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蘅芜月白
刘宁望了望江淮,对方侧给他一个淡淡的眼神,他便会意地点点头,抬首朝着楼上喊话之人喊去:“如此便多谢城主美意,江家军这就去拜会城主!”
江淮身下的雪灵駒朝着城门走去。
刘宁向身后一摆手,十万铁骑齐动,跟在江淮后面,一起走进了临阳城。
那城楼上喊话的侍从,望着楼下这浩浩荡荡的一片甲光剑影,默默擦了把额上沁了一圈的冷汗。
*
傍晚,临阳城主府内,宴席华美,鼓瑟吹笙。
城主秦牧是个年近花甲的老翁,正大笑着朝对面高举起杯盏。
“老朽人虽在边关,这些日子却久闻少将军英明!谁不知道我们大乾的杀神江小侯,横扫鞑靼所向披靡!”
“都知道啊落月河一战后,少将军浴血而生,老朽却着实没想到,少将军不仅天纵奇才,人竟也生得如此俊美!实在令老朽佩服!”
秦牧笑着说完,便自顾自一仰而尽,倒拿的酒杯中一滴不剩,笑望着对面。
坐他对面宾客主位的江淮,却只是礼节性地淡笑一声,右手举起酒杯,同他隔空碰了碰,算是回敬。
秦牧也不生气,只挥手叫侍从过来,吩咐给门外帐内的江家军也好酒好菜招待着,姿态很是慷慨豪迈。
坐在江淮旁边的刘宁望着秦牧这副热络模样,却是没忍住冷笑了声,趁着斟酒的动静在江淮边上低声嘟囔:“老狐狸现在装得倒挺像,之前将我们拒于门外一个日夜的时候怎不见他如此殷勤?”
江淮朝他望了眼,刘宁立即便闭上了嘴。
他望着身旁这个杀伐果断的少年,锋锐的轮廓渐渐晕在杯盏的光影之中,一时竟有几分恍惚。
这些日子,他们同甘共苦,他眼见着少年一点点褪去旧时残余的青涩,此番浴血之后,眉眼只变得深冷、内敛,如今已屹然一位行事稳重的少年武将。
心底竟生出几分复杂的戚然。
江淮却在这时发了话。
他放下手中杯盏,一双眼只淡漠地望着满脸堆笑的秦牧:“秦城主不必如此客气,如今乱世,城主有自己的顾虑,不轻易向我们敞开城门,也算寻常。”
这句话落下,对面秦牧斟酒的手便是一顿,脸上的笑也有几分僵硬了。
秦牧在这赔笑了许久就是为了躲避这回事。
虽说于情于理,他的确都不该将为国征战的将士们拒于门外。可他确有自己的私心,他的小女秦诗诗被他从小捧在手心,近些到了适婚年龄,他四处敛财,也只为筹备嫁妆,都备给这放在心头的掌珠。
是以江家军行至他门口时,才久久不肯开城门。
这浩浩荡荡的一群人在这里吃住上几天,可要花他多少钱啊!
而至于为何最后他又改变了主意,那其实是因为……
“但还请秦城主放心,江某虽是个行军打仗的粗人,但治军却勉强称得上严谨,最容不下帐中人欺扰百姓之劣迹。这么些年来,我江家军所到之处,从无一例官兵扰民劫财的案子,若真有人惘视军级,也必严惩不贷。”
“哪里话哪里话…..”秦牧连连摆手道,面上强持的笑容勉强极了。他兜兜转转就为了掠过方才这尴尬的由头,哪想到江淮竟是这样直截了当之人,毫不避讳地主动提起,搞得他羞愧之余更连连冒出冷汗。
秦牧只觉得头皮发麻,持杯的手都要拿不稳了,杯中的酒水溅出湿了他一袖子:“少将军何等玉树临风仪表堂堂,这样神仙般的人物让老朽……”
“并且我们江家军在临阳城驻扎的这些时日,会尽力保全城中人不受鞑靼所扰,整军离去时亦会留一队人马赠予秦城主,聊表城主雪中接济之恩情。”
江淮却并没有要被他打断的意思,他向来不爱听这些虚与委蛇的客套,只语速平稳地说完了方才的话。
表达完了,就静静地望着对方,狭长的一双眼像是波澜不起的平湖,肩袖下露出冷白修长的五指,施施搭在案角,骨节泛着青白的光。
秦牧望着他,也跟着沉默下来。
对面是横扫千军的英勇后生,年纪轻轻便手握百万人的性命。为国征战,于自己这里受了薄待却不生怒,只端直沉静地坐在那里,言语间不卑不亢得失有度。
这样的胆略胸怀,让他一个年近花甲的老东西都要自惭形秽。
他正欲张口,外头却有人将帐帘掀起。
一阵钗裙碰撞佩环叮当之声。
伴随着一群女子咯咯笑闹的音色,竟是款款走进了数十个脂粉妖娆的舞姬。
秦牧先是一愣,随即却像是骤然反应过来什么,向帐外愤愤地瞪了眼,便头疼地皱起眉。
那边坐着的刘宁也跟着怔了怔,眼见着这几个舞姬朝着他们的方向走来,他先是吃惊地去望对面的秦牧,却见那个老狐狸刻意似的,手扶额头将脸埋在阴影之下丝毫看不出神情。再去看旁边的江淮,那人只是依旧端杯喝着面前的酒,对这突如其来的状况置若罔闻。
两个舞姬扭着腰,转瞬便走到了两人面前。
到了他们所坐的酒桌前,却是看都不去看刘宁一眼,两人目光一碰,似乎是相互确定了什么,转身便半掩着嘴,娇笑着绕过刘宁,十分默契地来到了江淮面前。
“奴家久仰大少将军大名,今日可算是见着了!”
刘宁:“…….”
姐妹俩面容娇艳,声线更是酥得能沁出蜜来,听得刘宁面露尴尬之色,他头皮发麻地朝江淮看去。
他还没看真切,另只涂满鲜红蔻丹的手便已经攀上了江淮的衣领。
那舞姬咯咯直笑,半个身子就要向江淮怀中靠去:“少将军一路来实在辛苦,今日就叫奴家伺候您,为您接风洗尘可好?”
第77章 少将军可有婚配?
刘宁觉得自己全身的汗毛都要竖起来了。
那舞姬鲜红妖艳的指甲要往江淮领子口探去的时候, 他就有些不忍心去看了。
若是换做寻常的男子,被几个风尘美人围着投怀送抱,或许能喜笑颜开正中下怀。
可这是寻常人吗?
这是江淮!大名鼎鼎的大乾杀神,行走的活阎罗!
他是什么性子?当年在京城不说话一个眼神就能轻易吓尿一群纨绔的人, 光天化日揩他的油水?…..可惜了这几个无知无畏的美貌女子…..
他睁开条缝儿偷偷瞥一眼那边端坐着饮酒的江淮, 只一眼便吓得四肢一颤:救命!好恐怖的眼神……
可偏生那两个舞姬却毫不知情, 或许看见了也只觉着是这少年将领玩情趣罢了, 毕竟这世间男子有几个不爱美色呢?是以并没有察觉什么, 甚至就要俯下身来,意图嘴对嘴地喂他酒喝……
哎!刘宁实在不忍心再看, 同情地闭上了双眼。
另一舞姬眼角余光撇到了刘宁紧闭双目没眼看的动作,也不知他的身份,但也不用多猜,对方肯定是因为她们姐妹俩没搭理他而十分不乐意罢了!
可她们姐妹俩可没功夫搭理这老鼠脸,谁管他是哪位,毕竟, 她们二人来之前,可是被身份高贵的秦小姐千叮咛万嘱咐过的,说她们只有一个目标, 那便是坐在主位的那个年轻将军, 是以才她们姐妹才十分明确地径直向江淮走来。
她们可不能误了秦小姐的大事,这老鼠脸在旁边一个劲儿叹气什么!
一个舞姬哼了声,低下头就要继续向这端坐着的俊俏郎君投怀送抱。
但别说,这郎君按理说是个行军打仗的粗人, 可却生得这样俊美, 实在是叫人看了便心神荡漾…..只是……
她脑中骤然又浮现出秦小姐那张俏丽的脸,不由得又想起自己的来意, 悚然一惊,赶紧将那些无关念头剔了去。俯下身,一句娇滴滴的“郎君”出口,柔弱无骨似的就要把嘴朝着江淮的脸孔送去…..
也就没有发现,其实从她们进屋的一刻起,这少年便一直握着酒盏,身子直直地端坐在主位,没动一下,不发一言。
更没有注意到,在她们脑中还七想八想的这些时刻,座上的这位少年将领,沉静的目光却渐渐像是冰封住似的,越来越冷。
“簌簌簌簌。”
那舞姬还觉奇怪,好端端热烘烘的帐内,怎么耳旁忽然有风声?
她没想太多,还想把亲江淮这件事干完,却听另一名离得稍远些的舞姬见了鬼似的忽然“啊啊啊”连着大叫三声。
她心烦意乱极了嘴都亲不下去了,刚皱眉想骂她大白天的你在这鬼叫个什么劲儿,下一瞬便见好几缕像是青丝一般的丝线,一簌簌地,从她脸孔周围的空中飘落下来。
这什么玩意儿?她有些反应不过来,却在对面姐妹哆哆嗦嗦的目光中,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头顶。
哈哈,她变秃啦!
大乾女子,各个长发及腰,更有甚者,视长发为衣物,为女子的脸面,若是哪个女子能有一头墨缎一般的长发,那便算是在嫁娶之事上多添了份嫁妆。
而如今…….她这养了十几年的秀发,却被这少年手中的铁刃,转瞬之间削了个干净……
她身子有些僵硬,一把抢过桌上的镜子在自己面前一照,面对着镜中的那颗头,只见原本青丝如瀑的脑袋现在几乎成了颗浑圆的卤蛋,她再忍不住,“哇”得一声就嚎了出来。
那舞姬连什么秦小姐的叮嘱全忘了个干净,捂着自己那颗卤蛋脑袋,跌跌撞撞就跑了出去。
刘宁却似乎早料到了这结果一般,扶着额头,长叹了口气将目光转了过去。
一直高坐正中,从那舞姬进来时就逃避似的挡住眼睛的秦城主,却好像也被眼前的景象震慑到了,目光直愣愣地盯着主位上的少年,和绒毯散落一地的女子的碎发。
“嘶”一声,利刃归鞘。在场人无不惊异地向那寡言沉静的少年武将望去,毕竟他们都没注意到那剑是什么时候被抽出来的。
而江淮本人却最像个没事人,那舞姬出去了,他反而好整以暇地开始为自己斟酒,末了还向呆滞住的秦城主遥遥举杯。
那双星目却依旧是毫无波澜:“秦城主,喝啊?”
“……..”
安静,极其安静。
原本哄闹的丝竹奏乐之声也倏地停了下来,随着那舞姬嚎啕离场,都怔住了,只颤巍巍转过身去,茫然地看着秦牧,手上动作却被骤然冰冻住一般,说什么也不敢再接着奏乐了。
刘宁却在这时候恍然一晌,甚至生出点不太合时宜的新未来。
他望着那熟视无睹淡然饮酒的少年,只觉得这样的江淮似乎更鲜活些,甚至叫他看出的小时候的影子。好似眼前人还是当初那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小霸王,悉如男女老少,该干就干,有仇就报,人挡杀人,佛挡杀佛。
过了好半晌,秦牧张着的嘴巴才堪堪合上。
他目光复杂地望了那另一名趴在地上瑟瑟发抖的舞姬一眼,皱了皱眉,这才反应过来似的笑拍着桌面:“少将军克己复礼不沾女色,实在令秦某佩服!佩服!啊哈哈哈哈哈!”
“来!接着饮酒!”他飞快地对伏在地上的舞姬使了个眼色,转过脸对着江淮高举起酒盏:“少将军杀伐果断,年纪轻轻就有这样的定力,有江家军固守我临阳城,是我临阳百姓之福啊!”
那舞姬在秦牧的暗示下不动声色从后门逃了出去。江淮用余光撇了眼,随即抬起目光,却没去接秦牧高举的那杯酒。
“哦?”秦牧看见这向来漠然的少年居然淡笑一声。
“秦城主口口声声说我克己复礼,却依旧找了几个风尘女子来试探我,怕是并不实信我江某治军严谨,更是不信江家军有能固守城池的能耐吧。”
江淮抬眸望向他。
少年的眉目原本就染上几分难卸的刀刻锐气,心绪不动时,大多是淡漠冷刻的样子,可若心存质问时,那便是冰冻三尺,是边关最为冷厉的剑,直看得对方两股战战寒毛倒竖才算完。
秦牧此时便被他这样看着。
他当城主四十余载,头一次觉着,这城主府原来这样的冷。
浴血的武将的气场可和他这样的文弱老臣全然不同,他一把年纪了被这样的目光望着,只觉得周身的魂魄都像被千万把寒枪利刃顶着,逼着他不得不说实话,服软讨好。
别说回话了,他只觉得对面这小子纵然现在管自己讨要城主的玉印,他也得双手奉上。
作……作孽啊!
秦牧长叹了声,仰头将手边酒盏一饮而尽,尽力稳了稳心神,才蹙了眉,重新望向对面端坐着面色淡漠的江淮。