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蘅芜月白
林若雪跟着侍女一路来到府中的一片湖旁,打眼去瞧路过的一片刻意的琳琅, 忍不住在心中冷嗤:
好一个大言不惭之人, 身为叛臣还是改不了那虚荣招摇的毛病, 唯恐别人不知他靠卖国得来多大好处似的!呸!
她一面生气, 心中却还是忧心着丁木的下落, 按理说,跟着江淮这么些年的丁木, 原不至于在行动伊始就叫人识破逮了去,可是若被抓到的不是丁木,那又会是谁呢?
林若雪停在湖边,原本发白的面色更染上一层寂冷,只紧紧望向不远处的廊亭。
她了然,那亭中正悠然高坐着的, 就是约她来此地的人。
侍女退到一侧,躬身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林若雪望着那亭中施施然坐在椅上的人影,扑朔的晨雾将那轮廓映出几分依稀, 她在原地冷笑了声, 径直朝那人影走去。
“林二姑娘可真是难请呢,我在这坐了许久才见姑娘大驾,姑娘再不来,我怕有人就快撑不住了呢。”
人还没到, 那阴阳怪气的音色就顺着雾气飘来, 随着林若雪脚步渐近,徐青那张深麦色的脸也在雾中愈发清晰, 她走近廊亭,彻底看清那副似笑非笑的眉眼。
徐青今日倒是难得地抛弃了一往的花里胡哨俗气品味,着一身素青色的薄氅,一条腿屈起撑着手肘,笑眯眯地打量着林若雪,右手间还一下下地向上抛着块什么物件儿。
“林姑娘,坐。”他伸手朝对面的圆凳一指,言语倒很是客气,“林姑娘可真是不给徐某面子,让徐某在此等了这样久才见到姑娘尊容。”
“久?”林若雪抬眸淡淡瞥了他一眼,在他对面坐下。
她不是一早就来了,这人又在这里矫情个什么劲儿?
倒也懒得计较这么多,林若雪抬头和他静静相视,直接道:“人呢?”
谁要在这里和他废话啊,她关心的是小丁木呢?
“急什么?先尝尝我新得来的凤丛。”
徐青倒是一副好整以暇的模样,放下原本在手中抛玩儿的物件,端着茶壶亲自为她沏了一盏。
他用手背将茶盏向林若雪这边推,强调里还藏了几分委屈似的:“林姑娘总是这样不待见我,对徐某是半分耐心也没有,嗨!”
可他收回手的瞬间,林若雪的目光却徒得停滞住了!
她瞳孔猛得一缩,眼光只死死钉在桌上徐青方才一直抛玩的物件儿上面,一眼就认出了那物件儿——那桌上端放着的白玉令牌,可不就是昨夜丁木亲自交与她的那只?!
江家军的令牌,她昨晚明明万般小心地藏在贴身的里衣内侧,怎么会出现在徐青手中!
林若雪眼皮一跳,下意识就向自己腰腹的地方摸去。
果不其然,那里已经空空如也,除了皮肉,哪有藏着什么别的物件儿?
难道昨夜,有人趁她睡熟,扒开了她的里衣从中掏出……
林若雪抬起头,冷寂的目光里藏不住地有几分颤抖,可也就一瞬,那些破碎的情绪就被轻易敛了去,取而代之的是一层坚冰般的眸色,谁也无法轻易从中寻到些破绽。
她抬眸,正对上徐青那双得意洋洋的神情,对方正似笑非笑地望着她,好整以暇地等着她发怒泄愤一般,话里轻挑之色愈显:
“怎么?林姑娘脸色这样差,难道是贴身的东西丢了?”
林若雪静漠地盯着他半晌,最终报以一声轻嗤:
“没什么,一块令牌而已,徐都督喜欢就拿着。人在哪里?”
“…….”似乎是没看到丝毫预料中的反应,对方的平静让徐青几乎不敢相信。
他深吸了口气,身子又向林若雪凑近了些,仔细地盯着她,唯恐对方漏听一个字似的继续激道:“林姑娘,深更半夜,贴身的物件儿落到了我一个外男手中把玩儿——
你对我就一点微词也无?”
林若雪也直直地盯着他,也不躲。
过一会儿,方听她淡淡地嗯了一声,道:“你是挺下贱的,但也不算很叫人意外,毕竟你一直这样下贱。徐青,人呢?”
“……..”
“你说谁下贱?”
徐青的面色转瞬变得铁青,连带着声调里向来的阴阳怪气也没了,一双狠戾的眼只阴沉地盯着林若雪。
林若雪望着对方面色不善的模样,竟然没忍住嗤笑了声。
这人就这点气量,明明是他自己激怒在先,被还击了却这样玩不起,身居高位了却还是小肚鸡肠到被骂一句就破防,难怪江淮一直瞧不上他。
也不知是从哪里冒出的底气,也不知是不是想起了那杀神般的少年冷峻的眉眼,在这一瞬间,面对这样□□的威胁,林若雪却当真生出一股无畏来,只轻蔑地一挑眉,显然丝毫不将对方放在眼里:
“下不下贱徐都督心中有数。今日我落你手,算林若雪命苦,要杀要剐悉听尊便。只是我若身死,还请徐都督最后发点善心,做个人,将你抓的人放了,他年纪小,不懂这些,留他一命,也是给你自己那点可怜的德行多添一笔。”
“虽然说徐都督卖国求荣已经是缺了大德了,但毕竟也是一条人命,杯水车薪也好过死后下十八层地狱。”
“不过这样说来似乎十八层地狱早就为都督留了空位了,但没办法,都督您也别怨天尤人,谁叫您确实缺德又下贱呢?”
“…….”
“林若雪,不想死、就闭嘴。”他说这话时声线已带着隐隐的抖。
“闭嘴可以,把人带来我看看?”
“……..”
“好好好——”似是怒极反笑,徐青竟在原地拍着手连连叫了三声好。
“林姑娘这样伶牙俐齿,真不怕我今日就当场杀了你?”
“杀了我可以,得先让我看看你抓到的人,不然我做鬼也不放过你。”
“呵呵。”徐青望着对方那张淡漠的脸,倒真像是一副将生死置之度外的模样,只让他更加想起了总作一副冷寂样子的江淮,眼中的毒辣就更加闪烁。
“啪啪啪!”他站起身,面朝着亭外的方向猛拍三下手,有下人的脚步声应声而动。
他笑望向林若雪:“姑娘骂了半天,也该累了,下面就由我表演给姑娘看吧!”
他鼻中哼了声,转过身,几个下人立即上前将林若雪围住,半推半请地朝湖边走。
林若雪被推搡着往前走,远远就瞧见湖边的两个下人,似乎合力提着团什么东西……
待她在跟前站定,只听“啪”一声,两个抬着“东西”的下人齐齐放手,没了支撑,那一团立即就软绵绵地歪倒在地上,像是一坨血色的豆腐,湿答答地趴伏在地,隐约还发出一阵嘶哑的音色。
一股浓烈的血腥之气扑面而来,林若雪捂住口鼻,定睛看去,立即被震得一惊——
这哪里是什么‘东西“!分明就是一个浑身淌着脓血,被折磨得遍体鳞伤全然没了人样的女子!
林若雪惊呼一声,本能地要向后退,那血色的肉里却忽然伸出一条白皙的手臂,倏一下拽住了她曳地的裙角,喉咙里依稀还发着嘶哑浑浊的乞求声:
“姑娘,救我——”
从未见过这样的人。
一瞬间,血腥之气混着眼前女子的惨状,纠成了一股令人作呕的味道,直冲林若雪的头顶。
她忍着胃里翻江倒海的不适,极力压住声线里的抖,寒声道:“抬起头!”
这边徐青却似乎对林若雪的反应很满意,脸上也终于重挂上抹快慰的笑容。他施施然走到那女子身旁,毫不留情一脚踹到她扯住林若雪裙摆的那只手上。
那女子吃痛,闷哼一声缩回手臂,整个人像块死肉一般重新瘫回地上,徐青嘴角的笑容却愈甚:“几个胆子敢同林姑娘拉拉扯扯?昨日你半夜偷了林姑娘贴身的令牌落到此般境地,还不知吸取教训?”
?她偷了令牌?
林若雪听到这句,瞳孔猛地一缩,朝地上的人看去。
徐青言语间却越发自得,甚至有几分邀功的意味:“林姑娘,她将令牌交与我第一时间我就将人扣下了,我可是帮你惩治了要害你的人呐,你方才却那样辱骂与我,可真让徐某伤心得很呐!”
林若雪抬头淡淡瞥了他一眼,心道你能安什么好心,无非是发现人已经跑了找人泄愤罢了,再去探看地上那人的面孔时便少了些许紧张。
林若雪蹲下身,轻轻将那张面孔抬起。
那张斑驳的脸上粘满血泪,她看了半晌,最后兀得生出几分惊疑——
“采星?”
再次确认被抓的不是丁木的瞬间,她一颗揪着的心便施然松楚几分,紧跟着涌上来的,是对眼前人出卖自己的嫌恶,甚至生出几分活该沦落至此的轻蔑来。
可再看这女子的浑身上下——
处处血痕,处处斑驳,小小一个身躯不知经过了几十种刑罚,身上筋络寸断的惨状,却总不免让她想起昨日初见时,少女那张尚且肉墩墩白生生的面庞。
林若雪抿唇别开目光,不经意便蹙紧了眉头,明知此人罪有应得,却还是生出些许不适。
最终还是站起身,面对着徐青道:“放了她吧,你抓错人了。”
“哦?”徐青几分意外地挑眉,望着少女平静的面容笑道:“林姑娘居然为她求饶?姑娘可知若不是她,今日沦落至此的,可就是你们江家军的人了,姑娘不想杀她泄愤?”
“我知道。”
林若雪只淡淡瞧着他,并无波澜道:“但她毕竟没有酿成什么祸事,何况她也算是为你做事,你大可不必这样做。”
“大可不必?”
徐青望着她半晌,忽地笑了出来:“的确,林姑娘这样良善,我早该预料到。牵系下人,饶恕仇人,连江淮那样的硬骨头也恨不得死你裙下,这样大的本事,唯独我却见识不了一二!”
什么东西忽地在徐青心中碎裂,他自己也不明白,心中久久如厚盾般抵御着的,怎么会三番五次在面对这二人时破碎。
他自是锱铢必较,有仇必报,可为何眼前的女子却能在面对戕害自己的小人时,能说出轻飘飘一句饶过?世人都说他错了,可他有什么错?不过都是为自己相争而已,难道还分高低贵贱?
徐青端着的笑隐隐有破裂之势,望向对方的目光也俄而聚成阴沉的一片死寂,他确信自己这一生最厌恶此等假仁假义,可偏生在遇到这样的人时总生出一股死一般的嫉恨来!
高山仰止,景行行止,他自然是不信这一套的,徐青冷笑一声,向着对面的少女前进一步,直将对方的整个身形都覆在自己阴沉的影子之下。
他想要的,从来都要紧紧抓在手才好!
若是对方实在不服管教,那便要亲手毁了。
第75章 入水
徐青上前几步, 彻底将林若雪的身子覆在自己亲自形成的阴云下才堪堪停住。
林若雪不知他在想着什么,只感受到头顶上方那人微热的鼻息一下下扑在自己额前。
她嫌恶地皱了皱眉。
两人距离太近了,近得叫她产生了不适。
林若雪不动声色地后退一步。
徐青将她的神情和一应退后的动作收近眼底,自嘲般地笑了笑, 竟是紧跟着又上前一步, 较劲赌气似的, 偏不叫她离自己远了。
“你……”
林若雪蹙眉望他, 想说你非同我挨这么近做什么。可抬头去看, 对方的面目只背对着熹微的日光,整张脸阴云似的沉在一片暗影里瞧不真切, 便让心底那些浮动的不安又翻涌出来。
毕竟尚还在人家的地盘上,徐青又是个疯子,自己还是别再轻易刺激他为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