血气方刚的男子,自己就睡在离他那么近的地方又不让他碰,其实他憋着的时候应该很难受的吧……
她渐渐觉得自己昨夜的行为不算很善良。可是,她从不了解这方面的事情呀,再说了,那他也不一定就愿意,毕竟他也是肤白貌美的黄花大将军,自己总不能那样主动吧……
想着,林若雪也觉得自己有些自欺欺人了,可碍不住脑子转得飞快,她不安地咬了咬唇,顺着小路一直往前走,想叫自己清醒些。
快走到路尽头的时候,听见前方传来将士的低吼声和操练声。
将士们的手握长枪,齐齐背对着她,一刺一收动作整齐划一。林若雪望着他们的背影,自己倒也不用费劲儿遮掩,因为他们不可能违背纪律转身看见站在背后角落里的她。
上万士兵方阵的高台上,长身站着一人。
少年的衣袍在朔风中猎猎招展,银白的战甲泛着刺冷寒光,他右手搭在腰间佩剑,垂眸望着身下的数万雄兵,独立风中,像是俯瞰苍生的年轻神祇。
林若雪的心跳莫名加快。
像是感受到身上的目光,冷风中,江淮抬起了眼眸。
他密如鸦羽的长睫下,是那样清冷如月的墨色眼瞳,隔着数万军士的震天怒吼,两道目光在空气上方交汇的刹那,林若雪的身体本能地颤动。
最后,她终于反应过来,飞速地垂下脸,有些凌乱地揉了揉自己的头发。
她突然觉得,就是说,其实自己毕竟是他名义上皇后亲自指婚的妻子,有些事,若是做了…….
那其实也没什么不行。
第59章 上来吧,地上凉
夜风袭袭吹面而来, 营中军士结束晚间操练纷纷向寝帐走去,月亮已爬上了树梢。
晚间入寝前是将士们难得的休息时间,离少将军住处不远的帐子前,几名将去守夜的小兵正围着篝火而坐。
其中一个搓了搓双手, 放在火旁暖着, 神秘兮兮地对其他几个人道:“诶, 你们听说了没有, 少将军带回来的那个姑娘, 好像是他未过门的妻子,昨夜里就在他屋子里呆着呢!”
另一个显然有些惊讶, 翻烤玉米的动作一顿:“不是吧?少将军正值血气方刚的年纪,要真有那么一个水灵姑娘晚上同处一屋檐下,咱少将军能忍得住?”
有个年纪小的负责洒扫的小兵立即嗤笑一声,低声道:“可不是?忍不住也得忍啊!我今早起来生火时往门缝里偷偷看了眼,少将军应该是把床让给了那姑娘,自己可怜巴巴地在地上打地铺睡呢!”
第一个说话的人不屑地“嘁”了一声, 道:“你们懂个屁!年纪轻轻的小夫妻,对这种事能忍得住?”说着竟从裤兜里抛出几枚铜钱,自信道:“我赌五个子儿, 就今晚, 屋里这俩人,就得同床共枕!”
“这说的是什么话?!”一直默默听着的一人显然不信,也从衣袖中倒出几个铜板扔在地上,嗤道:“以为人人和你们一样脑子里竟是那回事儿?你们不看少将军平日里是什么冷清的性子, 像是对女人感兴趣的样子么!我赌十个铜钱, 今晚上少将军压根就不会在那房里睡!”
“放屁!我赌十个子儿!”
“我也加五个子儿,我赌少将军正人君子绝对忍得住!”
“玉米翻一下, 别烤糊了……”
“没你事儿,吃你的吧!”
其余的几人见了地上的钱,也逐渐都来了兴致,纷纷搜出身上的几个铜钱争相下注。
赌注分成两派,一半赌江淮对女子兴趣不大,今夜肯定不会留宿那屋子里,另一波则认准了江淮人前背后反差极大,别看表面上清冷禁欲,今夜那屋子里干柴烈火就得烧起来!
几个士兵争相下注越猜越离谱,终于,其中一个注视到一个银白战甲的颀长身影渐近,立即手指比在嘴边使劲儿嘘了一声道:“都噤声!”
几个人倏地一下反应过来都闭上嘴,看着那道身影披着月色,走向了屋门内。
林若雪在屋里等了他好一会儿了。
军中逃了一名百夫长,疑是敌国细作。江淮处理事情到了很晚才回来,打开门就见屋内红烛跳动,林若雪正垂着双腿,端正地坐在床边。
江淮进门,见到她小脸雪白望着他,身子却坐得笔直,略微一顿,轻笑道:“坐那么板正干什么,见着我害怕似的。”
林若雪望着他摇摇头,轻轻舒展了一下不觉间有些僵住的身子,有些生硬地挤出一个笑。
谁懂,她不是害怕,她是紧张啊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